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夜的混亂,天明時分,韋昌輝、秦日綱勉強控製住天京城內的局麵,韋昌輝立即前往覲見天王洪秀全。二人究竟麵談了什麽,沒有留下史料記載,隻知道隨後爆發了針對東王楊秀清親隨部眾的清算,共有六千餘名官員和將士死於屠殺之中。之後韋昌輝又將打擊範圍擴大,屠殺波及到楊秀清的族人、同鄉,甚至最初在紫荊山一同燒炭的工人。最終據說有超過兩萬人死於這場劫難。其中韋昌輝還夾帶私貨,以誤殺為名,將他認為是日後政治對手的石達開的屬官殺了不少。
搶先披露這場屠殺細節的,是上海租界出版的英文報紙《北華捷報》,也就是後來著名的《字林西報》。美國一個叫裨(bì)治文的傳教士根據在秦日綱手下做事的愛爾蘭人肯能的敘述,寫下了一篇新聞稿件,大致內容如下:
楊秀清的忠實部眾尚有六千名左右,韋昌輝為了徹底清算楊秀清的這些餘黨,假借天王詔書宣稱:韋昌輝擅自誅殺東王,釀成大錯,特將韋昌輝押至天王府前廣場,當眾鞭笞400以示懲罰,令東王舊部觀刑。待這些人上繳武器後魚貫進入天王府的左右門廳後,韋昌輝的伏兵盡起,用火槍和炸藥包給予集中殺戮,直至無一生還。
裨治文的這篇報道被廣為流傳,以至於此後記述太平天國曆史的文章均認為這就是史實。然而這場所謂的天王府屠殺事件的真實性大有疑問。
為裨治文提供第一手資料的愛爾蘭人肯能,原本是一名效力於清帝國的雇傭兵,後被太平軍俘虜成為秦日綱的手下,但是他的身份低微,隻是一個小小的操炮手,且在太平軍中隻服役了一年多,接觸機密的機會很小。更何況連他本名叫什麽都無人知曉,“肯能”隻是他的中文名而已。
可就是這個小人物,向外界提供了大量吸睛的新聞素材,其中有一條是:胡以晃向天王洪秀全告密楊秀清有確鑿的謀反證據,在隨後的天京之變中胡以晃被殺滅口。
截至目前發現的史料記述,胡以晃是天京之變數月前在江西前線病死的,這是毫無疑問的。況且洪秀全在公元1861年頒布了《朝天朝主圖》,將屬下將領做了一個類似“水滸英雄排座次”的排位,其中沒有韋昌輝、秦日綱等人,卻有胡以晃的名位。如果胡以晃是在天京之變中被搞掉,他的名號絕不會出現在《朝天朝主圖》中。
由此推斷,這個愛爾蘭人肯能提供的素材摻雜了不少的虛假信息,那麽從他口中敘述的天王府屠殺事件也就問題很大了。
有後世學者指出,進入天王府的兩個門廳麵積根本容不下六千人;太平天國刑罰中隻有杖刑,而無鞭刑,且鞭笞400的數量太誇張,等等這些細節完全經不住推敲。更關鍵的是太平天國滅亡後,所有被捕的要臣在給清帝國的供述中,都沒有這場屠殺的絲毫記述。肯能有可能是為博眼球,杜撰了整個屠殺過程。不過合理推論,這場屠殺應該是有的,但是規模有沒有這麽大就值得商榷了。
其實,無論有沒有這場屠殺對整個太平天國的曆史進程基本沒有影響,楊秀清及其數量不詳的親隨部眾被殺卻是實實在在的,洪秀全甚至下詔將楊秀清的屍體分解“就湯釜”,分發給官員。這使得整個太平天國內謠言四起,人心惶惶,太平軍的信仰和士氣受到嚴重打擊。
