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潘虹
1月1日 星期六淩晨。
寒夜。上海的隆冬。
窗外,淒清的月色,亮在寂寞的夜空中。
窗內,無眠的我,孤獨在守歲的枯坐裏。
沒有任何的陪伴,隻有我一個人,獨自送走舊年,迎來新年。在這安靜的沒有一絲生氣的黑夜裏,我想守住的僅僅是從我們身畔悄然流逝的歲月。
零點。一個最特殊的時刻。它既屬於前一夜,又屬於後一夜。它既不屬於前一夜,又不屬於後一夜。
尷尬如我。
陽光下的我,是別人眼中燦爛的輝煌。一個23歲就出名,27歲得全國大獎,29歲得國際大獎,32歲獲“世界十大影星”稱號的命運的寵兒。
月色中的我,是自己心裏空洞的失落。一個從小遭人白眼的右派的女兒,一個10歲父親就自殺的小姑娘,一個24歲結婚、32歲離婚的獨身女子。
這樣的命運,這樣的生活。
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兩的手裏,握著無限的幸福。隻有我知道,那裏麵一無所有,連最起碼該擁有的也沒有。還有什麽樣的誤會比這樣的錯覺更叫人黯然神傷?
我不能解釋,我無從開口。沒有一個人願意傾聽,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我隻好轉開頭,把我的傾訴藏在我悲傷的微笑後。
我這個活在銀幕上的女人,已經在角色裏經曆了太多的人生。在我為我能比別人多活幾十倍而感到慶幸感到滿足時,我也為我比別人多幾十倍地觸摸著人生的無奈和傷痛而倍感淒涼。
因為,總是在別人的故事裏流著自己的眼淚,所以在自己的故事裏就隻好三緘其口,欲說還休。
因為我已一無所有,所以我隻好說我一無所求。
我不是堅強,我隻是努力使自己頑強。
從十歲起,我就知道,我的頑強是我唯一的依靠。當我追著那個罵我是反動右派的小崽子,吐我滿臉唾沫的男孩,拽著他的胳膊,用他的袖管擦幹淨我的臉時,我不是勇敢。我隻是明白,一個沒有父親的女孩,沒有資格哭泣。因為再也沒有一個胸懷可以為我擋風遮雨,再也沒有一雙大手可以為我擦幹淚滴。我隻有自己打點自己。
曾經渴望能有一個男人的肩膀,讓我靠著憩息。我得到過。
曾經期盼能有一方自己的屋頂,讓我避過風雨。我擁有過。
可是,這世間總有那麽多的不被預料的安排,還有那麽多的瑣碎的錯誤,命運,終於又將我們隔開。
太多的事情已經發生,走過的路都已不能再更改。這樣的緣起緣滅嗬,踏盡夕陽荒草,我依舊隻能在這世間獨自往來。
這個世界是屬於男人的。
隻是作為女人的我,在這個男人的社會裏,無法忍受喪失獨立的依附,也無意丟失屬於女人的本質。無論是那樣一種張牙舞爪的失去,還是這樣一種軟弱卑怯的失去。
我從沒有想過,要超出一個女人的範圍去和天下的男人一爭高低。
做一個女強人,不是我的夢想。從來不是。我隻是非常由衷地想做男人後麵的那一個女人,而不是男人前麵的那一個女人。
可生活由不得我們。
當命運一再地把我們單獨推到了社會的前沿,為了站穩,為了能純粹女人樣地生存,我們隻有頑強。三毛說,如果能讓她再選擇一次人生,她想去做一個平常的女子,生一大堆的孩子,並和他們做朋友。
我的要求比她更微小。我本來就是一個平常的女子,我隻想做一次母親,隻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這樣,至少我不會再在夜半時分,為逃避無邊的孤寂,而打開一扇窗,傾聽一次陌生人熱熱鬧鬧的爭執。
夢太深,夜太長,太過寂寞的人生嗬,我隻想要一個可以邊走邊談的人。
夜,一點一點過去了。窗外曙色漸明,東方欲曉。
沒有一分歲月是可以被守住的,一如我們身後所有走過的道路,沒有哪一條允許我們重新回頭。
那一份錯失的憂傷,隻能沉澱在我們的心裏,越積越濃,越積越惆悵。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個開始,所有的故事也總有一個結束。我所能的,隻是在每一個故事的盡頭,一次又一次地用孤獨將自己鎖住。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1月2日 星期日
昨天是元旦。1994年。
又是新的一年開始了。辭舊迎新的日子裏,希望的無非是過去的日子沒有什麽缺憾,將來的日子充滿希望。
新的一年,總該有一些新的開端。
今年的開端不能說不好。
元旦,《股瘋》一片在上海的大光明、曹楊、天山、永安和國泰五家電影院同時首映。可以說是場麵熱烈,盛況空前。在大光明做首映式的時候,聽說外麵黑市的票價居然賣到50元一張,真不可想象。這是不是預示著《股瘋》能在今年電影市場上走運呢?但願吧。從1992年到1994年,一部《股瘋》耗時近兩年。應該說我對這部片子是傾注了相當大的心血的。從最初的醞釀、到我自己寫故事大綱、找編劇、報批、直至開機拍攝,我幾乎介入了它走過的每一步,同悲同喜同憂。現在,它終於公映了。我此刻的心情,不僅僅是激動,真的相當複雜。
