正文

哲學中的愛欲——當蘇格拉底遇見斐德羅

(2016-01-18 09:25:13) 下一個

出奇地熱

請讓我假設一個場景。天很熱,真的很熱,這是希臘的盛夏時節。蘇格拉底在雅典碰見一個叫斐德羅的熟人。他們打招呼,然後開始交談。

斐德羅有點兒激動。他剛剛聽了一場令人吃驚的演講,那是演說家呂西阿斯(Lysias)有關愛欲的演講。在古希臘人看來,愛欲(eros)不僅是性快感而且是神(厄洛斯)的名字。也就是說,愛欲既有生理因素也有形而上學因素。

蘇格拉底說服斐德羅將演講說給他聽聽(他的衣服下麵藏有一份)。聽了整整一上午的演講之後,斐德羅迫切希望活動活動腿腳,所以蘇格拉底同意陪他到城外散步。引人注目的地方是這是柏拉圖對話中蘇格拉底唯一一次離開雅典城的對話。他不是喜歡大自然的人。對他來說,樹木沒有什麽可學的東西。

其實,天氣對這次對話的影響比我知道的柏拉圖的其他任何文本都更大。下麵是女詩人薩福(Sappho)描述的愛欲熱度,

我周身淌著冷汗;一陣陣微顫

透過我的四肢;我的容顏

比冬天草兒還白;眼睛裏隻看見

死和發瘋。(這裏借用周煦良的譯文---譯注)

正如我上文說的,真熱啊。

兩個男人沿著伊利索斯河(Illisos)走了一陣子。他們都光著腳,走在水裏。他們的臉上淌著汗水,於是決定在河岸邊一棵梧桐樹的陰涼處坐下來休息。這種樹在希臘語中叫“普拉塔諾斯”(platanos),意思是寬葉。為這次對話提供陰涼處的是蟬在上麵唱歌的冠蓋龐大的樹,而肩寬背闊的柏拉圖(Plato)源於詞platus,意思是寬闊。

蘇格拉底講了蟬的故事。因為對繆斯女神感興趣,蟬在不停地唱歌,吃喝都顧不上而一直唱到死。蘇格拉底說,如果蟬受到繆斯的激勵,那麽哲學家應該受到蟬的激勵。哲學家與蟬的區別在於哲學家唱得不好聽或唱得不勤快,雖然他們確實活得時間稍長一些。

在河邊樹下消磨時間,斐德羅說蘇格拉底似乎“感到不自在。”離開城市後,蘇格拉底似乎把自己留在了身後,成為心不在焉的人。他變得狂喜,確實有點狂熱。正如蘇格拉底堅持的,愛情或者希臘人所說的愛欲就是瘋狂。那是一種狂熱。

愛欲是一種力量

愛欲是什麽?更具體地說,哲學和哲學家的愛欲是什麽?我們通常理解的愛欲是一種促成性愛的力量,但是我們或許猜想愛欲是否也成為促成哲學的力量,一種超越自我朝向靈魂喜歡的方向的即蘇格拉底所說的神力量,或促使哲學家離開柏拉圖的《理想國》中的洞穴的力量。當然,我們完全不清楚洞穴中的第一個囚徒是如何解放自己的。他解放了其他人,但誰解放了他呢?文本中沒有解釋這一點。或許愛欲是充滿生命力的,是塑造哲學的原始力量,是促成哲學家擺脫洞穴走到陽光下的力量。

確實特別的是自由的前提條件就是驅動力:衝動和必要性。沒有任何條件的自由似乎是與之相反的條件的製約。愛欲在讓哲學成為可能的同時也讓哲學家的自由從內到外從前到後顛倒過來。非常好玩的是,或許完全是個巧合,今年即2013年如果從背後倒著看,拚寫起來簡直就是愛欲(eros)。或許愛欲就隻能從背後看,就像對話一樣它是非直接的交流。

哲學的最初場景

但是我們該如何理解在柏拉圖的“斐德羅篇”中出現的愛欲的本質呢?這裏我們接觸到本次對話的核心秘密。因為它看起來涉及到兩個獨特的話題:愛欲和修辭。我的想法很簡單:我試圖顯示愛欲和修辭的雙主題實際上是同一個,它們幫助解釋了蘇格拉底稱之為哲學的特殊話語形式。

在古希臘人看來,激情和情感之間就像愛欲和修辭一樣顯然存在密切的聯係。隻要回顧一下亞裏士多德對情感的討論是在“修辭”中進行的就明白了。在亞裏士多德看來,情感與修辭聯係在一起,因為它能夠影響判斷,影響詞的法律、道德或者政治意義。

