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陰影 (八)父親被遣送下鄉
1970年初夏的一天,災難降臨了,我家頭頂上的那片天突然“塌”下來了!
在五七幹校下放勞動的父親扛著大大的行李,背包摞傘的由兩個人押送著回到了我們農村的家。父親被革委會定為“曆史反革命、國民黨特務、日本特務及反動技術權威”而被開除了鐵路的路籍,並遣送去農村監督勞動改造。
十裏暴土揚長的旱路,背的挎的扛的,大行李包括棉被,厚厚的褥子,枕頭還有一些自己的個人用品書本等等,是怎麽弄回來的?空手走十裏路都累,何況帶那麽多東西!為什麽不扔掉大行李,隻帶重要的少量的東西回來?路上總能遇上大馬車的,為什麽不搭車回來呢?那兩個押送的就不能搭把手幫幫忙拿點小件嗎?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進了屋,那兩個人說走累了,又渴又餓,讓我母親給做了兩大碗麵條渦雞蛋,然後又押著我父親去大隊部報到了。他們出示了鐵路革委會開除我父親路籍的證明信,還有“判決定罪”的證明信,以及請求貧下中農監督管製改造的信等。
父親盡管一天沒吃沒喝,忍負重擔艱難跋涉,為了安慰我們的不安心裏,還是笑嗬嗬的對我們說:“我自由了,從此不用蹲牛棚了,我解放了,可以和你們天天在一起啦!” 當我們問起為什麽不扔掉行李,父親說好好的丟掉了可惜,再說,我是扛一會兒,拖拉一會兒,累了在歇一會兒。誠實的父親撒了個大謊,直到有一天,屯子裏一位車老把兒對我母親說起那天在路上遇見我父親並要父親上車,可是兩個押送者說:“這個人是反革命,是我們的階級敵人,不能讓他汙染貧下中農的馬車!” 後來父親承認,本來已經把大行李仍在了路旁的田邊,但是那兩個人又命令父親取回來,說這是對反革命的懲罰,讓父親遭點應該受的罪!
父親突然被遣送回來,令我們驚慌失措,我們一下子都懵了!人人都說鐵路的工作是鐵飯碗,父親學的是鐵路水利橋梁設計,二十多歲就在偽滿新京鐵路任給排水段的段長。一輩子把知識貢獻給中國鐵路建設的父親,如今鐵飯碗沒有了,一個知識分子從此能端起這泥飯碗嗎? 父親有能力用泥飯碗養家嗎? 當年父親考大學時,我的太爺(曾祖父),父親的爺爺,聽說有一肚子的墨水,教了一輩子書的老學究,曾在道德會講學,還有我的爺爺,父親的父親,也是以教書為生,是師範院校的校長,二位長輩都勸父親考文科,畢業後當老師,老師的職業是永遠不會失業的。可是年輕且接受了新思想的父親堅持考了工科,勵誌當鐵道工程師。爺爺和太爺都說:鐵路修完了,你也就失業了!此話靈也!中國鐵路從晚清修建第一條線開始經過民國,包括滿洲時期加上共產黨十七年的建設。 如果把1865年,英國商人Durand自資修建的0.5公裏長的一小段“展覽鐵路”也算上,那就差不多是百年鐵路史!全國鐵路網基本形成,工程師沒用啦,“磨”都卸了還留著“驢” 嘎哈(幹什麽用)呀!
父親的農民改造生涯就這樣開始了。在那個年代,人們把一介書生,知識分子,工程技術人員等等有文化的人群統稱為“臭老九”。隊裏的社員們認為“反革命”是罪人,但父親是“曆史”反革命,而現行是知識分子。農民對“臭老九”卻還是有幾分敬意的,因為那是指文化水平很高的人,當地的老鄉稱之為有“文化水兒”,一般的“文化水兒”還不夠級別稱“臭老九”呢,越臭越說明“文化水兒”越多,所以隊裏的社員們都善意的叫我父親“臭老九”。
幹農活,尤其是與隊裏的社員幹一樣的農活,對父親來說是太難了。“五、七幹校”的那段經曆與真正農村的農活相比真可謂小巫見大巫!朱隊長盡可能的給父親派最簡單最輕鬆的活計,比如:踩格子,就是跟在點種子的人後麵走,把土踩實;背個噴霧器噴灑農藥;除草、割地的時候,別人拿六根壟,父親拿兩根壟。父親非常努力的去學,認真的去做,不嫌髒也不怕累,可就是不如一個“小半拉子”勞力。我們那裏的“大辦拉子”給計2/3的工分,“小半拉子”隻計一半的工分,父親雖然沒幹“小半拉子”那麽多的活兒,但還是按照“大半拉子”計工分。好在,大家都能理解“臭老九”是半路出家的“新農民”,所以沒有人催父親快點兒幹活,也沒有人和父親比工分,就是有也會被隊長給罵回去。當然,父親也不肯接受多給的工分,但在隊長堅持下,父親就多做些其它的力所能及的事來補償,記賬,打掃隊部的衛生等等。
父親的心理壓力非常大,膽子也小,特別害怕大隊的民兵,其中有幾個不務正業的二流子也是民兵,他們經常找黑五類的麻煩,借點理由就會打人的。有一天晚上,父親從隊裏開會回來,天已經黑了,在回家的路上,遇上兩個巡邏的二流子民兵,他們手裏拎著大棒子,攔住了父親問:
“站住!你是什麽人?”
