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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澳門(2002)

(2005-10-18 12:24:21) 下一個
臨行前,朋友曾鄭重地提醒我,回到澳門後你也許會有些許的傷感和失落。首先,“故地重遊”本身就帶有感傷的色彩,散落在你心底的點點滴滴被重新拾起,那些酸酸甜甜的往事,感歎鬥轉星移,物是人非,豈能不潸然淚下?再者,適應了日新月異的上海,習慣了浦東每12天就有一棟高樓拔地而起的現代速度,再回頭去看澳門,你會不能忍受它的狹小和破舊,以及變化甚微的事實。 然而,我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這座我第一眼就愛上的別具一格的小城將會帶給我如此糟糕的印象,我要用自己的感覺去體驗,去驗證。為此我修改了本已設計好的行車路線,改從陸地入關,從澳門最破舊的一角開始體驗。拖著重重的箱子走出關閘,坐上千辛萬苦等來的17路公交車,隨著司機在彎彎曲曲的小巷子穿梭,任由灰色的樓牆把我的記憶之門一點一點地打開,憂傷的情愫開始慢慢地升騰,當我看到祐漢街市那般熟悉的紅圍牆,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我曾在這裏把凱恩斯“看不見的手”運用得淋漓盡致,我會不厭其煩地等到7點鍾以後,直到那些魚蝦等海鮮的價格降到自己的心理價位。 雖然澳門的街道比較狹窄,而且車輛眾多,澳門目前共有私人轎車4.89萬輛,汽車密度居世界之首,平均不到9人就有一輛私人汽車,人均數堪稱世界之最。但其交通治理在亞洲是一流的,關鍵的措施即是馬路基本上為單線環狀行使。相應的弊端是可想而知的,乘車識別方向較難,特別是對生客來講,而且,比較繞路,好在澳門麵積不大,本島僅有8.5平方公裏,整個澳門陸地麵積也不過區區25.8平方公裏,不存在太多的誤時問題。車子就這樣一路繞著,熟悉的一切隔著車窗一一閃過,我想起一個在澳門生活了九年的葡萄牙朋友,他僅會說兩句普通話,其中之一是“我是葡萄牙人”,第二句便是“五十年不變”。的確,澳門沒變,不僅僅是體製沒變,而且一切都沒有改變。 由於歐盟澳門歐洲研究學會的有利安排,我住在澳門本島市中心、研究會隔壁的皇都酒店,我的導師Henk Houweling教授下榻在氹仔島澳門大學山坡下的凱悅飯店,而我論文答辯的會場則設在澳門大學。因而,我得以再接下來幾天緊張的準備中,每天利用搭乘公交車去和導師討論論文的有限時間,走過長長的嘉樂庇總督大橋或者著名的友誼大橋去重新感受澳門。還是從前那種靜謐的感覺,盡管澳門號稱人口密度號稱為世界之冠,每平方公裏約17000多人,比東南亞人口密度最大的新加坡還要多兩倍,但沒有絲毫擁擠的感覺,馬路兩邊依舊是行色匆匆的人群,工作的壓力和傳統的因襲鑄成澳門人較為內向的性格,似乎人們更多的是在思索而不是交談。據官方統計,澳門近幾年來的失業率一直在6%以上,2002年由於全球經濟的不景氣,澳門作為世界上貿易和投資政策最開放的地區之一,不可避免受其影響出現波動,失業率更有上升之勢。我的一個澳門同學不無憂心地告訴我,一個畢業於美國名校的MBA隻能屈就於賣場裏月薪僅3000元的簡單工作。通貨緊縮帶來的經濟蕭條已經寫在了澳門人臉上。 在瀟瀟風雨中風采依舊的是葡京酒店,這座始建於1970年亞洲最著名的賭場一直是澳門標誌性建築之一。據說到澳門如果找不到路,那麽看到葡京酒店的圓頂就可以按圖索驥了。