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外人 --- 三十年前的今天
三十年前的今天早上,剛一上班到了辦公室,我就給在大學工作的叔嬸打電話,詢問大學裏聲援北京學運的事態發展情況。
那幾日,我們這個城市也鬧的很凶,各大學都已經組織起來,憤怒的學生們走上街頭舉著大幅標語,額頭上係著一條布,雄赳赳氣昂昂的高呼著口號各處遊行。他們占領了市區的主要街道,公共交通全部癱瘓。
我們廠所有的進廠大門也全部被學生控製,取代了武警把守著大門,阻止工人進廠上班。那幾日多數工人們都是繞行很多的路走偏僻的小門、側門、後門或者搭梯子翻牆進廠的。我們工人階級也支持學生的運動和他們的正義要求,但是我們是工人,從私來說,我們要養家糊口,不上班就沒有工資,沒有工資家人就沒有飯吃,所以我們必須得上班,各種機床必須運轉起來,生產必須正常進行,工人的小煙小酒小菜小家庭才能照舊!
我工作的所是全廠鬧的最嚴重的“重災區”,所太大,員工多,每年新來的大學生也很多,他們還沒有完全脫離學生的理想主義思維,更沒有進入到融入社會的狀態,他們依然帶著學生氣,而且還是挺足挺濃的學生氣。各部門的年輕人迅速地聚集到了一起,大字報貼在了大門口,還有人在大門口演講,緊接著又與各分廠的年輕知識分子聯合起來走上了街頭。
我們所的老同事和我們工作幾年的同事們,都是有家有口的人,革命熱情的棱角都已磨的光溜水滑,除了上班工作賺錢就是琢磨著這可憐兮兮的幾個錢如何應付一個月的開銷,攢的錢加上獎金是否夠買個電器大件,周末買上一大塊豬後腿做頓紅燒肉全家解解饞。我們所的家屬樓就在牆外,有的同事,在下午工間操的時候偷偷地從小側門溜回家,把大米放進電飯鍋裏,把要炒的菜洗好切好,下班進了家叮叮當當大馬勺一顛,一家人就可以圍在一起吃晚飯了。我們中的大多數也是支持學運,但是我們不想也不會去參與,雖然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可是經曆了那麽多次的政治運動,我們都十分的疲倦,不想再折騰,對政治有些冷漠,我們沒有餘力投身到運動中去,隻想安安穩穩的過著“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雖然是典型的小農思維,但那時確確實實就是這麽個心態。無論讀了多少書,無論什麽名牌大學畢業的,無論多麽高級別的職稱,每個人都有個家,都得過自己家裏的小日子,難道不是嗎?
給叔和嬸的電話接通了,叔說學校已經停課,學生都投身於運動之中,老師的熱情也調動了起來。
我問叔嬸:“那你們是什麽態度?”
答:“一些老師表態了支持學生運動,但是沒有實際的參與進去。我沒有明確表態支持,但是我表態不會幹涉學生的愛國熱情。”
我說:“別忘了,你們也是被貶到農村走5.7道路,與農民睡對麵炕兩年整,說起政治,這根本就沒有我們這種人參與的份, 還是遠離政治,好好教書育人,不上課就在家做點好吃的或者在實驗室幹點活吧!
答:“也對,我們出身不好,有點風吹草動先收拾我們!不過孩子要去參與就隨他吧,現在的年輕人我們說話也不聽。一些學生們今天要去北京聲援天安門前的絕食學生,目前已經決定以靜坐的方式聲援,今晚就出發,你弟弟是班長,肯定會去,他們現在正在研究行動計劃,我們還在等待他的消息。”
我說:“什麽?你們同意弟弟去北京靜坐聲援?那絕對不行,不能去!立刻、馬上把弟弟叫回家,別人都是根紅苗正的家庭,我們不是,秋後肯定會算賬的,不拿我們這樣的開刀拿誰開刀?!你們自己政治上所受的迫害還沒夠嗎?好了傷疤就忘了疼嗎?!”
