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內鬥爭
1927年到1935年期間,圍繞著領導權和政策,黨內充滿複雜的鬥爭,毛澤東最終贏得了黨的指揮權。當時黨內的重要人物都安全地呆在上海的租界內,他們和斯大林不斷尋找“革命暴動”,並且按照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教條,準備進攻城市。毛澤東被隔絕在農村,因為農民的“異端”而受到批評,盡管他並不能隨時得知黨內最新的變化,而且是在很晚之後才知道自己被降級。1927年和1930年,他曾經兩次接受命令領導對城市的攻擊,兩次都以災難性的失敗告終。毛澤東後來回憶,“對於斯大林的一些錯誤,中國共產黨人是早有切身體會的。”
井岡山是毛澤東逐漸形成他自己戰略思想的地方。這裏仿佛是故事書裏的場景,江西與湖南交界地帶的崇山峻嶺,是一片幾乎難以攻破的廣袤地帶,隻有星星點點的幾座小村落,還駐紮著幾夥土匪。毛澤東同土匪聯合,靠減輕地租拉攏農民,到了1934年,已經把手下的1000名士兵發展到10萬人。江西南部的瑞金被定為共產黨人的首都。
毛澤東的成功恰恰導致他的失勢。1931年,黨的中央委員會從上海遷到江西,接下來剝奪了毛在黨內和軍內的一切職務。1933年,周恩來接替他擔任總政委。當時,毛為數不多的堅定支持者中就有鄧小平。1976年,身居要職的鄧小平被毛打倒。
喪失領導權是雙重意義上的災難,因為恰在此時,蔣介石發動了旨在消滅共產黨的第五次圍剿。毛澤東避敵主力、集中優勢兵力突襲敵人小股孤軍的戰術,瓦解了前幾次圍剿。這一次,黨的領導人嚐試正麵迎擊國民黨軍隊。但是蔣介石有70萬人,是共產黨軍隊的七倍,他還聽取了納粹將軍漢斯·馮·塞特克(Hans von Steeckt)的建議,用鐵絲網和機關槍火力形成包圍,一點一點扼殺共軍。
逃跑是唯一的出路
唯一的出路就是逃走。1934年10月15日,共產黨軍隊的主力突破國民黨封鎖線,向西南進軍,開始了長征。向哪裏走,目標是什麽,都不清楚。有些人想尋找新的根據地;包括毛澤東在內的其他人則希望北上抗日,自從1931年以來,日軍的勢力已經日益深入中國。
突圍出來的9萬名共產黨人,經過一年時間和6000英裏的跋涉,最後隻有2萬人到達了西北部的新根據地陝西。盡管經曆了各種艱難困苦,但長征拯救了共產黨,讓它更強大,有了一支不可戰勝的軍隊。
這支軍隊以遊擊戰為指導思想,有鐵的紀律,團結一致,還有了一個新的領導人——毛澤東。在長征中,經過不少挫折,1935年1月,當軍隊駐紮在貴州省偏遠的遵義縣時,毛澤東終於獲得了指揮權。當時,靠著完全來自《三國演義》的計謀,使用繳獲的國民黨製服和旗幟,共產黨軍隊不費一槍一彈占領了遵義。
新的黨,新的政權
長城腳下的延安地區,是3000年前中華文明的起源地,毛澤東建立起完全打上了他個人色彩的一個新的黨,和一個新的政權。這是一段關鍵時期,50年代末期和60年代,他發動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還將無限懷舊地重拾自己在延安形成的那些思想。這些思想包括把黨的幹部送到鄉下,接受意識形態改造、強調自力更生和農村的互助生產隊,以及普及教育。
或許他在1936年2月,到達西北不久後創作的詞《雪》最能體現他當時的心情。這首詞用鏗鏘的語調把他和中國輝煌曆史連在了一起,也表達了他對這片土地的熱愛。詞是這樣寫的: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抗日的象征
毛澤東決定性的一步,就是天才地把共產黨塑造成了中國抗日的象征。日本的侵略始於1931年入侵東三省,終於在1937年對中國發動了全麵戰爭,激起了全民族巨大的憤怒。
麵對這種局麵,蔣介石繼續堅持先消滅共產黨,再對付日本。1936年12月,這個戰略產生了事與願違的效果。被日軍趕出東北的青年軍閥張學良率領親國民黨的部隊,在距離中共根據地不遠的西安劫持了蔣介石。蔣介石被迫同意與中共結成第二次統一戰線,一致抗日,才被釋放。