它與澳門另一個標誌性建築中國銀行澳門分行共守嘉樂庇總督大橋兩旁,一洋一中,一古樸一現代,體現了曆經400年的變遷、磨合,最終凝固下來的澳門特有的東西方融合的文化特征。同時,博彩旅遊業和服務業一直是澳門的支柱性行業,是澳門的經濟源泉。2001年博彩稅總收入占政府總稅收的64%左右,2002年更達70%之多。盡管“賭博”在人性辭典上一直被列為邪惡的一項,無奈澳門的“博彩特色旅遊”是曆史造成的。 澳門原是個民風淳樸的漁村小島,自葡萄牙人“租借”治理以來,漸漸淪為賭埠。究其原因,有兩種比較可靠的說法。其一,由於澳門的華人一律是漢人,外國的民俗學家說漢民族“靜處寡動”,不似其他民族能歌善舞,時光在快樂的歌舞聲中流逝。不喜歌舞的民族比較容易與賭結緣,聚賭成為澳門華界常見的社交方式。澳葡當局對華人的風俗(也包括陋俗)采取放縱的態度,加劇了賭博泛濫。其二,1842年,香港淪為英國的海外殖民地。由於香港地理條件更為優越,英國又是當時世界最強盛的國家,澳門的許多洋人洋商紛紛遷往香港,澳門的對外貿易地位一落千丈。1844年,港英當局頒布《禁止賭博條例》。澳葡當局趁機於1847年宣布博彩業合法化。這樣,因為商貿蕭條致使稅餉銳減的澳府,又開辟了新的財源:賭業專營權歸政府,招商承辦,政府向賭館征收賭餉。幾個世紀以來,政府財政嚴重依賴賭稅,澳門的其他行業有賴博彩業帶動,政府無力開辟新的稅源。據回歸前的一項統計,澳門有五分之一的家庭直接受益於博彩業,三分之一的家庭間接受益於博彩業。為此特區政府在明確澳門未來產業的發展方向時,特意指出澳門經濟將以博彩旅遊業為龍頭,以服務業為主體,各行業協調發展。唯一有突破的是將開放和競爭機製的引入博彩業,澳門特首何厚鏵曾明確表示,應該引進外國財團,借此將澳門博彩業的經營提高到國際水平,以帶動澳門整體經濟。因而,澳門的博彩業難以用好壞兩個字來簡單定性,正如霍英東所言:“澳門娛樂公司的事,當然這並不是好事,但亦不是壞到什麽程度。”沒有博彩業提供的巨大稅源,澳門就不可能實現低稅製,而低稅製是產業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 車子駛上了大橋,遠處傳來的噪音打破了靜謐,也打破了我的思緒。未待轉頭,我就已經想起這是填海的聲音。剛來澳門的時候,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腳下的土地原來是一片海,是19世紀60年代以來,從最原始的工具開始,澳門人一點一點填出來的。一項數據顯示,澳門的填海麵積從1991年的18平方公裏劇增到2001年的25.8平方公裏,10年間增幅達到43.3%,在我所看到的新口岸填海區,一個新的填海工程又開始進行。3年後,這裏將是一個海上主題公園,滄海與桑田的轉換,在澳門似乎加快了腳步。每每看到這樣的景象,我都不禁心痛地回想起從我黑土地的家鄉南下的路上看到的一片片荒蕪的土地,稀稀曆曆散落在田間的毛坯土屋。由於政治地理意義上的“國家”的存在,資源配置難以在世界範圍內實現,因而,稟賦的多少成為困擾每一個國家發展的難題。 車子在氹仔島上轉了一圈。到過澳門的人都知道澳門的歐式建築多為地中海風格,用色明亮大膽,既浪漫又充滿陽光氣息。比較典型的是曾獲亞太旅遊協會保護文物國際大獎的建築在17世紀古炮台上的聖地亞哥酒店,推門踏上一級級古老石階,聽著旁側沿石階而下潺潺的流水,峰回路轉到了前台,牆壁上藍白色的腰線和雅致的顏色充分體現了地中海輕快的風格。開埠幾百年來澳門人很重視文化建築的傳承,於是我們不僅看到歐洲教堂和東方廟宇相安無事,大量老街區和記錄澳門曆史進程的地方也被有目的地保留下來。