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與老 舍先生 的幾次通 信
作者:俞竹筠
今年是老舍先生逝世50周年,我翻出2007年2月11日《揚州晚報·解密新聞》登的整版文章,感慨萬千。現重新發表修改後的拙筆,作為對老舍先生的一種深切緬懷。在我的一生中,老舍先生對我的鼓勵終是在時時激勵著我,讓我時刻銘記要做一個真正的人,必須接地氣,雖然我早已不是那個做文學夢的少年了。(《揚州晚報》記者東東當年的旁記與老舍先生公子舒乙的複信附後。)
少年同窗老來會,花甲聚首話當年。
人生縱有千種緒,難忘兒時一片情。”
這首詩是我最近與來自海內外的揚州中學校友在百年校慶聚會時即興吟就的。兒時的情,兒時的緒,就像額頭上的一道道皺紋,難以抹掉。我高中時代的同學和朋友都知道我和老舍先生通過幾封信,他們一致要我談談四十多年前的情景。
那是1956年的暮春。楊柳依依,綠草如茵。正是南宋詞人李清照所說“綠肥紅瘦”的季節。一天下午,我正在教室裏伏案自習,突然,有人從我身後猛拍我的肩膀,大聲地說:
“喂!傳達室有你的信,是老舍——寫的!”
這聲音猶如炸雷,驚動四鄰:
“啊,什麽?老舍的信?!”
“老舍怎麽給他寫信?”
眾人議論紛紛,大家擁著我一起來到學校傳達室的門前,那四麵八方的各地來信都整整齊齊地豎在收發室玻璃窗前。我四下掃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一封杏黃色的牛皮信封上,隻見從右到左醒目地豎寫著3行蒼勁有力的鋼筆字:
壽寶,是我當時的用名,上大學後才改為俞竹筠。信封上的這19個字,珠聯璧合,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先生落款未寫地址,隻書“老舍”,難怪大家那麽肯定地說是老舍的信。沸沸揚揚,想保密是保不住的。我那班好管閑事的同學都急切地想看看信裏老舍寫了些什麽,一時你爭我奪,我怕將信撕破,急得直喊。
“別搶了!別搶了!噢,別拆!別拆!”
也不知道信是怎麽回到我手裏的。我珍惜得像護身符似的貼在胸前,仍在大家擁護下回到教室。不知誰遞過來一把小刀,我小心翼翼地劃開口子,抽出一張又白又薄的道林紙,不等我閱讀,一些同學已湊上身來朗聲念道:
壽寶同學:
來函敬悉。近因會議頻繁,工作較忙,遲複頗歉!
大作閱後,已轉請《北京文藝》編輯部幫助修改,不日當有回音。
您想當作家,甚慰。
一個文藝工作者要想寫出點好東西,必須深入到工農兵群眾中去,虛心學習,拜他們為師,要仔細觀察他們的一言一行,體驗他們的喜怒哀樂,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這樣,才能創作出有血有肉的人物,寫出群眾喜聞樂見的作品。
俗說:“千裏之行,始於足下”。隻要您一步一個腳印,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相信您的願望一定能夠實現。
上述意見,謹供參考。
順頌
時綏
老 舍
1956年4月24日
先生的這番話,刻骨銘心,四十多年來,我時時憶起,一直沒有忘記。
我自幼愛好文學,喜歡弄文吟詩,別人把寫作看成負擔,我卻引為樂趣。當時,我還是個16歲的花季少年。我的作文常被語文教師當成範文評講,偶爾也在《少年文藝》、《萌芽》雜誌上發表點詩文,在校園裏眾星捧月算得上小有名氣。
我這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牛犢怎會想起和鼎鼎大名的大文豪老舍先生通起信來?
緣皆出自先生“京味”十足的不朽作品。
我自小愛讀先生的小說、話劇。那《駱駝祥子》中拉了一輩子洋車的祥子;那《四世同堂》中不甘屈辱投河而死的老爺子祁天佑;那栩栩如生的程瘋子、二妞子;那一幅幅波瀾起伏的生活畫卷常常地打動了我,我為先生高超的寫作技巧拍案叫絕,曾在日記中萬分激動地寫道:“中國作家數老舍先生第一人!”