飾演範莉對我來說不單是又一個人物的挑戰,也是我演藝事業上的一次轉折。這倒不是什麽單純的由演悲劇人物到演喜劇人物的戲路改變的問題,我一直以為範莉不是一個純粹意義上的喜劇人物,《股瘋》也不是一部純粹搞笑的喜劇片,倒有點像卓別林的那些喜劇。剝開它的喜劇外表,裏麵全是辛酸,全是眼淚。
像範莉這樣一個普通的女人,十幾年如一日的平凡勤儉地生活著,對生活的要求那麽低、那麽簡單,就盼望著能從石庫門的閣樓搬進新公房,能用上煤氣和抽水馬桶。她去炒股,目的也很單純,無非是想發點財,活得過癮一點。可最後呢?大起大落的快感有了,往日的寧靜沒有了,性格又發生了一係列裂變,還是覺得自己活得很累很累。這不是悲劇是什麽。小人物在社會大潮麵前的無可奈何,對自己命運的無從把握,是最真實最普遍的悲劇。
要說轉折,不再那麽鋪張地從影片一開始就用全副身心去營造憂鬱,去表現悲劇,去打動觀眾;而是以外在的輕鬆去表達內在的沉重,去演繹笑聲後麵的淚水,這裏麵滲透了三十多年來我對生活的體會,這才是真正的轉折。
如果說當年我演《人到中年》、《井》這些片子時,我是以我本身的憂鬱氣質去貼近陸文婷、徐麗莎的話,那麽今天我演《股瘋》,是一步一步走進範莉的心靈的。而且,越是向她靠攏,就越是覺得她悲劇的深刻。
不錯,陸文婷、徐麗莎的生活是個悲劇,她們的悲劇被觀眾認可,而且所有的人都認為她們是好女人,就特別同情她們。而範莉,雖然不至於人人都認為她是個壞女人,但肯定不會人人都認為她是個好女人。她是個小女人。她的悲劇不是人人都認可的,也不是人人都同情的。相反倒可能有很多人認為她是自作自受,活該。
事實上,在現實生活裏,人們不把這樣一種生活看成悲劇,認為它理該如此;而生活在這樣的悲劇中的人也渾然不覺,毫無異議。這其實才是一出最大的悲劇嗬。
不過《股瘋》在形式上畢竟是一部輕喜劇,我也畢竟是第一次以這樣一種形象出現。從影片開拍起,外界就一直議論紛紛。不少朋友聽說後都為我捏了把汗,擔心我演不好反而砸牌子。用他們的話來說:潘虹平時就有點雲裏霧裏、神神秘秘的,總給人一種距離感。以這種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演一個成天和柴米油鹽打交道的庸俗女人,懸。
朋友們是很愛護我的。尤其在《獨身女人》和《女人·TAXI·女人》這兩部片子反響不佳,受到比較多的批評之後,他們不希望看到我再栽了。在世界影壇上因改變戲路不當,演員從此一蹶不振的事例也是比比皆是。
可我更相信“不破不立”這個樸素的道理。必須破掉一些東西,特別是扔掉一些已被認可已被框定的東西,才能立起新的,才可能出現一些更好的東西。而且還不能小破小立,一定要大破大立。
小打小鬧是成不了氣候的。《獨身女人》和《女人·TAXI·女人》就是兩個最現成的例子。我想改變一點,融進一點我自己的東西,可是沒有成功。原因當然很多,但和原來的表演距離拉開得不大,也是問題。
這次範莉的形象和以往的形象是個高反差了,能不能成,能不能被圈內人和大眾都接受,我也不敢斷言。一切都要在今年見分曉。
還有和寇世勳、張國柱、金士傑等一起演的《地久天長》,已定於1月3日在台灣上映。這部長達三十集的電視連續劇,是我第一次演電視劇,又是第一次直接和台灣影視圈合作,首先在台灣上映,能不能得到海峽那邊的觀眾的認可,我沒有完全的把握,也需要等待時間的檢驗。
隻是,不管一切如何,我都會保護心態的平穩。
夜,又深了。窗外的世界一片靜謐。每到這樣的時刻,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1989年的那個新年,紐約的新年。
在這之前,紐約在我的心裏一直是一個非常瘋狂的城市。可在這一天,它卻讓我看到了它瘋狂的背麵,它的冷靜,它的寂寞。
1989年,我們在美國拍《最後的貴族》。新年來臨的那一夜,我們在時代廣場和紐約市民們一起守歲。
當新年的鍾聲敲響,碩大的金蘋果從天而降,廣場上一片歡騰。所有的人都在親吻,所有的人都在擁抱,所有的人都在相互祝福,都在盡情地享受狂歡。他們是那樣地投入,那樣地忘我,每一個在場的人都會被感染。仿佛感到世界上所有的歡樂都集中在這裏了,這裏就是世界的中心,就是天堂。沸騰,並且激動人心。
可是,僅僅二三個小時後,當我們休息了一下,起來化妝,準備拍攝時,卻陡地發現城市是死一般地寂靜。
人都在沉睡,大樓都在沉睡,街道都在沉睡。那種天堂的感覺沒有了,世界中心的感覺沒有了。有的隻是和中國那些偏僻的農村荒天野地裏沒有什麽兩樣的荒涼與寂靜。而且城市的荒涼更讓人受不了。野地裏的荒涼是有生命的,至少還有小草還有樹木;而城市的荒涼是沒有生命的,是一種真正的死寂。
從狂歡到死寂,這種反差太強烈了。我被震撼了。我突然領悟到,萬事都有起有落,而人一定要經得起這種起落。成功也好,失敗也好,都要經得住。兩者都是生命的一種給予,都應該坦然接受。關鍵在經曆的同時要有所得到,有所想、有所思、有所悟,這就是收獲。
這種感受後來幫助我度過了很多困難的時刻,使我麵對挫折時,能夠從容平靜。所以無論這次《股瘋》會得到怎樣的評價,我都會坦然接受的。重要的是我努力過了。
新的一年,願世界每一天都是新的,我每一天都是新的。因為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