更為著名的是島上的住宅博物館,它由建於1921年的3幢葡國別墅式建築組成,是現存最具代表性的土生葡人住宅。自葡人來到澳門以後,葡國本國人以及它在非洲和亞洲等地殖民地的葡國血統後裔就開始在澳門定居。這些後裔在幾百年間形成了一個特殊人群,人們稱為土生葡人,占澳門總人口的4%。幾百年來,土生葡人融入澳門社會,他們已經把澳門看成了自己的故鄉了。在回歸前,澳門大學的3人領導團體即分別由華人、葡人和土生葡人組成。在回歸之際,土生葡人的國籍問題也一直是中葡雙方討論的焦點問題之一。正像一位土生葡人在歌中描繪的:“我既向聖母祈禱,也念阿彌陀佛。”盡管幾百年來,葡國政府一直試圖將土生葡人與漢文化隔離起來,他們興建葡文學校,官方語言一直是葡語。但這並未完全隔絕土生葡人與華人交流,甚至通婚的機會。所以,土生葡人可能並不認識中文,但廣東話往往朗朗上口,他們一方麵保持葡萄牙的生活方式,同時又適應華人社會的生活習俗。這一景觀因而有一個絕妙的名字叫“龍環葡韻”。 說起澳門的建築,不能不提到教堂和廟宇。不同於平常百姓概念中的賭城,澳門其實以“六多”著稱。其中最重要的“兩多”就是教堂多和廟宇多。這兩本實物教科書踩著澳門曆史的肩膀走過,點綴澳門的現在,並將綿延到無限的未來。澳門是西方在遠東地區的第一個落腳點,也是基督教在東方傳播的源點,這些教堂大多建於十六、十七世紀。建築風格大多以歐陸巴羅克式為主,再結合東方及熱帶地區的建築特色,磚瓦、赤土陶器的窗戶及中式圖案都可在某些建築物上看到。經過數百年來天災人禍,澳門的教堂受到嚴重的破壞,但大部份都已重修或重建,依然巍然矗立,成為經過百年洗禮的澳門文化的最好見證。澳門教堂內部各具風格。玫瑰堂的聖母像麵容慈愛,聖若瑟修院聖堂巨大的圓形玻璃屋頂、旋轉上升的回族風格支柱體現了各種宗教在澳門的融合,東望洋燈塔旁的聖母雪地殿教堂是17世紀葡國修院風格。眾所周知的大三巴牌坊亦原本是聖保祿教堂於一八三五年一月廿六日黃昏被火焚毀後留下的石砌前壁,已有三百五十多年曆史,是遠東最大最古老的天主教石頭建築。由耶穌會神父設計,形製獨特,揉合東西建築特色,成為澳門城市象征、遊客必到之處。聖玫瑰堂和西望洋山山頂的主教山小堂通常是當地青年舉行婚禮的首選地。同時,西望洋山也是澳門高官富人的聚集地,自古貴婦喜歡與狗結緣,暖洋洋的午後經常會看見有人帶著愛犬散步。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澳門沒有公共廁所,但是狗廁所卻比比皆是,三塊小木板圈好一片泥土地,也堪稱“澳門一絕”了。比教堂更多的是澳門的廟宇,共有60餘處。廟宇是中國文化的寶藏,自古至今綿延不斷。澳門是多種宗教傳播的地方,以佛教和道教為主。在各廟宇中蘊含了不少廣為流傳的神話故事,勸誡世人,以道德及務實的方式處理生命中的難題和困惑。這些宗教的基本信念就是,人在一生中遭遇到的順逆是視其個人行為、對神的虔誠及尊崇祖先的程度而定;並且宣揚孝順父母、敬愛長者、和睦親鄰的倫理思想,導人向善。1992年澳門社會團體聯合選出的“澳門八景”中有兩景“媽閣紫煙”和“ 普濟尋幽”實指“媽祖閣”和“觀音堂”。 時光總是在不經意間流過,在答辯之後的焦急等待中,我又一次迷失在澳門大學迷宮般的樓群裏。恍惚間,我看到答辯委員會主席佛羅裏達大學博士Michael Gift教授的和另外兩名教授含笑著向我走來,Gift教授握緊我的手大聲說:“Fanny, congratulations!” 我在一瞬間隻想衝到樓頂的平台上去看看海,看看沐在正午陽光中明媚的澳門。在迷宮般的樓道中繞了好久,逐漸地摸索,逐漸地回憶,終於,一陣風吹來,我知道,我到了。