盡管從一開始就明顯存在摩擦,但兩黨之間的協議給了毛澤東迫切需要的喘息間隙,讓他有機會借抗日的名義,在整個中國北部擴大共產黨的領地。善於遊擊戰的共產黨在這方麵可謂訓練有素。到1945年戰爭結束時,重新命名為八路軍的共產黨軍隊已經發展為一支強大的力量,有100萬人,其統治的地區內有1億人口。
由於曆史的偶然,日本的侵略“或許是毛掌握權力過程中最重要的因素”,施拉姆在他的傳記中這樣寫道。
毛澤東利用這段相對穩定的時期大量閱讀和寫作,把自己的思想進行了係統化。他的一些最重要的書和講話都是在延安時期寫成的,其中包括《論持久戰》、《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新民主主義論》,以及《實踐論》和《矛盾論》。
“槍杆子裏麵出政權”
他最常被引用的一段話出自1938年:
“每個共產黨員都應懂得這個真理:‘槍杆子裏麵出政權’。我們的原則是黨指揮槍,而決不容許槍指揮黨。但是有了槍確實又可以造黨。”
1942年,為了控製成千上萬新招募的官員,確保他們忠於他的思想,毛澤東發起了第一次整風運動。那是思想改造的開始,也是對毛澤東個人崇拜的開始。他下令全黨學習他的著作,助長了這種崇拜(在文革中,他曾宣傳一篇他參與撰寫的讚揚他的思想的文章)。
整風運動有另一個目的——結束在毛澤東看來對蘇聯指導的過分依賴:“沒有抽象的馬克思主義,隻有具體的馬克思主義。所謂具體的馬克思主義,就是通過民族形式的馬克思主義。因此,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現中帶著中國的特性——成為全黨亟待了解並亟須解決的問題。”這是要求中共脫離莫斯科而獨立的號召。
1944年至1945年,有很短一段時間,毛澤東和美國人曾經互相示好。美國政府希望促成共產黨和國民黨共同抗日。那些被允許進入延安的美國外交官和記者,都對毛及其軍隊的成就印象深刻。毛則是看到獲得美國部分援助的可能性——當時美國的援助都給了蔣介石,用於抗擊日軍。
“我們共產黨人現在所進行的工作,乃是華盛頓、傑佛遜、林肯等早已在美國進行過了的工作,”1944年7月4日中共官方報紙的一篇鼓舞人心的社論這樣寫道。不過,蔣介石的不妥協阻擋了這方麵的所有努力。
1945年戰爭結束時,美國政府努力扮演雙重角色。一方麵幫助蔣介石,繼續支援他,把他的數萬大軍空運到東北,在向那裏進軍的共產黨到達之前占領日軍的地盤。另一方麵,發起組建聯合政府的談判。在美國的敦促下,毛澤東飛往重慶——那是他第一次坐飛機——在那裏,他與蔣介石進行了43天最終無果的談判。1945年11月,哈裏·S·杜魯門總統(Harry S. Truman)派喬治·C·馬歇爾將軍(George C. Marshall)作為他的特派員前往中國。馬歇爾繼續嚐試促成停火和聯合政府,一直到1947年1月,但全麵內戰已於1946年初爆發。
蔣介石非常自信。美國支持他,斯大林看上去保持中立,並不渴望看到毛獲勝,他的兵力是毛的四倍。不過,他的軍隊被腐敗、嚴重通貨膨脹以及完全根據忠誠度升遷的無能的軍官拖垮。民眾普遍的厭戰情緒以及對國民黨的敵意也產生了影響。
到1947年中期,國民黨的兵力已降至共產黨的兩倍,到1948年中期,雙方基本持平。國民黨的將軍們開始大批投降,此後不到一年,戰爭就結束了。
走蘇聯道路
在接下來的五年裏,中國的很多發展是按照正統的蘇聯模式進行的。毛澤東在1949年宣布,中國之後將實行“一邊倒”政策,與蘇聯合作。看上去也的確如此。按照蘇聯的模式,中國的第一個五年計劃(1953-1957)強調重工業、中央規劃、技術專長和大規模的國防建設。幾所技術學校要求學生修交際舞課程。從彼得大帝開始,俄羅斯人便是這麽做的。
這在一定程度上大概是毛澤東後來堅持說的自己1949年決定退居“二線”,把“日常工作”交給其他人造成的。他自稱這麽做是“想要使國家安全,想吸取斯大林在蘇聯的教訓”。“有許多事情讓別人去做,想讓他們在群眾中樹立威信,以便我見馬克思的時候,國家不那麽震動,”他寫道。“但是處在一線的同誌處理得不那麽好。”