1月14日 星期五
從歐洲回來一直忙著為《股瘋》的上映做宣傳,也沒有時間去重溫一下在歐洲的那些時光。
今天有些空,稍稍寫幾筆。這次去歐洲度假,最讓我難以忘懷的還是威尼斯。
第一次去威尼斯是為了拍《最後的貴族》。在威尼斯我一下子就被這座城市迷上了。那些縱橫的水道,古樸的gondola,典雅的城市氣息,都令我陶醉。
我一直以為《最後的貴族》最後這部分是拍得很棒的。那句流浪藝人說的: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不僅打在了李彤的心上,也打在了我的心上。我真心地希望大千世界所有的一切都能夠相互溝通,相互親愛。
聖誕前夜,我又回到了威尼斯。威尼斯依然是那樣。迷宮般的街巷,望不到頭的水道,gon-dola在河中飄蕩,一群群海鷗在尋找夕陽。
我也在尋找。那一次,我也是在這麽寂寥的黃昏上船的。我曾對謝晉導演說在開拍《最後的貴族》最後一場戲中我需要有一個進入角色的過程,在威尼斯黃昏的寂寞中去尋找一個女人的孤獨、失意和無助,他同意了。
這次陪我周遊水城的是一個滿頭金發的意大利電影人。他一隻手幫我提著手袋,另一隻手不時地調整著照相機的焦距。閃光燈的亮斑在靜寂的黃昏中跳動。從此我看到的威尼斯水城居然是一片空白。我看到我的臉投映在船艙的窗玻璃上,我看到美麗的威尼斯投影在我的臉上。我突發奇想,如果我把我的臉移開,這座美麗的城市,會不會就在轉瞬間轟然倒塌?世界總是如此的無常。
我坐靠在船頭上晃晃悠悠,仰頭望著一家家瀕臨河邊的餐館旁邊那一片片高聳的桅杆。單個兒地看一根桅杆,使我突然就品味到了一種雄渾的孤獨。每一根桅杆你都不忍心仔細地推敲下去,木舟在睡覺比木舟在航行更令人驚心動魄。在喧囂的世界上居然有這麽安靜的一角。照相機的閃光折射出輝煌的瞬間,撫平了我莫名的煩惱,我突然悟到世界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珍惜這份充實的孤獨。
我終於來到了上一次我住過的那家飯店,在它大廳右側依舊攤放著那本十分精致的簽名簿,依順著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羅蒂的簽名,我找到了那次我自己留下的簽名。我摸了摸尚可稱為流暢的筆跡而感到一份安逸的滿足,為此我暗暗地感謝這家飯店的主人。金發的意大利人拎著照相機邁著大步向我走來,他認真翻完了簽名簿後回過頭來向我會心地微笑。影圈裏人畢竟知道影圈裏人的需要。
在某種意義上說,我是一名小小漂泊者。當我摒除職業的紛呈表象,我會入定於一隻照相機,一本旅遊手冊,一張世界地圖。從現實世界中去比較文化,比較人生。讓自己腳步所經之處碾出一道愛的路途,從中去感悟生命的定義,明白自己在這世界上不是空空的白走一趟,有更多的理由來祝福自己。
中央空調的暖氣濕漉漉的,懶懶地在我臉上徜徉。大堂酒吧的盡頭,站著一個被聖誕燭光勾勒得格外立體感的小提琴的樂手。我掏出司機找給我的全部零錢投進他麵前的盤子。當一首“時光流逝”的曲子流泄出來時,我緩緩地隨著音樂向門外走去。
夜幕垂降後,天上飄起了雪花、白茫茫的隱去了一切,隻可聞琴聲、人語、笛鳴、威尼斯被淨化著……
真想再回一次威尼斯。
在那個別人的城市裏,在那個遠離我生活的地方,我才真正地不感覺生存的壓力。天空是如此的澄澈,生命是如此的自由,這樣的時刻,我就完完全全地回歸為一個恬靜的女人。
1月30日 星期日
我是一直怕說永遠的。一說永遠,就覺得一定有什麽東西要從我的指縫間流走了。那必是我最愛的,最不願失去的。
當我們說希望什麽永遠的時候,其實我們的心裏預感著它的終將失去。我們說願愛到永遠,因為我們知道愛情很難永遠;我們希望親人健康永遠,其實我們清楚沒有一個人能夠萬壽無疆;我們期望自己永遠成功,可我們明白幸運不會永遠照拂我們。
永遠,是條可怕的鴻溝,橫亙在我們和我們最愛的人與事之間。
可外婆畢竟是永永遠遠地去了。留給我的遺憾,也就永永遠遠地無可彌補,永永遠遠地刺痛著我愧疚的心。
我的新房子終於裝修完,可以人住了。這也是今年的一件大事。這兩天隻要有便,就陸陸續續地從媽媽這邊把東西搬過去。下午在這邊整理要搬走的東西,不知怎麽的就翻出了外婆用過的一堆大大小小的手爐腳爐。還有這一雙雙外婆親手給我做的,我還沒穿就再也穿不下的新鞋子。我的腳長得太快。耳邊又響起了外婆的話:“大腳女孩,將來要走很多的路,走很遠的路……”
握著這些一針一線納成的鞋子,在冬日午後的陽光裏,我的淚就流下來了。閉起眼,就是外婆的臉。就是那座青磚,黑瓦,灰石鋪地的老房子。
那是蘇州。那是外婆的家。那是我童年無憂的伊甸園。
記憶中的江南深宅大院,像一張褪色的老照片,總是灰灰舊舊的,沒有一點鮮豔的色彩。就連門前那株四季常青的香樟樹也因此透出了嚴肅。
還是那些晴朗的午後;還是那一方陽光潑灑的天井;還是那個挽著針線筐,邁著一雙謹慎而矜持的半小腳,走進陽光的外婆;還是那個懷裏抱著一小罐拷扁橄欖,蹲在外婆膝前,一邊吃橄欖一邊用吃剩的橄欖核玩著“釘橄欖”的我。