楊秀清被殺十餘天後,石達開率三千部眾抵達天京城南,他帶領數十親衛於黃昏時分入城。石達開沒有立即覲見天王,而是第一時間拜會了韋昌輝。雙方的具體談話沒有留下記載,但是從後續發生的事情可知,二人是談崩了,而且是徹底翻臉的那種。
入夜時分,石達開回到翼王府,準備第二天覲見洪秀全,可就在此時,他接到情報,韋昌輝、秦日綱的三千親兵以及天王府的守衛部隊均有異動。身經百戰的石達開立即預感到不對,他匆匆率親衛強行從天京西南的小南門“斬關”闖出城,連夜回到城外軍營。
而就在此時,韋昌輝下令親兵將翼王府團團圍住,隨即東王府的屠殺慘狀在翼王府重演,石達開全家老幼一個不留被誅殺。同時被殺的還有石達開的嶽父黃玉琨一家,隻因當時黃玉琨隨在石達開左右而身免。
韋昌輝屠殺石達開親眷的行為曆來就被人詬病,因為韋昌輝完全沒有必要這麽做,除非有兩種可能:一是洪秀全主導下令要搞掉石達開,韋昌輝隻是奉命行事;二是石達開做了讓韋昌輝憤怒異常以致無法自控的事。而且韋昌輝預判到石達開第二天麵見天王洪秀全時要表明對政變的觀點是絕對不利於自己的,才會做出先搞掉石達開不成,後屠殺其全家的事情來。
關於第一種可能性,我們隨後詳細分析。而如果實際情況是第二種可能性,那麽韋昌輝和石達開見麵的談話內容就成為解謎關鍵。可惜這段談話沒有確切記錄下來。然而我們從石達開被俘後寫《自述》時,刻意避開了這段談話內容來看,石達開必有理虧之處,甚至做了與他形象高度不符的事情。
那麽石達開最在意自己形象的哪方麵呢?答案是“講義氣”。
時至今日,石達開的民間形象都相當好,甚至連曾國藩、左宗棠都對他頗為認可,就是因為他義字當先,極富智謀。然而他收到洪秀全的勤王密詔時,卻躑躅於湖北十餘天不及時返回天京。等到韋昌輝血染天京之後,石達開才趕回。很多人認為這是他不忍心看到兄弟相殘之局麵,故有意不前。也有人認為這是他坐山觀虎鬥,想從中漁利。
第一種說法,仍然是在維護石達開大義凜然的形象。而後一種說法則是將石達開“講義氣”的偽裝剝了個幹淨。
孰是孰非,真是難以判定。也許“義薄雲天”的石達開真的是虛妄而已……
天明時分,秦日綱率萬餘兵力出城,直逼石達開軍營,眼看著一場更大的內訌將要爆發。
石達開此次從武昌回軍,帶回了近四萬軍隊,都是追隨自己征戰多年的部眾,除了天京城外的三千人之外,剩餘兵力散布在天京以南的安慶、涇縣、寧國府(今安徽宣城市)一線。如果內戰一起,石達開隻要抵擋住秦日綱所部一至兩天,這些軍隊將會迅速回援。事實上,石達開回到軍營後,已經連夜傳下集結軍令,以他在太平軍中的崇高威望,調動起天京周邊與清軍對峙的所有太平軍,也不是不可能。
懾於石達開的百勝戰績,當秦日綱率軍迫近石達開軍營時,他的陣營中已經開始有人不斷投向石達開。這使得秦日綱猶豫不決,是否應該組織進攻。不等秦日綱下定決心,僅僅一天時間,第一批支持石達開的太平軍已經抵達,石達開遂下令反擊。
秦日綱從主動進攻霎時轉為被動防守。韋昌輝生怕石達開將天京城南雨花台附近的大報恩寺作為攻城據點,下令將高達近80米的大報恩寺塔炸毀。這座始建於明帝國永樂年間、號稱當時南方最高建築物的宏偉磚塔就此毀掉。不過對於太平天國“無廟不焚,無像不滅”的排異手段,區區一座高塔似乎並不算什麽。
