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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月子

(2017-01-05 18:09:51) 下一個

     暖閣軟床,靜幾亮窗;垂簾紗,康乃馨黃。
     溫水漱盅,骨簪梳籠;兜心裘,蓮花袖鬆。
     魚漿米湯,竹箸陶觴;青花盞,雨前茗香。
     和風麗日,埂徑鵝池,梨木屐,合歡手執。
    
… … … … … …

(一)
     現如今,我家空了巢,隻剩倆公婆。誰會坐月子?
     就是用腳趾頭想,這坐月子的或然率,算到我頭上,也肯定為零。然而,我家掌櫃的,那邊廂早己停水斷電。即使她有那心情,也沒那汛情。按眼下這生理參數,縱然用電腦來建個模型,仿真精算,她坐月子的或然率,斷然也是個負值。
     難道真出了蹊蹺事,朱之謂坐月子了?看怎麽說,若按傳統概念而言,非也。
     不過,這話頭也有個來由。說起來,還是我這邊廂出了點毛病。那還是年前的事,右下腹動了一刀,醫生說是微創手術。不管微創不微創,畢竟開了腹腔,傷了元神,瀉了丹田之氣。我家掌櫃的,就拿這當事,也不問我樂意不樂意,活生生地讓我坐起月子。
     我坐著月子,閑著也是閑著,抽空記下這個procedure,也算是一段特殊的經曆。
     話說上周五,早上,風雨交加。9點多趕到醫院,check in。說時遲,那時快,護士小姐圍過來,驗明正身,量體溫、查血壓、稱毛重、靜脈埋針,有條不紊地做著各種術前準備。不一刻,麻醉師登場,決定通過靜脈點滴做全麻。萬事俱備,隻欠一刀。一幹人馬,前呼後擁,把我帶進手術室。寬敞的房間,正中是手術台。我往上一躺,見頭上懸著三個偌大的蜂巢燈,像三張圓臉,衝我直樂。柔和的光線從每個角度灑在身上,暖洋洋的。護士再為我蓋上預熱好的棉毯,麻醉師利索地接上點滴。我感覺一下子墜入了溫柔鄉,還沒見到那把柳葉刀,所有的喧囂,便嘎然靜場。
     突然,我喉頭一鼓,意識到嘴裏含有異物。接著,口中隱隱有所觸動。稍後才弄清,我已經出手術室,正躺在護理間。護士見我逐漸醒來,拔出插在我喉間的氧氣導管。我處在似醒非醒的迷茫狀態,意識飄來飄去。

(二)
     那是一種奇妙的體驗。
     我的意識大約在以波的形式脈動,時急時緩,時起時落。隨著意識流的波動,我很努力地探索著,似乎在尋找那種熟悉的軀體的存在,而我感覺到的,卻是四肢的虛無與飄逸。我的靈魂似乎不習慣這種輕浮,想再次抓住安身立命之所在。然而,所有的實在,整個的物質世界,都離得很遠。一切都過於安靜,過於空寂。
     我在哪?
     這種奇妙的體驗,讓我想起小時候,靈魂與軀體的磨合。佛家有靈魂投胎之說,靈魂入竅發生在嬰兒誕生的瞬間。靈與肉剛結合,雙方並不買賬,靈魂想控製肉體,肉體說,去你的。靈魂沒轍,隻好設法讓肉體張口大哭,先出個洋相。
     幼年,我的靈魂與肉體鬧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別扭。由於身體弱小,我的靈魂有點自大,嫌廟小而不入。直到五六歲,我還經常做這樣的夢:靈魂懸在半空,飄乎悠遊。望上看,是浩瀚的星空,靜謐光明;望下看,是幽暗的虛無,深不可測。我一驚,大喝一聲,從半空墜落,靈魂入竅。夢中醒來,往往通體虛汗。