--- “我是一隊社員” 父親嚇的聲音都變了。
“別逗了,俺這旮瘩哪有你這樣文明口音兒的社員,老實說,你到底是誰?”他們邊說邊揮舞著手中的大棒子。
--- “我是下放戶老王家的,剛開完會回來,你們想幹什麽?” 父親的雙腿已經被嚇得發抖了,這一棒子掄下去就會要了命的呀!
“啊,你就說是下放戶不就行了嗎,還社員,你算個屁社員, 會種地嗎?行啦,好好改造吧,趕緊回家吧!”
還好,他們對下放戶還是比較客氣的,因為他們明白,一是可能呆不長,二是不知來頭有多大。多數下放的人原來都是當官的,所以,他們還是不敢輕舉妄動的。
那個年頭,黑五類被打純屬於白打,活該,沒地方告,沒地方說理。這是真的,因為沒有任何法律約束,所以父親才這麽膽小害怕。夏天的時候,父親剛下放回來不久,我們大隊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住在我家前麵一條街的一個老光棍,是地主出身,黑五類子弟。1969年春,屯子裏通了電,這個老光棍在家的後院種了幾顆果樹,為防止小孩子爬牆翻進院子裏偷他家樹上的果子,他就在自己家的後院牆頭上安裝了電網。小孩子爬牆時被電了一下,但沒什麽大事,於是家長就匯報給了大隊。大隊的一位領導,記得是方會計,馬上就來到了光棍家的後院,雙手搭在牆頭上,打算用雙手支撐身體,猛勁一躍就可以看到牆內的情形,誰知,剛一用力,還沒等躍起身,就被強烈的電流而擊倒了。孩子們立刻喊大人把方會計抬到大隊的衛生所,結果還是沒搶救過來。當時聽說是“雙手觸電,通過心髒”?反正我們都不懂醫學,可能是很外行的說法吧。大隊的衛生所不具備搶救的設施,也沒有專業的醫生,大專畢業的李醫生也是盡最大的努力了。
事情發生的當天,大隊的幾個民兵去了老光棍的家,就在他的家裏把他吊在了房梁上,幾個人輪流著抽打,當晚就打死了。
方會計是個好人,正直善良,高高的個子,濃眉大眼的,很帥,在我們屯子裏真的是出類拔萃的,非常優秀的人才,四十歲不到,英年早逝,實在可惜!但是老光棍觸犯了法律是應該報警的,由公安部門來處理,而我們大隊的民兵就這樣給處理了。
我們家還算慶幸,大隊和小隊的領導並沒有認真的把父親當成反革命對待而實行監督和強行勞動改造。隻是偶爾大隊有召集地富反壞右訓話時,父親還是要去的,無非是警告不要搞破壞,不要腐蝕拉攏革命幹部與革命青年,尤其知青。所以,父親從來都是避開人群,遠離知青。其實,父親也很寂寞,也非常想找人說說話,父親很喜歡那些年輕知青,隻是不敢,怕給他們惹麻煩。父親對我們隊裏的那些老高三知青感到十二分的惋惜,說他們正是才華橫溢的好年華,算起來現在應該剛好大學畢業,當科學家,醫生,工程師,他們可是國家的未來,國家的棟梁,國家的寶哇,好可惜!
父親對他人生的巨大變化,在嘴上是完全接受的。父親永遠都是笑嗬嗬的進家門,進了門就開始自我表揚,又有了啥啥啥的進步,還說:雙手老繭,大字不識的農民(1970年開始招收第一批工農兵大學生)都能上大學,我當然也能反之當農民!父親是在安慰我們,是呀,人們常說: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享不到的福,沒有受不了的苦,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此一時,彼一時,這就是人生!
讀著好難過,謝謝分享。 那是我們這個民族5000年曆史上最黑暗的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