那是些我和外婆共同生活的日子。那是些年幼的我還不懂得要珍惜的日子。外婆最愛做的事,便是坐在暖暖的大太陽地裏,看著我在她跟前玩,給我做鞋。從滿月的軟底鞋,壓邪的虎頭鞋,過新年與新衣褲同色的小花鞋,一直到我中學畢業分配去農場時腳上穿的背包裏帶的方口黑布鞋,都是外婆親手做給我的。
外婆做的鞋穿在腳上,又輕又軟又合腳。外婆過世後,每當成年的我為買一雙合我這雙大腳尺寸的中意的鞋,滿街亂轉的時候,就格外地懷念外婆的布鞋。
我的腳大,長得又快,外婆做鞋的速度總趕不上我腳長的速度。有的時候新鞋子才做好,就小了。外婆隻好再做新的。
重做的時候,外婆就總愛嘟嚷:“唉——,大腳女孩,將來要走很多的路,很遠的路。”話語裏有疼愛,有隱憂,卻沒有嗔怪。仿佛她很早就知道我將來會過一種顛沛流離的生活,會走一條崎嶇不平的人生路。隻是年幼如當初的我,是絕對無法體會老人那顆溫暖而又蒼涼的心。
“容兒,如果你長大了,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你會想外婆嗎?”她總是把我摟進懷裏,在陽光下眯起眼,問我。
年幼的我,雖然分不清外婆眼裏有沒有淚花,也讀不懂她慈祥麵容後麵的憂傷,卻一樣可以感覺她從心裏流瀉出來的留戀與失落。我小小的心中,也因此有了莫名的悲傷。
我於是一轉身,躲到她的身後,把小臉貼在她的脊背上,雙手扳著她的肩,前前後後,一搖一晃,嘴裏念著:想。不想。想。不想。……直把外婆搖得頭暈眼花,回手打我一屁股,笑出聲來,才作罷。
我於是轉回到外婆跟前,在那一方灰石大磚上,繼續釘我的橄欖核。
想必那時候我以為我是會永遠蹲在為我做鞋的外婆膝前釘我的橄欖核的吧。我竟一次也沒有滿足過她,對她說一聲,“會的,外婆。我會想你的。”
等到我想起來該對她這麽說的時候,一切都已太晚。
外婆是再也聽不到了。可今天的我還是要對她說一聲:阿婆,每次我走很遠的時候,我不僅是想你的,我都是帶著你的。就如同每次的你,走得很遠很遠的時候,總是想著我,帶著我一樣。
外婆是不會計較我的,我知道。她從沒計較過我什麽,也沒要求過我什麽。她唯一向我要求過的隻是一雙尼龍襪子。
那還是我第一次在農場拿到18元工資時我問的她:阿婆,你想我給你買點什麽?她說,現在人家都在穿尼龍補,尼龍襪子穿起來很舒服,是不是?
她想要我給她買一雙尼龍襪子。可是就這麽一個小小的要求,我也沒能滿足她。直到她生病住院,躺在床上,再也不需要任何一雙襪子了,我才知道大錯已經鑄成。
阿婆,我不是沒聽進你的要求,也不是聽過就忘記,更不是不想買給你,我隻是不上心。那時我太年輕,總以為日子會永遠過下去。不知道這一個不上心,會給我一個終生的遺憾,讓我悔恨到永遠。悔恨到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悔恨在我的指縫間一點一點地堆積,流走。
總是外婆為我付出。從我出生起,帶給她的就是傷痛。
外婆的右手腕有病,錯位性骨折,一直沒能複原。永遠的浮腫。永遠的稍一不慎就內部挫傷,就淤血,就青紫。永遠的一到陰雨天,就疼得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這全是因為我。就在我出生的第一個月裏,為了到冰天雪地的戶外晾我的“萬國旗”,腳下一滑,外婆的手撐在一堆殘雪上,骨折了。接骨以後,又因為不忍看我常常沒完沒了的啼哭,外婆隻好忍著痛,日夜把我抱在臂彎裏。
冬天過去了。我長大了,也長胖了。而外婆的手再也不能複原了。後來,我越長越大了,外婆也越來越衰老了。
我長得越大,外婆忍受傷痛的曆史就越長,傷痛的程度就越深。可她從沒有抱怨過我。她隻是忍著痛用她這雙受傷的手為我做了一雙又一雙的新鞋子,每一針裏都縫進了她的堅韌她的慈愛。
阿婆,我從你這兒得到的太多,還你的太少。我唯一欣慰的是,我是一直握著你的這隻為我摔斷而又從未複原的手,替你送終的。
阿婆,我知道,你唯一欣慰的是,臨終前,你看到了我從農場回來,考進了大學。我還知道,我去農場的時候,你是又驕傲又失落的。你驕傲,我終於長大了,可以獨立了。可你也失落,我終於還是要離開你了。
其實,阿婆,不管我這個大腳女孩走過了多少路,不管我走了多麽遙遠,我都是你膝下的容兒嗬。
2月8日 星期二
把七個小矮人依次放在樓梯的拐角處,白雪公主和她的小矮人們的家就終於在這都市的森林裏安了下來。
雖然,這不是那座童話裏森林中的小木屋,遠離著塵囂;雖然,用來買房的錢是借著銀行的貸款,肩上有七年的債背著要還。可是,還有什麽抵得過這樣的喜悅,我們,我和我最愛的玩具們,我們有自己的家了。
從房子裝修完,到今天的正式入住,這家,斷斷續續地搬了兩個星期。因為我不肯用搬場公司一下子把東西從媽媽那裏搬過來,而一定堅持每一樣東西都要在自己手裏過一遍。
看著每一件東西由自己選擇了帶過來,再一一安放到合適的地方,心裏就極安穩,極妥貼。
這是一個最完整意義上的我自己的家。我願意這樣燕子銜泥築巢般壘我的小窩,仿佛一種儀式,一種自己給自己做的,又一個獨立的儀式。
以前我有過各種各樣的家,外婆的家,父母的家,婆婆的家,丈夫的家,劇組的“家”,但都不是今天這一個家。這是我的家,就住著我一個,單身女子。這是完完全全的我的天地。