讀書的時候,“憑欄看海”曾是我疲乏時唯一的排解方式。望著波光粼粼的海麵,望著遠處清秀的小城,腦海中總是出現無數關於“憑欄”的詞話。遠到後主李煜的“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近到婉約詞聖柳永的“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欄意”,“望處雨收雲斷,憑欄悄悄,目送秋光”,再到嶽飛的“怒發衝冠憑欄處. 瀟瀟雨歇”。直到有朝一日讀到何新國先生的《唐宋詞憑欄現象淺析》,方知詩詞一個重要的美學特征,就是意境的創造。王國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在真情實景下,經過豐富的藝術想象,既微妙又難以言說,所有的愁緒瞬間達到極至,便沒有喜也沒有悲了。 轉眼到了在澳的最後一天,我的工作也僅剩下把付梓的論文從白鴿巢的印刷社取回交給澳門大學。這一天,我沐著晨光出門,乘上了逆線而行的公交車。我想在正午之前到澳門的象征“媽閣”去拜一拜。說來澳門的名字還源於此。當葡國人抵澳時,向當地人打聽地名,居民以為其問附近供奉一位受當地漁民敬仰的女神—娘媽的廟宇,於是回答“媽閣”。廣東話“閣”與“交”的發音相似,葡萄牙人就聽成“馬交”了,以其音譯成“MACAU”,成為澳門葡文名稱的由來。買來香樹,經過廟門及花崗石牌坊,走進庭院,循著山麓的石階小徑,拾級而上,即可抵達建於巉岩巨石間、就石窟鑿成的弘仁殿。殿內四壁,雕刻著海魔神將,色彩斑斕,中央供奉天後,是媽閣廟各座建築中曆史最悠久者。自弘仁殿至觀音閣,沿著山崖有不少石刻,或為名流政要詠題,或為騷人墨客遣興,楷草篆隸,諸體俱備。此外,庭院內有中國帆船石刻浮雕,傳說娘媽曾乘此船自家鄉出海,經曆台風巨浪,平安抵澳。一路撒香,心也變得虔誠起來,到了位於最高處的觀音閣,麵對這盆中的香火,情不自禁地留住腳步,真誠地求了一個簽,希望今後的路好走一些。 太陽稍稍偏西的時候,我乘上了一輛沿著新口岸海邊行使的車子,當海風吹來的時候,我理了一下從額頭上落下的頭發,一扭頭看見了街道旁並排的熟悉的小酒館。那個叫“Casablanca”的酒館還在,想起從前和葡國朋友在這裏飲酒暢談的歡樂景象,不知這些朋友如今都在什麽地方,是否和我一樣為了生活終日奔波。更重要的是,在經濟蕭條的今天,傍晚的這裏是否依舊熱鬧非凡,我已不可知,也不想知道答案。也許生活本身沒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珍惜過已擁有的一切,便已經是豐富的人生了。 在離開澳門的最後一刻,我突然異常思念馬裏奧餅屋的提子麵包和葡式蛋塔,想當年我們幾個人曾經為了究竟是馬裏奧餅屋的提子麵包好吃還是美心餅屋的好吃爭論得麵紅耳赤。不可抑製地,我走在了水坑尾的街上。在路過一個小電器行的時候,我駐足了,裏麵還是那個帶著眼鏡的唐姓老板,隻是兩鬢徒增了些許白發。想到朋友說過,澳門的機會實在是太小了,她六年的辛勤工作不過隻是保住財務行政部副經理的位子。鼻子有些發酸。唐老板抬頭看見我,先是一怔,可能出於似曾相識的感覺,不過很快恢複了平靜,奔過來問我:“小姐,幫你呀!”我說不出話來,輕輕地搖了搖頭,一轉身,兩滴清淚劃落下來,消失在這塊看不清什麽顏色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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