雙方打了三天,秦日綱背靠天京的火力支持,石達開的進攻進展不大。我們應該理解石達開陣營太平軍將士的心態,數日之前還為保衛自己的國都天京舍生忘死,如今卻成了攻城者,任誰也難免氣餒。石達開見攻擊無效,隻得率軍南撤至蕪湖一帶再圖後計。
此時的天京城已經被石達開的進攻搞得民心大亂。不知是有人勸諫,也不知是自省,洪秀全意識到,既然石達開和韋昌輝二人的矛盾已無法調和,就必須要二選一,這樣才能最大限度保全太平天國和他的天王位子。於是,洪秀全重新評估了韋昌輝和石達開的實力,最終他選擇了石達開,那麽韋昌輝就必須要犧牲掉了。
於是,慘烈的天京之變第二階段被洪秀全親手點燃了。
韋昌輝突然接到洪秀全的詔書,大致內容是:我和東王的關係還有轉機,本不準備殺他。你卻擅自行事,甚至連東王的部屬都殺盡,天父有好生之德,你還是寬仁為好。
這個完全是推卸責任的詔書,讓韋昌輝立即明白自己成了政變的替罪羊,要被天王拋棄了。驚怒之下,已失去理智的韋昌輝率親衛部隊直奔天王府,試圖攻入向洪秀全討要說法。可天王是太平天國至高無上的精神領袖,即使是韋昌輝親衛部隊的將士也難免心悸,況且天王府衛隊的數量占優,尤其是其中有數千“女營”官兵,雖為婦人,但戰鬥力不可小覷。
結果在天王府衛隊的反擊之下,韋昌輝的親衛部隊很快崩潰,一部分預感到韋昌輝結局不妙的將士徑直逃出天京城四散,韋昌輝隻得帶領部分親衛部隊返回北王府。洪秀全隨即下達誅殺韋昌輝的詔令,北王府被忠於天王的部隊緊緊圍住。
慌亂之下,韋昌輝舍棄家屬及衛隊,僅帶兩名隨從連夜翻牆逃出北王府。在街巷中正遇到城防巡邏部隊,韋昌輝被抓獲。洪秀全沒有給韋昌輝任何辯解機會,下令將其施行“五馬分屍”的酷刑,僅留下首級證身。洪秀全仍覺殺掉韋昌輝不足以平息石達開的怒氣,也不足以解除整個太平天國將士的疑慮,幹脆將秦日綱從城外的軍營中拿回,並將陳承瑢逮捕,把二人一並斬首。
至此,洪秀全完全控製了整個天京城的局勢,他將韋昌輝和秦日綱的首級送往石達開位於蕪湖的軍營,並宣召石達開入京主持大局。同時洪秀全為了進一步撇清與韋昌輝等人的關係,特下詔為楊秀清昭雪,將楊秀清被殺的那天定為“東王升天節”,並將自己的兒子洪天佑“過繼”給已經絕戶的楊秀清,承襲了楊秀清的東王爵位。
公元1856年冬,曆經將近三個月的天京之變終於落下帷幕,石達開奉詔第二次回到天京。相見之下,洪秀全拉住石達開痛哭,細數韋昌輝等人的擅權之罪,君臣二人達成了表麵和解。但暗流湧動之下,這場政變造成的影響遠遠沒有結束……
其實,天京之變的真相被隱入迷霧之中,並不是史料記述缺乏,恰恰相反,相關史料數量極多。但是這些史料相互印證矛盾,對諸多細節的描述無法形成共識。因此,我們隻能對天京之變梳理出一條主線,弱化一些細節記述。可是天京之變究竟由誰主導,這個問題卻是無論如何回避不了的。
公認的說法是:洪秀全為除掉日益尾大不掉的楊秀清,密詔韋昌輝、石達開勤王。韋昌輝積極奉詔回京,將楊秀清及其從屬全部解決。而石達開卻試圖在這場必須站隊表態的政變中保持中立,結果引發洪秀全的猜忌。洪秀全索性與韋昌輝合謀一並搞掉石達開。然而石達開的警覺和威望使得這一謀劃失效。洪秀全隨即舍棄韋昌輝等人,以換取石達開的服從。