媽媽的家裏也有我的一個小天地,可那畢竟是媽媽的家,不是我的。
不是說媽媽的家有什麽不好。記得那一年離了婚,就提了一個皮箱離開了成都,回到上海,站在媽媽的門口。是媽媽一家接納了我,一住就是五年半。
從娘家嫁出去的女兒,在結婚八年後,又孑然一身搬回了娘家。這樣的變故,做媽媽的雖然什麽也不說,就這樣接受了,但做女兒的知道,總是在她心裏傷了她一道。
這樣一種傷害,不是讓媽媽怨了我,而是迫得她更加愛了我。因為知道我必須用自己的一雙手去撐天下了,知道再沒有一個人來嗬護我了,她對我就傾注了全部的關懷。
常常在早晨,隻要一聽到我的房裏有我起床的動靜,媽媽一定會也跟著跳下床,給我做早餐。每當這時,我就特別自責。讓已經為我操勞了前半生的母親,又跟著為我操勞後半生,我心難安。
有自己的一個家,也是給媽媽一個交代。我要她知道,我還能站起來,我還能獨立。我希望她能安心。
今天臨過來的時候,媽媽又說:那裏要是一個人太冷清,住不慣,就回來。這裏總是你的家。
我點頭,笑一笑,心裏知道,再回來,就是客,不是她羽翼下一隻不能單飛的小鳥。
明天是大年夜,我會回去吃團圓飯。以一個獨立的、可以讓她驕傲的女兒的身份,回去看她。
給所有的朋友打電話,告訴他們,我有自己的家了,在這舊曆年將去,新曆年將來的時候。朋友們為我高興。有的說要來玩,要來陪我。我說,好的,但不是今晚。今晚,我要一個人。
一個人在新家裏走來走去,滿心喜悅。餐廳裏的長餐桌和桌上的歐式燭台,客廳裏的黑色沙發彩色靠墊,白色木樓梯上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玩具動物卡通人,還有一屋子看著我微笑的我的照片,什麽都看著順眼。特別喜歡這複式結構的房子。下麵是廚房、餐廳、客廳和盥洗室,一道小樓梯通往樓上的臥室、起居間和小客房。樓下,是朋友們來可以談天說地坐通宵的地方。樓上,就完完全全是我一個人的領地,閑人莫入。
記得當年離婚,臨走,米家山說,家裏的東西,你要什麽就帶什麽走。我說,本來求的是,人在情常在,情在人常在。現在,人都留不住,還帶什麽東西走?再說,我拿走的任何一件東西對你就是一個空白。
倒不是存心要氣他,而是我一向以為,家,就是一個外化的人。家裏的一陳一設,都代表著主人的品味,氣質和想法。它也是人的一個組成。
選擇這樣結構的房子,看中的就是那一份神秘感。我希望每一個來做客的人都能感覺到我待人接物的分寸在哪裏。我是一個獨身女人,我在顯露我的真誠的時候,我也還願意堅守著我的保留。
坐在客廳裏,握一杯酒,放一盤CD。在恩雅來自天堂般純淨的嗓音裏,所有的已往,都在心頭一一流過。
《舊約·創世紀》裏有個故事,講耶和華要毀滅所多瑪和蛾摩拉兩座城的時候,囑托二個天使引羅得和他的妻子、女兒出城。在城外,天使對羅得說:“逃命吧,不可回頭看,也不可在平原站住,要往山上跑,免得你被毀滅。”結果,毀城的時候,走在最後的羅得的妻子,忍不住留戀的心情,回頭看了一眼,竟變成了一根鹽柱。
過去了的,就不可再回頭。
所有經曆過的事,我都接受。所有作過的決定,我都不悔。我隻是對未來舉一舉杯。那將是一些嶄新嶄新的日子,我相信,我祈願。
2月11日 星期五
最後一個高升驚天動地的炸響,在新年的夜空下嫋嫋消散。
朋友們一一和我道別,開著他們的車,一輛接著一輛地走了。長長的車龍,浩浩蕩蕩地駛離我們的小區。值夜的保安人員同我開玩笑,簡直夠得上一個車隊了。他們說,幸好今天是年初二,我們樓裏的人都出去度假了,要不然,連泊車的車位都不夠。
我聽得笑了。可不是,就這樣,朋友們的車還是把這樓下的十幾個車位都占得滿滿的。
同值夜的保安彼此道了新年快樂,謝了他們今夜的辛苦,我便轉身上了樓。推開門,迎接我的雖然不再是滿滿一屋子的朋友,卻依日是他們留下的彌漫在屋子每一個角落的滿滿的友情和溫暖。
客廳裏到處插著豔麗繽紛的鮮花,都是朋友們送的。玫瑰、菖蘭、百合、康乃馨、洋蘭,沒有一束是重樣的。朋友們愛護我,請他們來參加我新居的第一個聚會,一呼百應。又不和我拘泥於什麽禮節,該送什麽花,在電話裏就和我一一商定。結果品種豐富得足可以讓我開個小花店。牆邊靠著朋友們送的油畫。桌上堆著他們送的CD唱片。兩者都是我的最愛。前者,是他們出於對米家山曾經是搞美術的這一經曆的了解和對我曾有過的那段婚姻的認同;後者則純是投我所好。
小樓梯的玩具世界裏又增添了一個新家族——一堆光屁股的小人兒,神態各異,個個都不重樣。這是孩子們帶給我的。
今天是我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在我一個人的家裏接待了我的朋友。
這個聚會,在我是向朋友們送上的新春的第一個問候,在朋友們是慶賀我的喬遷之喜。用他們的話來說,給我的新家增加點人氣。
於是,從下午到晚上,大人、孩子,二三十個人擠在我的小家裏,樓上樓下,鬧了個天翻地覆。沒有規矩,有的隻是敘不完的情,說不完的話,一屋子的笑聲,一屋子滿滿的要溢出窗外的歡樂。
大年夜回媽媽那裏吃團圓飯,見麵的第一句話,媽媽問的就是:“你一個人怕不怕?晚上睡覺門鎖好了沒有?”