答:“好,我到你弟弟的係裏去看看情況,下午再給你打電話。”
撂下電話,我的心裏久久不能平靜。小堂弟是我看著長大的,是我的小跟屁蟲,走到哪跟到哪,整天姐呀姐呀的叫,連同他的小夥伴們也一起喊我姐,都把我當姐姐看待。
我心急如火坐立不安的等待著叔的電話。到了午飯休息時,我實在是等不下去了,胡亂塞了幾口飯,請個假就騎上自行車出發去叔家了。
平日裏有兩條路線可去叔家,大約需要50 - 60分鍾:無軌電車轉有軌電車;或者無軌電車轉環形有軌電車。今天什麽車都沒有,隻好騎自己的自行車。我的騎車技術著實的差勁:上坡蹬不動,要推著上;下坡車速快,我又害怕控製不了速度,也要推著下;人多的地方不敢騎,不會拐來拐去的繞著人騎,也得推著車,隻有平坦人少的時候才敢騎上。就這樣,還是在下一個微坡的時候感覺速度快了點,心裏緊張,想停下又停不下,衝著前方的一位小夥子大喊:“啊… 我停不下來啦,快讓開呀!”這小夥子一看我這架勢,等我過來時從側後麵一把抓住了後貨架,我這才算停住下了車連說對不起。小夥子逗我說:“你要撞就撞唄,幹嘛一陣子衝呀打呀的殺呀的追著我撞呀!”咳,買了一台車就是接娃時推娃的,從來不騎,好在上班近過了馬路就到了。
這一路,真可謂“千難萬險”呀,許多的路都被封了,我隻能是穿胡同繞小路奔著叔家的那個方向前進,足足花費了我三個小時才來到了叔家。
叔嬸都在家,弟弟還沒有回來。叔說弟弟一定要去,不肯與他回家。可能要等到晚飯時回來吃飯取點東西然後去火車站。
我想好了,等!一定等到弟弟回來,一定要阻止他進京。
六點剛過,弟弟回來了,他是回來吃飯取旅行用的東西的。
等他吃了飯收拾東西的時候,我就開始了我的勸阻演說 。
首先我問了他們的具體計劃,都有誰去,什麽樣的同學,他們都是來自什麽樣的家庭。這時他還不知道我是反對他去京的。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回答我的問題,最後說我該出發了,姐,你就祝我們學運順利馬到成功吧!
我這時才說:“你不能去,我反對你去,我也不允許你去!”
弟弟急了“為什麽?姐呀,你為什麽不讓我去呢?我一向聽姐的話,可這次不行,我都快大學畢業了,我可以也應該參加學校的政治活動,我還是班長呢!”
弟弟,你聽姐姐說:“我們的黨是號稱偉大、光榮、正確的黨,就是說我們的黨是沒有缺點的,是沒有任何瑕疵的。我們的黨還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安裝心胸,所以談不上狹窄,也不能叫小心眼兒,連針別兒大小的心眼都沒有,怎能允許別人提意見呢? 批評更是不要不要的啦!尤其是你們這些大學生,在他們的眼裏就是一群不懂事的娃子,你們還真是膽大包天,出生的牛犢不怕虎,老虎的胡須也敢碰,老虎的屁股也想摸,你們是愛國的熱情有之,實際的經驗無之。學生運動是轟轟烈烈,激起人民群眾的參政議政熱情是值得讚揚的好事,但那是革命的後代,圈內的人鬧鬧行,你是誰?改革開放這幾年膽大了吧?放鬆自我約束了吧?忘記自己的身份了吧?”
弟弟驚訝的瞪大了牛眼:“什麽?這都哪兒跟哪兒呀?你在胡說些什麽呀”!
我接著說:“我們一向是各種政治運動中的運動員,被運動的主要對象,被教育的對象,我們不能和別人一樣的投身到政治運動中去。因為,我們不是革命隊伍中的正規隊員,我們根本就不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們不屬於他們的那個圈子,我們是那個圈子外的人!別忘了,這是我們的家庭出身決定的,我們是地富反壞右的後代,我們是一群被他們貶到幾角旮旯的狗崽子,寄人籬下的生存,苟延殘喘的活著。我們被他們稱為所謂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可以團結的對象,如果我們老老實實的表現,學點本事,可能會在他們高興的時候拉一把進入圈內為他們服務利用,但不高興的時候也會踹我們一腳出出氣,我們是他們的最理想的出氣筒,圈裏的任何人都可以隨時隨地的欺負我們。”
我又強調說:“提意見也好,革命也好,造反也好,那是他們革命者內部自己的事情,他們都是紅色的後代,貧下中農的子弟,再打,再鬥,再吵,再鬧也不關我們的事,不管誰贏了,我們都還是圈外人,要正確的認識自己,要擺正自己的位置。好事肯定與我們沒有半點關係,可壞事就全是我們的了。”
姐呀,“都啥年代啦?馬上就進入九十年代了呀,你怎麽還停留在過去,你的觀點太落後了吧?!”
我堅定地說:“隻要是共產黨執政,就不會變!別忘了,每一次的政治運動都是秋後算賬。你以為學生們鬧了就沒事兒?我敢肯定過後會收拾你們的,這是我們黨的傳統,做事的風格,從沒改變過,過去沒改,以後也不會改,我了解這個黨,早就看得透透的啦,我不能讓你的前途被這個學生運動給毀了!”