當然,在蘇格拉底時代的雅典,能夠挑動人們強烈情感的兩群人是悲劇詩人和詭辯家。讓我們隻是說蘇格拉底與這兩種人的關係都不大好。在亞裏士多德看來,悲劇激發起人們的同情和恐懼等情感,從而引起情感宣泄,這被理解為淨化或純潔化。詭辯家則利用情感和修辭之間的聯係以便講授勸說別人的談話藝術,而這正是法律和訴訟行業的最核心技能。古代雅典是熱衷訴訟之地,但是沒有律師。因此,人們(男人)必須學會為自己辯護,而詭辯家就為那些有錢人講授如何為自己辯護。

蘇格拉底在法庭上沒有能力為自己辯護和這種無能如何成為定義哲學家的標準,反複出現在一個又一個對話中,顯然出現在“申辯篇”,但在“泰阿泰德篇”(Theatetus)中特別有力量,筆者曾在《哲人之石》2010年的第一次欄目中談到過(該文的中文“哲學家是什麽”,請參閱《光明網》http://guancha.gmw.cn/content/2010-05/21/content_1127447.htm ---譯注)。哲學家被描述為婦女或者就像掉到井裏的泰勒斯(Thales)那樣的傻瓜,因為他專注地仰望星空。這就是為什麽聰明的色雷斯(Thracian)女仆要嘲笑泰勒斯的原因。哲學家常常被拿來與在法庭上慷慨陳詞的詭計多端的公民形成對比。雖然後者在法庭上擅長爭分奪秒地講話(沙漏(klepsydra)或者字麵意思就是偷時間的水鍾),而哲學家沒有時間概念,顯得很悠閑,他們不會高效地使用時間。哲學家在法庭上無法有效地為自己辯護直接導致了被判有罪並被處決。蘇格拉底就是因為無法為自己辯護而最終被毒死的。

這是哲學的最初場景。蘇格拉底是悲劇英雄,他的死將戲劇從阿克羅波利斯(the Acropolis)南坡上的狄俄尼索斯劇場的舞台上趕下來進入雅典城的中心。為了理解這些事,我們必須明白哲學與民主之間沒有明顯的曆史結盟。殺死蘇格拉底(其合理性是令人高度懷疑的),雅典民主受到了控訴。

斐德羅是誰?

從那時到現在,哲學的主要問題一直是真正的演說如何可能?即拒絕壞修辭和詭辯術的腐蝕性影響的演說。這讓我們返回到“斐德羅篇。”該對話的目的是在根本沒有哲學頭腦的斐德羅身上激發一種情感,尤其是哲學的愛欲。

至於斐德羅的身份,我們必須誠實。這家夥是誰?他不是蘇格拉底在“高爾吉亞篇”(Gorgias)中發現的卡利克裏斯(Callicles)或《理想國》中發現的色拉敘馬庫斯(Thrasymachus)那樣的對手,脾氣壞、容易發怒、聰明異常,更不是“智者篇”(The Sophist)中那個依靠令人吃驚的辯論能力把蘇格拉底駁得啞口無言的聰明異常的陌生人。

斐德羅是個更單純的人。我們可以把他定義為活著是為了獲得聽演講的樂趣的人,就像當今那些忍不住喜歡觀看TED演講的人。所以蘇格拉底給他這種快樂一方麵是令他開心一方麵也是想說服他。他們談話不是一次而是兩次。實際上,單是蘇格拉底第二次有關愛欲的演講的長度就令我們懷疑,因為我們從其他地方得知蘇格拉底討厭長篇演講,即便是最雄辯的演說家的演講。為什麽蘇格拉底要做他討厭做的事呢?

我並不是暗示斐德羅是個蠢人,但他或許不是雅典最聰明的人(應該承認一個城市肯定有很多聰明人)。似乎有很多事實他並沒有意識到,而且常常忘記蘇格拉底的論證,需要不斷地有人提醒。他曾經說“似乎是的,但是請你再次提醒我怎麽論述到這裏的。”這恰恰就出現在討論回顧和提醒的時候,在討論記憶時,斐德羅忘記了論證的內容。明白了吧?

蘇格拉底在對話中非常明顯的和展開論述的諷刺篇的大部分斐德羅似乎都沒有搞明白。斐德羅偶爾還會蹦出一句“蘇格拉底,你擅長編造有關埃及的故事,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的故事。”斐德羅是個好人,但是有點兒笨。

引導靈魂:壞修辭和好修辭

修辭被詭辯家高爾吉亞定義為誘惑聽者的靈魂。但是蘇格拉底更進一步將修辭定義為他所說的通過話語贏得別人心靈的藝術(techne psychagogia),帶領和引導靈魂的藝術,一種令聽者著迷並控製其靈魂的誘惑。當然,這裏具有反諷意味的是蘇格拉底在《理想國》中批評悲劇時用的恰恰也是這些術語,詩人不被允許進入井然有序的哲學之城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但是,蘇格拉底在《斐德羅》中的演講恰恰是引導心靈的誘惑藝術。喜愛演講的斐德羅完全被迷住了。他的靈魂被蘇格拉底成功地施了魔法。這次對話讓斐德羅愛上了哲學,喜愛哲學思辨了。