正是帶著無比崇敬之情,我冒昧地通過《北京文藝》給老舍先生寫了信,還附上一篇既非小說又非散文的習作,請這位文學泰鬥指點。
想不到老舍先生毫無大作家的架子,不但給我這乳臭未幹的毛孩子回了信,還認乎其真地閱讀我的“大作”,並傳授其創作經驗。先生回信措詞謙和,使用“敬悉”、“頗歉”、“您”,結尾甚至用“順頌時綏”,實令我誠惶誠恐,汗顏不已。先生是當代名人,其時除擔任北京市文聯主席、《北京文藝》主編外,還兼了一大堆社會職務,工作繁忙可想而知;百忙中抽空給我這無名小輩回信,耐心地讀了我那不成樣子的拙文,還請《北京文藝》的編輯幫中學生修改作文,這種誠懇待人、愛護晚輩的作風是我始料未及的。老舍先生有世界一流的傳世作品,他所說的創作道路上的至理名言,不單是講給我聽的,也是對愛好文學的青少年的關懷與厚望,多麽可敬可愛的老舍先生,不愧是人民的藝術家。
後來,《北京文藝》的編輯真的寄回了我那篇原文,圈圈改改不知多少處,還附了一封關於修改意見的長信。我將原文重又潤色一番,工工整整抄了一遍,投給《萌芽》。不久,收到編輯部錄用通知,又過了一些日子,收到樣刊。我一口氣讀完那散發著油墨香氣的鉛字,樂得心花怒放。我的同學亦爭睹為快,搶著閱讀。興奮之餘,我突然想起什麽,在收到稿費後,買了幾瓶黃瓜乳,裝進木盒,寄給老舍先生。誰知,先生來信批評道:
京城醬菜有買,何勞千裏饋贈?你是新中國的高中生,別學那套請客送禮……
老舍先生呀老舍先生,我可沒有這種想法呀!揚州醬菜,京城固然有賣,那可是我千裏送鵝毛,一片心意啊!再說你和《北京文藝》的編輯為我修改文章,應該共享勞動成果嘛!我想這麽說這麽辯,想想還是沒有這麽說這麽辯。文學泰鬥能如此直言不諱地教誨你,你想聽還聽不到,想得還得不到哩!不過,先生的那封信,我再也不敢摸,再也不敢讀了。一看見它,就好象做錯了事似的,愧汗自責,我也羞於讓別人看到,下不了麵子。偷偷地藏在一邊,不知所蹤。又過了好些時,我忽然收到先生的回禮,那是一本奧斯特洛夫斯基著作《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仍然被那班同學搶在手中傳來傳去。幾十年後,看過那本書的田君還記得扉頁有老舍先生的題字。
此後,我繼續給老舍先生寫信,又收到過先生三封親筆信,信中都是殷切希望我多讀名著多寫筆記,或是諄諄教導我集思廣益,打好基礎,紮紮實實地闖過語言關;還有一信是勸告我不要急於求成,文章寫好後要多讀,多修改,還給我講了北宋文學家王安石對“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字改了又改的典故。
老舍先生的那4封信我一直珍藏在身邊。高中畢業後,我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江蘇如皋的一所鄉村中學任教。時光雖一年年地流逝,環境雖一處處地變遷,但先生的信一直跟我跑東奔西。
1966年那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11月中旬當地就下了一場雪。本地的紅衛兵也高舉著“革命到底”、“造反有理”的大旗,一批批進京接受檢閱,又一批批的回來煽風點火,砸爛一切。我所在的鄉村不算偏僻,任教的中學也難以逃過暴風驟雨的洗禮。老舍先生與我通信的故事在當地廣為流傳,何以瞞得住紅衛兵小將的“火眼金晴”,小將們從北京回來後對我嚴詞訓斥:
“老舍是反動學術權威,已經跳湖自殺了!你要老實交代與他的所有來往!把他的黑信交出來!”
