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Late- term abortion is evil”而想起的
那還是很多年前,大概是八十年代末期吧,娃還不到四歲的時候。
我工作的工廠離家很近,走路八分鍾,中間經過娃的托兒所,隔馬路就是每天去買菜的大棚。這大棚從南到北有兩百多米長,原來是過往的很寬的大馬路,可以並排行四輛車,後來被廠區管理處把兩頭掐住建成了大棚用來方便職工家屬的自由市場,吃的喝的用的是應有盡有。
大棚分三個大廳:一廳是生肉蛋禽、海產品、農副產品等;二廳是熟食,葷的素的甜的酸的腥的辣的、大豆腐幹豆腐、各種各樣的油豆腐素雞豆腐、朝鮮的各種辣鹹菜、各種孩子們喜歡的零食; 三廳曾經都是那種在露天擺的地攤貨,後來全部搬進了“大雅之棚”。有大人孩子穿的用的、睡衣運動衣,有各種床單被罩,還有沙發席夢思、大床小床各種家具,當然都是便宜貨啦。
住在老廠區的職工家屬都去這個大棚買東西,每天下班後十分的擁擠,尤其是發工資後的三天更是熱鬧非凡,各個攤主都是久經錘煉的有豐富經驗的情報員,對我們各個分廠發工資和獎金的日期都掌握的準確無誤,他們會提前備足貨物,啥啥好吃的香的貴的都是供不應求,雞鴨鵝蛋魚蝦蟹沒有賣不出去的!
大棚的兩側曾經是寬闊的人行道,後來也擴大成了自由市場的一部分並建成了一間間的小商鋪。一側是一家家的小商品專業店和各種手藝人的小店有:裁縫店、修鞋店、修理鍾表店、刻字刻手戳店、修自行車店等等, you name it;另一側全是與吃有關的:小飯店、小燒烤店、麵包店、包子店、燒餅店、東西南北各種特色小吃店等等,you name it。店內特別的小,大概隻有十幾個個平米,爐子、工作台冰箱等就占用了一大半,剩下一點空間放一張最多兩張小桌子。店主充分的利用店的門前空地兒,支上簡易桌子,長條板凳,隻要不是寒冬臘月下大雨,下了班懶得做飯又嘴饞愛吃的人們就會坐下來不管旁邊對麵坐的是否認識都會像老朋友一樣的邊吃邊喝邊聊,那氣氛真的是十分的融洽、真摯、淳樸、友好,怎麽說都是一個廠的同事,一個大家庭的成員,能在街邊小店相遇也是緣分。
這一天下班在回家的路上從托兒所接了娃,經過大棚的時候,娃提出要吃羊肉串,還特意說托兒所的晚飯沒敢多吃,就是想留點餘地吃幾個肉串。好吧,那就去我們常去的那家吧。
賣羊肉串的有很多家,有的在露天支個長條形狀的炭火爐,旁邊站個穿著新疆款式的長褂子、後腦勺掛個小帽兒、嘴裏嘰裏咕嚕的喊著自己都不懂的“新疆話”拚命的招攬吃客。我們都能理解做生意的艱難,沒有必要去揭穿,就讓他們喊吧。
我們喜歡的這家小店,女主人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是我們廠的工人,她是第一批辦的停薪留職開了這麽個小店。她的丈夫也是我們廠的工人,下了班就過來幫忙。優點之一是用電烤箱烤的,少油;之二是女店主非常的幹淨,她的工作台總是擦的亮亮的,穿的工作服也是幹幹淨淨;之三是大家都是一個廠的,她是和我大表姐一起進廠時住在同一間單身公寓的室友,是個實在人,她不會以次充好,吃的放心。
給娃叫好了肉串,我們就坐在門前的長凳上等待。
我們的對麵坐著一位年輕人,一手拿著肉串正在吃,另一手握著啤酒瓶,一口肉一口酒的吃的很香。看見娃,他停止了咀嚼,兩眼瞪的大大的,直勾勾的盯著俺的娃,看得娃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怕怕的,他才嚼了嘴裏的肉咽下去,然後說對娃說:“別怕,孩子,叔不是壞人,叔看見你這麽大的胖小子就喜歡!”
我們那個地方把可愛的招人喜歡的小男孩稱做“胖小子”、“大胖小子”。
他馬上轉向我說:“師傅,你別笑我,我就是喜歡胖小子!我呀,我也曾經有個兒子,我媳婦兒懷孕七個月被引產,生下來就死了,那可是個大胖小子呀!這把我倆兒心疼的!可惜呀,是屬於不許出生的人!”他說的很傷心,唉聲歎氣的。
我好奇的問:“為什麽?你是哪個廠的?為什麽不辦出生證?看你的年齡不至於是超生的第二胎吧?”
他回答說:“是第一胎,咳!我倆不是還沒結婚呢嗎!
我說:“你真傻,孩子都懷上了還不趕緊結婚,結了婚不就行了嗎?!”
他說:“師傅呀,我還是稱呼你大姐吧,一看你就是善良人,不是我不想結婚,是我們年齡不夠,我倆同歲,她夠了,我不夠,不給登記呀!”