(三)
     此刻,這種時迷時醒的感覺,倒也排上了用場。到了下午近4點,我方才獲準遣返。回家得開車,我這種狀態,腿腳都找不到感覺,哪能分得清刹車和油門呢?於是,我家掌櫃的,順位就成了掌舵的。問題是,她那車技——她開車,那不叫行車,叫行蠻。從運動學的角度來觀察,她善於把慣性與動量,發揮到淋漓盡致。車子在她手中,這麽說吧,啟步時,宛如餓虎捕食;停車時,好似烈馬收韁。隻要坐過她的車,誰都不想再玩過山車了。好在平常她很少掌舵,也不愛開車。偶爾獨自開車外出,在local轉轉,我要是知道了,總要玩一回血壓升高。這次回家,是要走高速的,這就不僅僅是血壓升高的簡單問題,而是要上升到豁出去的高度了。反正我迷糊,陪她玩吧。
     沒想到,一路上還特順利。
     回到家,又睡了一覺。傍晚7點醒來,有點頭暈,有點發燒,有點酸喉。掌櫃的把晚飯搬到床頭,我一進食,才提起精神,而且胃口特好。據說,肚子上動刀動剪子後,若想恢複元神,進食很關鍵。天地精華,匯於五穀,任何藥物均不可替代。說起藥物,醫生隻開了鎮痛和緩解便秘的兩種,我都沒吃。鎮痛其實是延續迷糊狀態,人一迷糊,肛腸蠕動便不聽使喚,容易便秘。不吃鎮痛藥,也就不會引起嚴重的便秘了。
     要問我這開膛破肚的,痛不痛?痛,刀傷處,每當體位不對,一陣撕心裂肺,恰似閃電來襲,讓人抽搐。奈何我不怕痛,我神經大條,對疼痛不敏感。可惜我生不逢時,懷才不遇。要是趕在地下黨時期,不小心被捕,嚴刑拷打之下,指不定有一位朱堅強,橫空出世。
     晚上睡了個好覺,麻醉的效用似乎還未全褪。一夜無話。
     第二天,除夕。早上醒來,見我家掌櫃的,正兒八經地履行著月嫂的職責,起居飲食,事無巨細,件件費心。下午醫生打來電話,詢問術後感覺、傷口症狀,以及服藥、飲食等情,讓人心生感激!醫生特別叮囑,不能老臥床,要適量活動。精神好,還可以到戶外走走。

(四)
     新年元旦,上午十點,戶外。加州陽光,分外誘人。
     我家掌櫃的,攙著我的左手,陪我一起,踏上雨後的草徑,在公園裏漫步。草徑圍著一汪碧池,婉轉逶迤。覓食的鵝兒,在水麵上優雅地劃出一道道漣漪。右手邊的亂崗上,一支果實累累的紅豆,在枯黃的灌木叢中,格外鮮亮。頭頂上的藍天,單純得無一絲遊雲。隻是在天際處,幾縷霓翳,薄紗般地掛在光禿禿的樹枝上。遠山如黛,猶如一道濃墨重彩,勾勒出天地間的輪廓。

    “Happy New Year!” 公園裏的遊人,三三兩兩,揮揮手,互致新年問候!
     和風拂麵,美景可人。我的心情甚佳,禁不住輕聲吟唱起來——

     暖閣軟床,靜幾亮窗;垂簾紗,康乃馨黃。
     溫水漱盅,骨簪梳籠;兜心裘,蓮花袖鬆。
     魚漿米湯,竹箸陶觴;青花盞,雨前茗香。
     和風麗日,埂徑鵝池,梨木屐,合歡手執。
    
… … … … … …

“像一幅幅靜物畫,好美!”掌櫃的呢喃似地說,“這是什麽?”
    “《月子調》,” 我回道,“老家的民俗,吟唱的是坐月子的儀式。”

(五)
     又是一個好天氣。
     早上醒來,見靠窗的條幾上,襯著暖色的窗紗,是一束黃色的康乃馨。我穿衣起床,踱進洗手間,見台麵上放著一個梳妝盒。也許聽見響動,我家掌櫃的連忙上樓,走進洗手間,要為我梳洗。末了,打開梳妝盒,取出一枚發簪,卡在我的平頭上。“這搞的什麽名堂?”我不由得抗議道。“坐月子的儀式。”她話音未落,又給我套上一件羽絨背心,說沒有“兜心裘,蓮花袖”,將就一下得了。我知道,她那蠻勁又發作了。
     下得樓來,見餐台上擺著一個陶杯,那是平常放在書桌上當筆洗用的。掌櫃的取來洗淨,盛了一杯魚片粥。旁邊一盞青花碗,冒著熱氣,漂著茶香。我拿雙竹筷子,費勁地從深深的陶杯裏挑起“魚漿米湯”,不免又抱怨起來,這是讓我坐月子,還是讓我玩雜耍!
     好戲還在後頭。
     吃完早飯,又來到“埂徑鵝池”。掌櫃的拿出兩雙木屐,那還是幾年前,回國買的工藝品,一直放在書架上。她今天給派上了用場,一人一雙,蹬上木屐,執手漫步。哪知道,才下過雨,地麵鬆軟,沒走上幾步,木屐就陷進泥裏,一時舉步維艱。
     這月子,算是沒法坐了。
     算起來,從年尾到年頭,我這坐月子,已然成為家裏跨年度的大事件。掌櫃的還不嫌事大,變著法子玩花樣,似乎想把她當年坐月子,所有沒玩過的,都要從我這裏補回來。有詩為證:

     月子四韻除歲末
     柳葉刀光將腹剖
     提起肛腸看曲直
     掀開腑髒查對錯
     渾然迷去失感應
     飄乎醒來逐靈波
     時迷時醒浮生夢
     相依為命倆公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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