刹時,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從我宿舍門上一直貼到床上,就差貼在我身上。他們的小頭頭一次次勒令我交出老舍的信。
噢,小將們,你們不了解老舍,不知道他才是真正的愛國作家,人民藝術家!你們怎能造出這種謠言,說他自殺了呢!我不相信,不相信!我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將先生的信珍藏了這麽多年,豁出性命也不能把信交到你們手裏!
我編出種種理由,一會兒說信沒了,一會兒說已經燒了,不承認信還在我身邊。小將們看我“頑固不化”,革命行動也就升級:從“閉門思過”到關進“牛棚”裏。我死頂著一直不鬆口,巴望著暴風雨過後就可保住那些信。不料,有人告密,說在窗孔裏窺視我在翻皮箱。結果,不但藏在皮箱夾層裏的4封信統統被搜了出來。連那本老舍先生送的書也偷走了。小將們扭住我的雙臂,一邊狂呼亂叫,一邊將先生的信一封封撕得漫天飛舞,那潔白的紙片隨風蕩漾,久久才落回地麵。寒風怒號,飛雪濺淚,我聲嘶力竭地搶天呼地:信哪……書哇……。
在那樣扭曲人性的瘋狂年代裏,象我這樣的無名之輩除了忍耐別無他法。我努力回憶先生每封信中的每一句話,準備有朝一日條件許可時就逐字逐句地默寫出來。可惜除了第一封信外,當時我那痛苦得近乎麻木的大腦隻能憶起其它3封信的隻言片語了。
悠悠歲月,鬥轉星移。一轉眼幾十年過去了。1987年底,我赴京開會,在王府井新華書店裏買到了《老舍之死》這本書。在這之前,我在報刊上也陸續讀過許多緬懷老舍先生的文章,但一直不太清楚先生離世的具體情況。讀完這本書才第一次知道,先生於1966年8月24日因不堪忍受侮辱與迫害,抱著“士可殺不可辱”的氣慨,前效屈原大夫,後學祁老爺子,懷抱《駱駝祥子》手稿,一頭栽進北京的太平湖……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評選,老舍先生位居5名候選人中的第一名。後來,瑞典駐中國大使館了解到老舍死了,按諾貝爾文學獎不頒發給死者的規定,換成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中國作家難得的一次諾貝爾文學獎失之交臂,令人扼腕歎息。
老舍先生去世三十多年,我一直牢記他的教誨,按他四十七年前給我的第一封信中的話去做,我退休後,仍筆耕不輟,收獲頗豐。
江蘇省揚州中學百年校慶,我應老同學的要求,將幾十年前的往事追憶下來,也算對先生的一點緬懷與思念。
旁記:咋天(2007.2.10),記者就40多年前老舍先生與高中生俞壽寶(現名俞竹筠,即《四十多年前與老舍先生的幾次通信》一文作者)通信一事,向俞壽寶的高中同班同學朱慶森教授進行了采訪。朱教授現為揚州大學農學院農學係博士生導師。他說,老舍先生給俞壽寶寫信這件事是完全真實的。當時我們正在念高一。我們班是3班,五八屆。班上有5個同學寫作很好,文學水平高。除了壽寶外,還有一名姓華的同學,一名姓吳的同學,另外兩人我記不清了。在他們5人中,壽寶的語文最好。老舍先生給他寫的信,班上的同學也都看過。我們整個五八屆都把這件事作為一件美好的事情來傳頌。我們當時的班主任談誌成老師教生物,很重視這件事,把信在班上讀了。 記者 東東
舒乙先生複信:竹筠先生:收到信,兩份報,謝謝!喜讀《四十多年前與老舍先生的幾次通信》非常非常好,是很重要的回憶,再次謝謝您!您在文章中寫得很清楚了,我沒有什麽問題,隻是表示感謝和敬意。 祝好! 舒 乙 2007.4.13
"可此名人為黨歌功頌德了大半輩子",這話不客觀。 老舍先生大半輩子的作品,跟偶黨一點關係都沒有。回國,說到底還是舍不得自己魂牽夢繞的北平。
友情提醒一下諸位,和我有交往的網友,保存好墨寶啊,你真的不知道30,40年後會發生什麽!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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