整個天京之變中,最關鍵、參與度最深的人是陳承瑢。他分別取信於洪秀全和楊秀清,使得洪秀全能夠暗中謀劃而不泄密,順便也蒙蔽了楊秀清,讓韋昌輝輕易殺入東王府。
因此,洪秀全殺韋昌輝、秦日綱以取信石達開的同時,又將知情太多的陳承瑢殺掉,為的是殺人滅口,掩蓋真相,為自己開脫。洪秀全沒有殺三人的眷屬,並不是仁慈,而是收攏人心,向石達開顯示政變到此為止的決心。
洪秀全主導政變的說法符合邏輯,大概率是成立的,否則無法合理解釋為什麽韋昌輝敢於先殺楊秀清,後殺石達開全家。也無法解釋秦日綱追殺石達開所率領的那一萬餘兵力是哪兒來的。同時也解釋了石達開後來堅決出走巴蜀的原因——麵對一個疑似主導殺掉自己全家的天王陛下,真的是無法同殿而謀。
可是,後來石達開被捕後寫下的《自述》,以及愛爾蘭人肯能提供的部分新聞素材,卻認定洪秀全是無辜的,天京之變就是韋昌輝越權擅自發動,直到鬧得無法收場後,才在洪秀全的幹預下反正。
洪秀全消除了楊秀清、韋昌輝等人覬覦權力的野心,重新歸攏了國家權力,似乎是這場政變的最大受益者。可天京之變是一場顛覆太平天國舉國信仰的政變,洪秀全創立的、本就有邏輯缺陷的“拜上帝”宗教理念,變成了無法服眾的“謊言”。信仰根基的斷絕,對一個政權來說無異於陷入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的絕境。
相對於洪秀全獲得的眼前利益,清帝國才是太平天國政變的受益最大者。這段時間內,如果沒有爆發天京之變,太平天國上下勠力同心,也許清帝國就將陷入極其被動的局麵,甚至會在內外交困之中比真實曆史更加殘破些。
公元1856年春,在廣西傳教的法國神父馬賴觸犯清帝國法律,被廣西西林縣的地方政府處決。而法國殖民越南之後,對中華西南地區覬覦已久,因此法國政府以馬賴被殺為借口,對清帝國發出最後通牒,這就是所謂的“西林教案”。
法國深感自身在東亞的軍事實力對清帝國開戰無十足獲勝把握,於是暗中聯絡英國共同發難。公元1856年秋,也就是“天京之變”爆發不到一個月,清帝國廣東政府依法查處商船“亞羅號”。這本為一次內政執法,可英國政府卻認為“亞羅號”懸掛的是英國國旗,清帝國無權處理。隨後英國軍艦駛入珠江口,並炮轟廣州城。這就是“亞羅號事件”。
“西林教案”和“亞羅號事件”是第二次鴉片戰爭的導火索,英、法兩國隨即從國內調軍艦向清帝國開戰。在如此緊張的國際形勢麵前,清帝國根本無暇利用太平天國“天京之變”的有利時機,對天京發動進攻。
而清帝國各地除太平天國外,撚軍、回變、小刀會、天地會等等反清武裝紛紛興起。這些反清勢力均奉太平天國號令,使得清軍受到牽製,無法形成機動力量與太平軍作戰。若不是韋俊受到哥哥韋昌輝的牽連,主動撤出戰略要地武昌,使得清帝國大大緩了一口氣,整個戰略攻守局麵是太平天國占優的。
但是天京之變嚴重打擊了太平軍以及依附勢力的士氣,尤其是信仰根基的動搖,更是讓太平天國的氣運不可遏製地轉頹。從此,雙方的攻守之勢轉變,清帝國占據了戰略主動地位,而太平天國則逐漸式微,直到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