弟弟一個勁兒的搖頭,還無奈的歎著氣。
“你不信?聽我接著說呀”!
於是,我從1947年土地改革運動開始,以我家的太爺、爺爺被鎮壓為例;
接著50年的鎮壓反革命,三反五反運動,大鳴大放反右鬥爭,以我家的姑父為例,解放前大學畢業的姑父,才華橫溢,善良正值,提了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連意見都算不上,應該說是建議吧,就成了右派,降職降薪的被下放到基層,後來雖說是摘了右派的帽子,可還是被叫做“摘帽右派” 都30多年了還沒有平反呢(90年代初才平反);
我的叔叔,是他的父親,高考狀元,考上清華,由於黑五類家庭出身沒被錄取,隻好進了第二誌願的大學;
之後的四清運動,文革,我的父親,是他的二伯,被迫害慘死在農村;
文革後的清理三種人,曾經整人的人也沒有逃出他們自身的厄運,得到了應有的下場!我們黨的人幹別的不行,要說爾虞我詐,整人壞人,那可是一個頂仨;
還有,這幾年進行的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等等等等 … …
我一一的敘述,我的自我感覺良好,謙虛的說,很有演講的才能,口才還真是不錯,陰陽頓挫,慷慨激昂,滔滔不絕,有理有據,全部都是發生過的事實,人物舉例也多是親戚朋友中他所熟悉的。我盡可能的把話拉長,反正我是想拖延時間,阻止弟弟,無論如何也要等火車開了結束演講。
叔和嬸從開始的不幹涉,到猶豫不決,轉變成同意我的意見,直到最後堅定的站在了我的一邊,與我一起攔著他,不許出門。
我成功的托住了他,最後敬告說:“我們的黨是絕對不會讓你們這些幼稚的學生運動成功的,上火車的那些同學回來後有好看的,你記住了,我敢說我的分析是100%準確的,你就等著看吧!”
那年秋天畢業,弟弟接著讀碩士,博士,出國,搞科學研究,做學問。他的事業很成功,有證據在此:
堂弟的文章刊登在這個雜誌上
其他的同學中,有被開除學籍的,尤其是有一位農村來的考生,被開除了學籍,沒能拿到畢業證書,聽說縣裏還是很重用他的,畢竟是有才幹的年輕人;有記過處分的,有分配時派到邊遠地區的等等 …..
再說說我們工廠的情況:學運後,有幾個被判刑的,學運學運,好像不是我們廠礦企業的職工理所應當參與的事吧?那些參與的同事,六 . 四後,按照現行反革命、企圖顛覆國家政權定的罪。熟悉的同事中,有一位被判了15年,在監獄的工廠做工程師,到了第九個年頭的時候,由於改造的好被提前釋放,之後出國定居;另外一位被判了三年徒刑,兩整年後釋放,廠籍被開除,去俄羅斯謀生,正巧那時我也在俄羅斯,常有聯係,他在俄羅斯女友的幫助下,在聖彼得堡的一所大學裏找到了一份教漢語的工作;
我的一位老同事的女兒在北京軍區工作,高中畢業就參了軍,著實令人羨慕。第一天開槍時,她正好是在去托兒所接孩子的路上,被子彈打中。我至今都不能忘記那天出殯時她母親蓋在她身上的大字條幅:“每天給媽一個夢!”
三十年,彈指一揮間,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從此改變了人生的命運,有的人幸運,生活的紅紅火火,有的人這口氣就再也沒喘上來,窩窩囊囊的活著 ... ...
不管別人怎麽看,對我來說,隻有遠離,遠離政治,遠離那個不屬於我的圈子 … …
多餘的話:城裏的大俠很多,在你們舉起大塊磚頭之前,我先講一個老鄉砸磚的故事吧:他剛來美不久,是在我們這裏的大學做博士後的。有一天遇見我問起我的堂弟現在哪,我告訴他在南方的一所大學,挺好的,有了研究成果,發表在科學雜誌上。他聽後,一個勁的搖頭,嘴裏發出次次次次的聲音,然後說:“這些中國人呀,為了出名,東抄西抄湊合一篇文章,然後發瘋的到處去瞎貓碰死耗子的碰運氣發表,我也可以發表,但是沒意思,搞點真正的有價值的東西比啥都強,我很瞧不起這些人!”
WOW, WOW, WOW, 我真的很後悔和他說這個,那是我的小堂弟呀,我可是為他自豪著呢!我真的不知說啥好了,隻好說:“那就希望你搞出來個真正的科研成果發表,長長咱家鄉的誌氣!”
從此我沒再與他聯係,也不知他的真正的科研成果登載在什麽雜誌上。
http://由“Late- term abortion is evil”而想起的
和我想的一樣,可為什麽寫了這篇文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