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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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一)

(2015-11-26 12:11:39) 下一個

去國十年,終於踏上回國探親的歸程。下了火車,我仿佛來到一個陌生之地,除了遠處依稀可見的雞峰山仍然可以斷定這就是我要探訪的地方,其它再也難找到那座我曾非常熟悉的城市的影子。
二十年前,我正是從這裏登上東去的火車,開始了我漂泊不定的生涯。先是在南方那座美麗的天堂城市學習工作了十年,然後乘上波音747橫跨歐亞大陸,降落在早已衰落的大不列顛的故土上。一年多後,我又飛越大西洋直接抵達以城市建築和黑手黨著成的芝加哥。今天我繞著地球整整轉了一圈後,又回到了我魂牽夢繞的故鄉,那裏有我思念的親人,那裏有我頑皮的童年,那裏有我人生起步的腳印,那裏有我朦朧的初戀……

七五年四月下旬,剛返青的麥苗長勢喜人,隨風舞動的麥田掀起千層綠浪,一潑一潑蕩起農民心中的希望。我背著一卷簡單的行李和其他應屆高中畢業生們一起,懷著好奇和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我的下鄉地,八百裏秦川的西盡頭,渭河南岸的一個叫獻頭嶺的小山村。據說當年東漢複辟皇帝劉秀追殺篡漢賊(其實是改革家)王莽至此,並在這裏用王的頭祭祀了天地,才會有這麽一個地名留下來。這裏散亂的住著十幾戶人家,七溝八坎的山坡上分布著大小不等的耕地。半山腰有一眼泉水,那是全村人畜賴以生存的唯一水源。每天收工後不管多勞累,家家都會有人披著夕陽的餘暉,弓著背,彎著腰,肩上壓著水擔輾轉在剛好讓兩個人擦肩而過的山路上。為了一擔水來回至少得半個多小時。我們這些剛出校門的男女學生雖然不是在蜜罐中長大,但勞動一天後,一躺下就再也不想動彈,哪有誰高興再到山下去取水。記得有幾次下工後不去弄水,也就無法做飯,隻好躺下睡覺,到半夜餓得實在受不了啦,幾個人再爬起來分工合作去擔水做飯。還有一次用炒玉米充饑,我的上齶都磨出了血泡。這些經曆使我怎麽都忘不了山腰那眼泉水,即使我離開那個小山村多年後,仍常會在夢中和它相遇。也許那是我對艱難人生的最初體驗,所以才會留在我的記憶深處。

晚上從山頂向東望去,一片閃耀的燈光熠熠生輝,隱約尚可聽到火車的汽笛聲,那是幾乎每個知青都向往的地方,夢想有一天可以工作生活在那裏,做一個城裏人。我常在傍晚時去那裏坐一會兒,看著那些突明突暗的燈光,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向我招手,感到有一種想吟詩的衝動。那時隻知道毛澤東的“激揚文字,揮斥方遒”,或是“火樹銀花不夜天”,可是那與我沉悶迷惘的心情太不協調,怎麽也背不出口,最後隻好對著深沉的夜幕大喊幾聲。

下鄉沒多久我搬到了一戶村民的家,吃飯仍和其他知青搭火。那是一個樸實的農家,男人是一個不太愛說話的人,他的婆姨則屬心直口快的那種女人,說出來的話常會讓人噎得吃不進,又吐不出。房東家那間空著的東廂房有些來曆,之所以空著是因為在我們下鄉之前,他家的大兒子在為村裏打井時摔斷腰椎造成截癱,在那間屋子裏躺了近一年才過世,農村人認為那是暴死,那間屋子也就沾上了晦氣不吉利。我當時年輕氣盛,本來也就不信有鬼,為了讀書方便就搬了進去。房東家除了死去的大兒子,還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小兒子,女兒小名翠翠,她秉承了她父母的雙重特點,說話很少超過三句,而且是短而又短,因為短也就更有份量,多了幾分豪氣。我搬進房東家時,翠翠正在住校讀初中。一天下午我一個人在家,從外麵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上身穿一件紅底白花的夾襖,圍一條粉綠色頭巾,兩隻小辮子紮著橡皮筋,一隻小巧微上翹的鼻子顯得整個人非常的精神。一見我她先是一愣,然後問:“你是誰?”我已猜到她是翠翠,就笑著說:“你是翠翠吧?”誰知她不理我的茬:“莫問我,先說你是誰。”看她那認真的樣子,我想有意逗弄她,就說:“我是你哥。”因為他弟弟一直叫我哥。誰知這下真的惹惱了她,隻見她咬著下嘴唇,臉色通紅,掄起手中的背包就朝我砸來:“出去,我喚人了。”一時倒把我弄得沒了主意,幸虧她娘回來了,告訴了她緣由才為我解了圍。末了翠翠還朝我白了一眼:“莫正經”。

鄉下的生活艱苦和勞動辛苦都能忍受,最難熬的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去。每天從事著近似於無價值的勞動,最低的年份一個全勞力每天工值八分錢,正好買一包“經濟牌”香煙。看著時間一天天這樣過去,心裏那個急呀,真不甘心就這樣耗下去,於是我開始讀些可以找到的書。當時正在評法批儒,我第一次有機會讀到墨子,荀子的書,也讀了康德和黑格爾的有關著作。我還自學中醫和針灸。逐漸我出工的時候越來越少,農民開始背地裏叫我“逛山”,那意思是說我遊手好閑不做事。事實上我並沒有不做事,也許比他們誰都忙。隊幹部還揚言所有的知青都走完也不讓我走。有一天又一個知友告訴我,人們又在背後議論我,我對那已習以為常,所以沒有作聲。他又說:“但有一個人公開替你說話”。我一下來了精神,忙問那是誰,他的回答又讓我意外,因為他說是翠翠。原來那天我又沒出工,人們開始議論我,有的說我是一個書呆子,有的說我要在農村待一輩子,有的說我將來連個媳婦也討不下,突然翠翠說:“你們爛舌頭,他將來比你都有出息”。聽了這話,我差點兒沒有掉下眼淚,難得一個小姑娘有這般見識和狹義心腸。後來我問起翠翠這事,誰知她說:“美得你,我才不會護著你”。

王沂東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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