母親的關懷裏多的總是擔憂。而朋友們不是這樣。他們也擔憂我,但他們不會這樣表達。我知道,今天他們來我這裏,不僅是來祝賀我,也是來看看我還需要什麽,看看我究竟有沒有信心一個人這樣過。
他們的關懷裏更多的是祝福。
他們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祝福著我,希望我快樂、幸福、安定。他們用他們的細致,他們的關切,填補著我生活裏的空白。他們知道,現實的家我已擁有,心靈的家我依舊漂泊。
人的一生裏能有這樣的朋友,是福氣。
說起朋友我最看重的還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他們中間有的甚至讀小學時就開始和我做同學,然後一起上中學,一起下農場。就是這樣一批從小又打又鬧又滾又爬地一起長大的夥伴,他們是我的昨天,他們也是我生活中最寶貴的一份財富,
和他們在一起我不需要有一個假麵,也沒有任何負擔。在他們眼裏,我不是什麽明星潘虹,我隻是他們的一個同學。一個和他們一起哭過笑過鬧過,一起爬過樹踢過踺子甚至打過架的同學。一個當年和他們一起插過秧挑過河泥,搶吃過一碗炒麥粉一塊紅燒肉一個精白饅頭的潘虹。
有時知道我得了獎,他們會向我道一聲祝賀,但不會在意更多。他們更在意的是我這個人好不好,有沒有什麽改變?或者生活得好不好,快不快樂?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助的。
我們的交往裏沒有任何功利的因素,大家都有各自發展的領域,無所謂誰高誰低誰能誰不能,我們共同擁有的就是對往昔的美好回憶。和他們在一起我就覺得特別放鬆,寧靜,特別有安全感。
有時一句:記得吧,小時候你還踢過我。會讓我從心裏覺得暖出來。而一句調侃的:那時候,你那麽土,誰想過你日後會當演員。則讓我覺得踏實。他們總是讓我一再回到最淳樸的那個起點,使我知道自己是什麽,原本是一個怎樣的人。
每一次聚會過後,我都覺得找回了幾分真誠,洗去幾分浮躁。所以不管我有多忙,每年一次的同學聚會,隻要在上海,我是必到無疑。
賽曾經說我是個平民貴族。他說他愛我,很看重的一點,就是我身上沒有什麽明星氣。賽,你可知道,這是因為每年我都會在無意中得到一次淨化。
今天又提起了今年聚會的事。還是老規矩,放在暑假裏,候我們老師有空的時候;還是湊份子,每人掏五十塊錢,無論賺錢多少,統統一視同仁。
這回我學乖了,再不會像上次那樣冒冒失失地來一句:我請客。
上回我這麽一說,立刻犯了眾怒,大夥群起而攻之。他們明白無誤的提醒,使我意識到,在這件事上我根本不必讓自己跳出人群。這樣做,不管我是多麽的誠心誠意,都會顯得矯情顯得虛偽,甚至,傷人的自尊。因為這是一件我們大家的事,一個老同學的聚會,請我們共同的老師。每個人都出一份子,不在於錢的多少,隻在於我們彼此的平等。
在這樣聚會的時候,我們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誰也不能帶家屬。
我們要讓那一天完完全全地屬於過去。在那一天,我們僅僅是老師麵前的學生,老師也依舊是當年學生麵前的老師。轉瞬間,時光倒流二十年,我們仿佛又相聚在中學的課堂。老師和學生,同窗和同窗,這樣的關係豆古不變。
記得當年我們這個班,是出了名的調皮,又出了名的抱團。
我們的班主任張老師是教英語的。剛大學畢業就接了我們這個班,一副白麵書生的樣子。雖然後來因為他分配我去農場,暗地裏我沒少怨過他,但仔細想想,他是中學裏給我印象最深刻的老師。
我至今仍對他的英語課記憶鮮明。記得上課時他叫同學起來念單詞,每當同學念錯的時候,他就兩眼一翻,搖著他那特長的脖子,慢條斯理地說:不對嘛。然後他再叫下一個。我們和他調皮,都按那個念錯的同學的發音念。結果一圈兜下來沒有一個念對的。於是我們全班一起大搖頭:不對嘛,我們發音沒有問題,是你教錯了。老師知道我們是故意和他調皮,卻不生氣。課上這個單詞的發音再教一遍。下課照樣帶著我們去打排球。所以我們這個班的學生都偏文科,英語和體育更是棒棒的。這得歸功於張老師,他身上有股特別的凝聚力。
哎,是該給張老師打個電話,也告訴他我搬了新家。
今天,我生平第一次親手放了鞭炮。
雖然放鞭炮是中國過年的一大風俗,更是一般孩子們喜歡的事,可我從小怕響,怕放鞭炮。別說自己沒放過,就是看到別人在放,也一定躲得遠遠的。
但是,今天我放了。不止放了一個,而且放了一大批。
我是放給自己看,給自己壯膽的。也是放給朋友們看,讓他們放心的。
克製著我的畏懼我的膽怯,我沉著地劃著了火柴。暗紅的火苗在冬夜的黑暗裏跳躍,舔著了導火線。“砰”地一聲,爆竹飛上了天。
我點燃了我生命中的第一響。
五百連響的爆竹也被朋友們點響了。在熱烈的爆竹聲裏,我祈福未來。我對自己下決心,就這麽一個人過了,真過了。
今天,我真正是獨立了。從今往後,所有的歲月都將由我一個人打發。我要過好每一個日子,要過得比以往的日子更好。
我不是一條漢子,但我可以活成一個人。
3月10日 星期日
全國政協八屆二次會議是前天開幕的。今天又列席參加了八屆人大的第二次會議。算起來已連續兩屆任全國政協委員,進京參加“兩會”的會議,今年是第七個年頭了。
那天聽葉選平作常委工作報告時說,這一年經審查立項的提案有1900件,辦複的占99%。具體的內容他沒說,可我更關心的是文化那一攤,尤其是有關電影的,辦成了哪些實事。
這兩年電影的滑坡現象引起了方方麵麵的關注,關心的人也很多。每次開會都要討論討論這個問題,估計到14日收、交提案工作結束時,有關這方麵的問題肯定還會被提到。
曾經有種認識,認為應該用提高票價,增加電影製作成本的方式來解決電影滑坡的問題。可後來發現不行,票價提高了,觀眾的流失更大,人們都不看電影了怎麽辦?