現在,從膚淺的閱讀來看,愛欲問題在“斐德羅”的第二部分似乎消失了。但是這是欺騙性的,因為呂西亞斯有關愛欲的第二篇演說的修辭辯論導致了對有藝術性的或真正的演說的定義。對話的高潮就是下麵這個定義,即哲學家是真正的熱愛真理者或真理愛好者,斐德羅徹底被蘇格拉底說服了。

“斐德羅篇”的意圖因此是說服斐德羅,僅此而已。正如亞曆山大·尼哈馬斯(Alexander Nehemas)令人信服地建議的,此篇對話的目的是把斐德羅心中對哲學的愛的火焰煽動起來,賦予其區分好修辭和壞修辭的能力,即呂西亞斯的演講和蘇格拉底第一篇演講中的壞修辭和蘇格拉底第二篇演講的真修辭,隨後分析了對話的第二部分。

這對於哲學對話意味著什麽呢?我認為這引導我們把每次對話都看作單一性的,正如對話的適當標題所顯示的那樣。難怪這次對話在希臘語中被稱為“斐德羅”(Phaidros)。這次對話是針對一個具體的人,即名叫斐德羅的對話者。蘇格拉底來到斐德羅的場地與他相見(甚至赤腳與他並排走在鄉間),並將哲學的愛欲帶給了他。對話使用了他的話語,按他對演講的重要性的過高評價,即接受他的偏愛、他的偏見、他的價值觀,然後慢慢地把他對演講的喜愛變成對哲學的承諾。

哲學對話的目的

哲學是針對特定和現有的他者,而不是某個特定美德或罪惡的空洞化身(這是後世哲學家如伯克利和休謨對話的錯誤,這些對話顯得莫名其妙地不自然和笨拙)。對話是用他人可理解和接受的說法說服他人的企圖,無論他們相信什麽。否則,哲學就是用概念、體係和怪異的術語建造空樓閣,無法進入像斐德羅這樣無哲學頭腦的人的心裏。

在哲學上,我們必須在他人的立場上設身處地考慮他人的感受,使用其術語緩慢地、謹慎地、幽默地說服他們。蘇格拉底沒有說他覺得呂西亞斯的演講多麽糟糕,他不該這麽說的。那將意味著對話的失敗,我們應該注意到柏拉圖式的對話有時候的確失敗了。比如卡利克裏斯直截了當地拒絕了蘇格拉底的問答遊戲,“高爾吉亞篇”最後其實是蘇格拉底瘋狂的獨白而已。蘇格拉底並不總是成功。

但是“斐德羅篇”成功了,蘇格拉底徹底說服了對話者。我們或許想說哲學對話更像心理治療中的案例,它有時候也會失敗。但是,“斐德羅”這個案例毫無疑問具有普遍意義,因而值得稱道,不過,每次對話都是單一的具體的案例。

哲學是一種表演

蘇格拉底具體化了修辭要成為能夠產生愛欲的哲學修辭所必須滿足的條件。如果修辭是引導心靈的藝術,那麽哲學修辭就必須建立在對各種靈魂的本質有所認識的基礎之上,對不同的靈魂應該采用的演講。

蘇格拉底繼續說,請認真聽他的話:

在遇見一個人的時候,要能夠辨別出他是什麽樣的人,要弄清楚站在麵前的人的實際性格如何,現在必須使用某種演講以某種特別的方式獲得他對某個議題的看法。在了解到所有這些之後,也隻有到了這時,才能最終很好地徹底掌握這門藝術。

當然,這是對蘇格拉底在‘斐德羅篇’中所處情景的近乎完美的評論。他不得不讓演講麵對“實際上站在他麵前的人”。也就是說,蘇格拉底在與斐德羅說話時應該使用人家接受的術語“以便了解他的看法。”他必須用適當的方式在適當的時間對他麵前的人說出適當的話。

對“斐德羅篇”的反思令人吃驚。它不僅文筆優美,而且在文章最後還譴責了寫作本身。這也是在對話中將真正哲學修辭理論化的條件的自我演出。作為自相矛盾的對立麵,“斐德羅篇”是哲學的表演性的自我演出。

如果愛欲是塑造哲學家的力量,那麽修辭是哲學家說服非哲學家接受哲學愛欲,成為熱愛真理的人的藝術。但是要做到這一點並不意味著放棄修辭藝術或講授該藝術的詭辯術,雖然其做法是錯誤的。哲學要使用真修辭反對假修辭。

“斐德羅篇”的話題是修辭,是真修辭。其意圖是顯示可證實的愛欲既是真修辭的話題也受真修辭的製約,這與蘇格拉底批評的雅典人當時盛行的那種男色關係正好相反。哲學的愛欲是修辭的影響力,即具有說服力的語言的影響力。哲學在表達顯而易見的東西時有時候成功,有時候失敗。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