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風雨交加之夜,急促敲門聲夾雜在閃電雷鳴中。少奶奶披衣起來,大門哐嘡一聲打開,門前站著水鬼似的一個人,全身濕答答的,臉上雨水與淚水交混。他是與周老板一同乘船外出的夥計。回程途中,因上遊連日暴雨,沱江發大水。那日天上黑雲就像濃濃的墨汁在天邊翻轉,遠處的山巔在翻騰的烏雲中依稀難辨。這時,急驟的雨點砸在船上,水花四濺,一陣狂風卷來,船在驚濤駭浪中被打翻,他九死一生逃回報信。麵對少奶奶,他立即崩潰,雙膝跪地雙手在空中亂舞,嘶啞的喊叫撞擊著少奶奶的耳膜:船沒了,老爺沒了,小少爺也沒了……
一個響雷在少奶奶頭頂砸開,她腿一軟,便人事不知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的少奶奶仿佛看見剛學走路時的兒子,頭戴白色兔兒帽,身穿大紅披風,足蹬虎頭鞋,白嫩嫩臉頰上一對小酒窩,亮晶晶大眼睛撲閃撲閃,一逗他就“咯咯咯咯”笑個不停,十足年畫上走下來的美娃娃。
媽媽和保姆常帶了他在附近街上玩耍,傍晚街邊店鋪打烊關門了,媽媽故意考他,他卻能咿呀說出哪家是糖果店,哪家是包子店,哪家是縫衣鋪,哪家是修車鋪……他蹣珊著往前走,世界在他眼裏滿是新奇,他甚至歪歪扭扭小跑起來,媽媽看他興致勃勃,故意躲在行道樹後,他一轉頭,沒見了媽媽,卻並不慌張,隻是回跑了過來。她現身出來:“媽媽,媽媽”,兒子像撿到寶貝一樣,興高采烈舉著雙手朝她跑來,她張開雙臂擁他入懷,在他小臉上印上深長一吻。這成了母子倆常玩的遊戲。
此時她和兒子正玩得高興,卻為何嘈雜得煩惱,仿佛有人故意要把她從與兒子的嘻戲中拽走……
哦,醒來了,人們終於鬆了一口氣。此刻緊握著她的手叫媽媽的是女兒。
醫學院學生的他,因學業優秀,畢業之初即被省政府挑中,派到西康省康定縣開辦醫院,任職院長。幾年後積累了豐富工作經驗,索性辭職,到西康省雨縣開起了自己的西醫診所,實現了當年的夢想。
因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工作繁忙等等,周院長並不常回家。一兩年回一次,與其說是回家,其實更像做客,家中事務他完全插不上手也無須他插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最多與父母聊聊天。閑來他在糖坊各處逛逛也完全不得要領。家中生意及侍奉公婆等大小事務有大太太花兒操持,他是絕對放心。一雙兒女也教導有方,隻是與他有些生疏。
他每次回家,都是她的節日或傷心日。現在兒子沒了,更成了哀悼日。
她會鋪上平時舍不得用,壓在箱裏的陪嫁物品---那條床裙:百年好合的物證。“漆黑綾羅製成的床裙褶褶生輝,最奇妙的是黑綾羅上竟開出花來,純白絲線與銀色絲線交混繡出的百合花,閃著月似的姣潔光芒。”似要提醒他曾經有過的激情與許諾,也讓自己追悼那逝去的,紀念那美好的:
“被翻紅綾浪/臥擁一花香/陌上無緣客/知音日月長”
到底有緣還是無緣,真的是知音日月長麽?少奶奶花兒在心裏無奈的歎息:“籬外嬌顏三兩枝/潔白如玉笑相依/百年好合夢雖遠/任憑人間雨淒淒。”
又是好多年過去,女兒已經長大在外地獨立生活,婆婆也已乘鶴西去,丈夫更是少有歸家,原以為家中日子就這樣水似的流過,習慣成了波瀾不驚。可是滄海桑田,日月變遷,孰料整個世道卻變了樣,從舊社會變成了新社會。鄉下進駐了工作組,土地改革減租退押,發動農民鬥地主。花兒家是當之無愧的大地主,可是不管工作組怎樣動員啟發農民的階級覺悟,佃農們就是不揭發不鬥爭她,反而一直念她的好。弄得工作組沒辦法,把花兒叫來鄉下自我反省。她索性帶來了所有田產地契賬薄,在工作組麵前主動一樣一樣交代清楚充了公。這讓工作組很滿意,交代完畢也就放她走了,不再為難於她。
周家世代糖坊,在這個新的世道,看來也是難以為繼。花兒譴散了師傅夥計們,含淚關閉了糖坊---她付出了多少心血與感情在這份家業上啊!為了周家的這份產業,她又失去了人生多少的寶貴啊?
現在好了,俗話說無債一身輕,其實是一無所有一身輕。沒有了糖坊沒有了田產沒有了這些牽絆自己的東西,少奶奶花兒覺得輕鬆多了,看來是時候了,是時候該去找回屬於自己東西了。
周家少奶奶花兒打了個陰丹蘭的布包袱,踏上了千裏尋夫的道路。〈原載《世界日報》小說世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