無論是哪種情況,1950年朝鮮戰爭中斷了中國的建設。盡管戰爭具體緣由仍鮮為人知且頗具爭議,但重要的證據表明,它從根本上來說是蘇聯發動的,且未征詢毛澤東的意見。這場戰爭對新成立的國家產生了糟糕的影響。它促使美國總統杜魯門下令保衛蔣介石1949年退守的台灣,導致毛澤東與華盛頓的關係冰封二十年。此外,中國還付出了數以萬計的生命代價和國家建設迫切需要的大量資金。
戰爭結束後,毛澤東開始無法忍受中國的發展速度和引入社會主義的方式。1955年,他下令加快農村地區的集體化速度。在那年7月的一次講話中,他似乎又重新相信人的力量會戰勝物質上的困難。這也預示了接下來很多事情的發生。
“一九五五年,在中國,正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決勝負的一年。……一九五五年上半年是那樣的烏煙瘴氣,陰霸滿天。一九五五年下半年卻完全變了樣,成了另外一種氣候,幾千萬戶的農民群眾行動起來……這是大海的怒濤,一切妖魔鬼怪都被衝走了。”
改弦更張
如果隨後多年裏中國所走的道路常常看上去呈之字形,這在很大程度上一定是麵對顯而易見的經濟困難,毛澤東在其好戰的烏托邦式展望和更慎重的現實主義之間搖擺不定,不斷換擋的結果。
1956年,赫魯曉夫揭發了斯大林的劣跡,波蘭出現騷亂,匈牙利發生暴動,這些都促使毛做出新的政策嚐試,提出了“百花齊放”。在嚴厲的控製稍有放鬆後,他希望能激發人們對共產黨提出一些有益但有度的批評,來避免類似問題在中國上演,與此同時鼓舞中國知識分子成為優秀的共產主義者。但他沒有打算進行全麵自由化。
在1957年2月的一次題為《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講話中,毛澤東通過他慣用的兩麵性或矛盾論角度,概括了這一轉變的理論依據。中國應該同時有更多的自由和更多的管製,這在西方人看來是不可能的,但毛不以為然,在他看來類似的矛盾或二元對立比比皆是。他說,“沒有矛盾鬥爭,就沒有世界,就沒有發展,就沒有生命,就沒有幸福,就沒有一切。”
困難在於正確分析矛盾。正如他在1957年所說:“人民內部,民主是對集中而言,自由是對紀律而言。這些都是一個統一體的兩個矛盾著的側麵,它們是矛盾的,又是統一的,我們不應當片麵地強調某一個側麵而否定另一個側麵。”
毛的這一論證傾向在很大程度上是得自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但中國的陰陽說也可能是一個來源,毛在小時候接觸到了這種關於兩股交替力量的理論。
大量批評湧現
讓毛意想不到的是,百花齊放引起了大量的批評聲,矛頭直指共產黨,為此他迅速轉向了另一麵——管製,發起了嚴厲的整治運動。
就是在那段時間,他在1957年第二次訪問莫斯科時表示無需害怕核戰爭,掀起了軒然大波。“我說,極而言之,死掉一半人,還有一半人,帝國主義打平了,全世界社會主義化了,再過多少年,又會有二十七億,一定還要多。”
這符合他對人的信念,他認為決定性因素不是機器或武器,而是人。1947年的一次訪談中,他宣稱:“原子彈是美國反動派用來嚇人的一隻紙老虎,看樣子可怕,實際上並不可怕。當然,原子彈是一種大規模屠殺的武器,但是決定戰爭勝敗的是人民,而不是一兩件新式武器。”這是一種遊擊戰的觀點。
據毛的回憶,這段時期,也就是1957–58年冬天,是中國的一個重大轉折點。他對蘇聯的憂慮已經突破極限,決心結束對俄國人的亦步亦趨。他回到在江西和延安的源頭尋找啟發,重新強調農村以及農民在克服物質困難方麵的潛能。中國需要進行一場“大躍進”。毛希望用公社對農民進行重組,釋放他們的能量,大幅增加農業產量,一夜之間趕超西方。這是一個構想,不是計劃。
正如毛自己所說:“中國六億人口的顯著特點是一窮二白,這看起來是壞事,其實是好事。窮則思變,要幹,要革命。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