現在基本都認識到歸根結底還是個體製問題。隻有讓電影從拍攝、製作、發行到放映都投入市場運作才行。不過要在中國形成真正的電影工業、電影市場,像美國好萊塢那樣,把電影純粹當作流通的產品來做,恐怕不是那麽容易的一件事。
按理說,在任何一個發達的社會裏,它的文化應該是成為它最顯著的標誌,文化和經濟應該是相互依存著向前發展的。一個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不能溝通、等同的社會,是稱不上一個先進社會的。可麵對今天的中國,我實在不敢樂觀。
這兩年經濟的發展勢頭這麽好,一直保持著快速的上升趨勢,可電影卻一滑再滑,一路下坡。也許中國的事是太多了,十多億人要吃飯,要穿衣,還時不時地要對付各種各樣的災害,政府實在是顧不過來。可又不能不顧電影嗬。人除了要吃好、喝好、住好外,也要玩好和看好,而且這個玩好和看好,還直接關係著明天整個中華民族的國民素質的高低。
當然作為搞電影的,也該有點責任感,努力拍點好看的東西出來讓大家看看,不要把已經很有限的資金再浪費了。
不過也難。電影本是一門舶來藝術,而我們對它的特性、本質規律、表達手段的研究還遠遠沒有達到通透的程度。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
我們的電影受戲曲的影響太深,往往用了一個電影的外殼,包裹的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戲劇故事,用的表現手法又是最傳統、最符合中國人欣賞習慣的舞台劇的手法。這樣的電影哪裏還有節奏可言,又怎麽好看得起來。其實今天觀眾的欣賞水準已遠遠超越了傳統,超越了習慣。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走在了中國電影的前頭。
而且一部電影承擔的任務也不能太寬泛了。不能同時要它又賺錢又實驗又藝術又得獎,搞得在拍攝的過程中都不知道自己追求的終極目標是什麽。要得太多,往往什麽都得不到,最後也就隻好得到個四不像了。
明年就是世界電影誕生100周年了,我們究竟能拿出些什麽樣的東西來迎接這樣一個盛大的時刻呢?
H說過,他希望,多少年後,我們的後人在地層裏挖出我們這一代人的東西,不隻是可口可樂的易拉罐和塑料玩具。現代的中國藝術家,應該為後代留下點值得看看的藝術品。
我深以為是。
搞藝術的人要有這樣的眼光和胸襟。不僅是像他這樣搞雕塑搞繪畫的人要這麽想,我們做電影的,也要有這樣的氣魄,去做一些精品,留一點經典的東西下來。
這段話,H也曾對我說過。今天翻看他送我的他最新出的一本藝術作品集,在蕭馬為他寫的序言中,才發現這段話的出處是在大連的老虎灘頭,在為他的“群虎”石雕落成舉行的剪彩典禮上,他說的。
當時他是流著淚說的。蕭馬說他差一點就號啕了。
這是一個男人在曆盡千辛萬苦的努力終於做成了他想做的事情之後的痛哭,這是一個藝術家在他嘔心瀝血完成的作品麵前,麵對鮮花、掌聲、讚譽的流淚,我理解。
這座由六隻虎組成的花崗岩動物群雕,雖未經吉尼斯世界紀錄的考證,但有閱曆的行家都認為它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大的動物造型的石雕。可這項曆經兩年零九個月的大工程的確做得他好苦。
我本來也從他嘴裏支離破碎地知道一些,今天看蕭馬比較完整地寫出來了,讀了仍是感動。
H是那種做大事的男人。豁達,有才氣,不畏縮。更難得的是他的沉穩裏還有一種童心不泯的純淨氣質,天生是做藝術家的人。
和H認識有七年了,每次開全國政協會議都會遇到。這次也不例外。
曾經有一度,我們的關係被傳媒炒得熱熱的,人們把我們拉得很近。這是大家的好意,是對我們兩個人的關心和愛護。可惜,我們倆隻彼此看了一眼,就斷定我們能做很好的朋友,也隻能做很好的朋友。
剛才,我還對他說,我們是一年一度全國政協會議上的“政治戰友”,每年都有個法定的約會。每次分手的時候也沒什麽可擔憂的,因為知道,總是重逢有期。
他啞然失笑,並不反對這種提法。
3月16日 星期三
這幾天在北京開會,總是碰到熟人。
今天遇到個在外交部工作的朋友,和我開玩笑:“怎麽還不到我們部裏來報到嗬?是不是演了部《股瘋》,想想還是舍不得放棄藝術家的身份?”