那時的婚姻法規定,男孩子要滿22周歲,女孩子要滿20周歲。
我們工廠見麵打招呼都是以師傅相稱,無論男女,通常是年歲比你大的就喊師傅,年齡小的就直呼小張小李小趙。他叫我大姐是感覺更親切一些,因為他在向我述說他內心的苦衷。
我真的不知說啥好,於是就耐心的聽他講他的故事:
“我和我媳婦兒是從小一起長大,我們兩家住鄰居,從托兒所開始就在一個班,一直到中學畢業後我倆兒一起考上咱廠的技工學校,一起學習,一起寫作業,一起畢業,然後又分配到一個分廠。啥叫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說的就是我倆兒。她今天上二班,我上白班,這不,自己一個人回家吃飯沒意思,也懶得做飯所以就過來吃肉串。”
我們廠是三班倒工作製,白班是早7:30 到4:30;二班是4:30 到半夜12:00;三班是半夜12:00 到早上7:30,中間有一個小時吃飯休息。
他喝了口啤酒,他的眼淚就在眼圈裏轉轉,接著說:“說來,我那個被引產的兒子要是活到今天也快四歲了,會說會唱會淘氣會哄人了,差不多就像你兒子這麽大。我媳婦兒懷了七個月,挺大的肚子,很顯懷,藏不住了。我倆兒永遠都不能忘記被強行住院後發生的事情,醫生打了引產針,就是這樣,一個嬰兒,一個早產兒,一個完整的四肢健全的大胖小子,在出世之前就在娘肚子裏被殺害了!”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似乎想再喝口酒,舉起酒瓶放在嘴邊卻又放下了,接著說:“後來,我媳婦兒告訴我,打這一針的時候別提多難受了,當長長的針頭穿過她的肚皮,又透過羊水,紮進寶寶的身上時,真是打在兒身疼在娘心呀!大姐呀,你說能不心疼嗎,辛苦孕育了七個月,七個月呀!我倆兒都喜歡孩子,我猜是女孩,她猜是男孩,反正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我倆都喜歡,可惜呀,沒啦,一條小生命就這麽沒了,多麽無辜的小生命呀!”
這時,老板娘端著盤子給俺的娃送肉串來了,年輕人馬上介紹說老板娘是和他一個分廠的不是一個車間。老板娘笑著告訴他:“嘿,老弟呀,這個胖小子可是我的常客,可懂事了,文明又客氣的,人見人愛呀!我和他的大表姨還是老室友呢,那還是住單身的時候呢!”
如果世界是個大個大西瓜,我們的城市就是一粒黑色的西瓜籽,而我們的廠區也就在西瓜籽上占有芝麻那麽大點兒的地兒!廠區的人們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盡管是八杆子打不著的關係,套來套去都能套上親戚關係、朋友關係、同學關係、鄰裏關係以及父輩的老關係,一提起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總能知道其中的誰誰誰。這不是嗎,套到圈兒裏了吧!
“哈,得!那我就更得叫你大姐了,對吧?”他的話讓人聽起來感覺挺親切的。
俺的娃也禁不住誇,一聽誇他的話立刻把眼前的盤子往對麵一推,跳下板凳,繞過桌邊,緊緊地擠著叔叔坐下了,還用肩膀頭嗲嗲地拱了他一下。這把叔叔樂的,之前的滿臉痛苦愁容有如雨過天晴太陽出來了,放下手裏的酒瓶摟著俺的娃,你一串我一串的吃的可香了,還一個勁的問娃好吃嗎?多吃點,不夠叔再給你買!
我被眼前的這一幕深深的感動:誰說男人心粗?他們粗中有細;誰說男人情淡意薄?他們的內心是情深意切;誰說男人不善於言談?有時沉默是金;誰說男人拙嘴笨腮?他們也會詩情畫意、理性地表達甚至慷慨激昂;誰說男人不會流淚?他們也有傷心的淚隻是不會輕彈而已;誰說男人不懂得愛?他們的愛如巍峨的高山、深深的海洋!
這世界上,這天地之間,唯有父愛和母愛是最崇高、最偉大的愛!!!
他們爺倆兒邊吃邊聊:托兒所裏學啥啦,喜歡玩啥玩具呀,喜不喜歡聰明的一休電視劇等等。俺的娃也特別愛顯擺,一個勁的吹自己正在學彈琴,會彈好幾個曲子啦。
吃飽喝足,他告訴我:“一到年齡我倆就辦了結婚手續,快兩年了,媳婦著急,就是懷不上,都說引產比正常生產傷身體。我不敢在媳婦麵前提孩子,她一提我就說就咱倆兒現在挺好,想走就走,想玩就玩,反正年輕,自由自在輕鬆幾年。”
我對他說:“是呀,這麽說就對了,別急,年輕,還早著呢,會有的,你倆一定會有個可愛的寶寶的!”
在這之後不久我就遠走他鄉,再沒遇到機會見到他。
時間跑的真比兔子快多了,一眨眼,三十年過去了,俺的娃早已大學畢業工作成家了。他也應該五十多歲了,他們的娃也該大學畢業了,如果結婚早,說不定娃也有娃了,那他就是爺爺或者姥爺啦!希望呀,真心的希望他和他的青梅竹馬有一個聰明健康的娃,我在大洋彼岸祝福他們一家三口人,或者更確切的說是一大家三代人幸福快樂!
哈,這大西瓜,就當地球儀啦:
工廠大門是介個樣子滴:
職工家屬宿舍是俄式滴:
注:以上圖片均來自網絡
以下的兩張圖片是老同事用手機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