全中國立刻熱火朝天地行動起來。農民在院子裏建起熾熱的熔爐,自己提煉作為工業化象征的鋼鐵。成功讓幹部們欣喜若狂,農業產量一年裏報出了100%的增長。湖南農民的一首歌謠體現了當時的氣氛:
“入了公社如上天,一夜賽過幾千年。”
但事實沒那麽簡單。這之後出現了嚴重的混亂,食物短缺,一些地方甚至出現饑荒。整整過了三年經濟才得到恢複。
領袖遭到攻擊
這些舉措讓毛澤東的領導權自30年代初以來首次受到嚴重挑戰。1959年夏天,中共中央委員會的一次會議在度假勝地廬山召開。會上,時任國防部長的彭德懷對他進行了大膽的批評。由於受到彭德懷的抨擊,毛澤東變得緊張煩躁。“你們講了那麽多,允許我講個把鍾頭,可以不可以?”他最後對與會者說。“吃了三次安眠藥,睡不著。”
他坦率地承認自己對這場災難負有一定責任:“這個亂子就鬧大了,自己負責……對建設根本外行,對工業計劃一點不懂。”
毛澤東也以極具殺傷力的手腕發起反擊,撤銷了彭德懷的職務。做完這件事,毛澤東心滿意足地把國內日常事務交由別人管理,在隨後幾年裏集中精力處理外交事務,尤其是與莫斯科之間日益升級的爭執。
當時的外交政策似乎常常像國內的政治運動一樣劇烈搖擺;從出兵朝鮮半島,到(印尼)萬隆會議及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從呼籲解放全世界,到尼克鬆總統的中國行及上海公報。學界認為,在外交政策的這些轉向背後,所有基本決定都是由毛澤東本人做出的,盡管周恩來常常以大使的身份代表中國與外界溝通。
此外,在搖擺不定的表象之下,毛澤東堅守著他深信不疑的幾個觀念。
首先,中國奉行僅限於防禦的政策,比如說不會出兵越南。“不主動惹事,不挑起爭端,不越出國境,”毛澤東告訴中共中央委員會。
幫助第三世界鬧革命
其次,他致力於支持第三世界的革命運動。不過,他推崇辯證法,摸索出了一條路線,既和一國政府保持正常的外交關係,又向旨在推翻該國政府的共產黨遊擊隊施以援手。
再次,毛澤東致力於把中國重新打造成一個大國,而且他很早就意識到,中國隻有在經濟和軍事上強大起來,才能得到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國家的認可。時間證明他是對的。中美關係破冰後,在70年代中期,以前和中國處於敵對狀態的中南亞鄰國紛紛效仿美國的做法。
與此同時,毛澤東越來越為蘇聯感到困擾,認為它既是外部威脅,又可能在內部形成會顛覆中國革命的異端。在1959年遭到彭德懷批評之後,毛澤東或許已經覺得黨背叛了他,已經掌握在想追隨蘇聯模式的官僚手中。這種模式是基於黨內精英、物質刺激和重工業來實現漸進式發展。此外,毛澤東也開始懷疑中國的年輕人;就像他在1965年對馬爾羅所說的,“這批年輕人表現出危險的苗頭。”
“放任人性,不一定會讓資本主義重新抬頭,但是會讓不平等重新抬頭,”他說。“催生新階級的力量是很強大的。”
“革命和下一代要健康發展,必須接受錘煉,”他接著表示。“年輕人要接受考驗。”(以上三段引語僅見於中共發表的英文會議記錄——譯注)
考驗:文化大革命
這個考驗就是毛澤東在那年秋天發動的文化大革命。從很多方麵講,這是他人生中最長的一次巔峰,將他青睞的所有主題凝聚其中。“什麽人間奇跡,我們都可以創造出來。要革命,就必須掌握階級鬥爭的規律,”他在文化大革命開始前不久說道,可能屬於他的語錄的一部分。這場運動也是他對蘇聯影響的終極反抗,針對的是它的精英主義和官僚主義。
對於自己離世後會發生什麽,毛澤東並沒有把握。就像他在1965年告訴埃德加·斯諾的,一千年後,就連馬克思和列寧大概都會“顯得相當可笑吧”。
去年,在獻給臨終的周恩來的一首詩中,毛澤東以更心酸的筆觸寫道:
“父母忠貞為國酬,何曾怕斷頭?如今天下紅遍,江山靠誰守?業未竟,身軀倦,鬢已秋。”
結尾稱,“你我之輩,忍將夙願,付與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