我回答說:“你等著,我總有一天來和你做同事。”
他的一句話,又勾起了我的夢想,去外交部謀職,去做一個派駐國外的大使館裏的文化參讚。
這個念頭是三年前冒出來的。
我一直覺得,我這一生,可能很多選擇都是錯的,但我對自己職業的選擇,上戲劇學院讀表演,出戲劇學院做演員,這一點,肯定沒錯。正是在這個專業領域裏,我擁有了一席之地,有了屬於自己的成功。
有時我也問自己,如果在這個專業之外,我再選擇一份職業的話,什麽是合適的?
答案是,文化參讚。
這些年常出國,住在我們大使館裏的時候,就特別喜歡和文化參讚聊天。去別的大使館參加活動,接待我的,往往也是他們的文化參讚。
慢慢地就發現一個現象,我們的文化參讚大多在藝術上不是專業人士。他們對這個領域裏的方針、政策、條規都掌握得很到位,可除此之外,他們就缺乏更多的藝術方麵的話題來與人溝通。這不能不說是某種意義上的缺憾,尤其和國外一些非常有修養的,在某一藝術領域裏有很專業很獨特的見解的文化參讚相比,就更是如此。
我想如果我去做文化參讚的話,基於我今天的能力,我也許也能有一個成功。最起碼,我有兩個好的條件。一是,無論國內國外,我在文化界都有一大批朋友;二是,無論哪一種文化活動,音樂、舞蹈、繪畫、文學、電影、話劇等等,我都對它們充滿興趣。
如果說當年報考戲劇學院時,大半還是出於少女的一種虛榮心,一種渴望在更寬廣的舞台上表現自己,渴望被更多的人注意的虛榮的話,那麽這一個外交官的夢想,則完全出於一種熱愛,一種對世界文化傳播的熱愛。
走的地方越多,就越覺得每個地區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文化,別有一種特色,別有一種魅力。
每一種文化,都是一個民族的思維的結晶。
但從整體來說,文化,又是屬於整個人類的。
所以文化交流工作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從事這個工作的人,既具有強烈的民族性,又具有特別寬容的國際性。這非常符合我的想法。
說實在的,如果有一天,我覺得我在表演上再不能突破自己了,我就不拍電影了。那時,我就去外交部麵試,然後再去國際關係學院突擊學習。爭取去當個外交官,圓一圓我的文化參讚夢。
當然,最好能把我派去歐洲,我喜歡那裏的文化氛圍,那樣的一種典雅。
3月28日 星期一
晚上,照舊在家門口的“明苑酒家”吃飯,平時在家的時候,“明苑酒家”是我的食堂,一日三頓全在那裏。
其實一個人的家實在不算小,複式結構的房子,客廳和餐廳在樓下,臥室和工作室在樓上,沒有打擾的時候,清冷中有些孤單。煤氣、電飯鍋,所有的設備一應俱全,然而我卻做不來一個女人天性該會的事情。
中國有句俗話,把秀外慧中的女人稱為“出得廳堂,下得廚房”,大凡待人接客賢淑周全、又能有一手好廚藝的女人是男人心儀的伴侶,可我極端個性化、情緒化的性格,長期在外奔波拍戲的職業經曆使我遠離了普通人的生活。
我隻知道哪裏的盒飯最好吃,哪裏的盒飯最劃算,或者在賓館吃著完全被裝飾過的宴會。所有的賓館飯店都是相差無幾的滋味,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對吃飯毫無興趣,每一餐都吃得極少,仿佛隻是為了維持生命的必需。
偶爾,走過上海街巷窄窄的胡同,看見煤球爐上漾起的嫋嫋炊煙,聞著各家的大鍋中飄出的粗茶淡飯的香味,想想梅幹菜燒肉一定是很本色、很有嚼頭的家常菜。我缺乏最普通人的生活,缺乏他們豪邁的熱情,從心底裏,渴望與他們一起被三吆五喝地圍坐在一張大桌前吃飯,拉扯幾句公共汽車上的相罵,廠裏同事的婆媳糾紛,這種實在的生活令我感動。
可我還是一個人,在“明苑酒家”的餐桌邊,要上一二碟菜,卻還是剩下好多。
有時常常也會想,我是否太姑息自己,總是用演藝的特殊性來為自己找藉口,其實我也可以在有限的、自由的時間裏,做做女紅、學習烹調,我相信一個好女人是必須具備事業和生活的雙重能力的。我是一個被寵壞的女人,拍片的時候,劇組的人都包圍著我,噓寒問暖,他們知道女主角是全片的脊梁,她的表演成功將直接影響整部影片,我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難得有暇在家,感覺就像度假一樣,把在劇組時那根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就更不願意去做那些細碎的事情,於是今天,便多留了一份遺憾。
“明苑”的服務小姐和先生都很相熟,對於我不苟言笑地老是一個人在這裏草草地吃飯,默默地吃飯,也許他們認為我端著大明星的架子,他們看高著我,我卻羨慕著他們的生活。
有時媽媽會從自己的家裏趕來我的住所,為我下午的點心做一道山芋湯,喝著山芋湯時,心裏暖暖的,嘴上卻對媽媽說:“你別再這樣來回跑,你年紀大了,自己要當心。”
除了不忍心看著媽媽為我操心,操勞之外,這種享受在我一個人的時候隻會更覺孤單。
我應該擁有的,不是一碗山芋湯,而是一個家,一個完整的家。
4月5日 星期二
今天,一個特別的日子,清明節。
一直以為,這是你們的節日。你們,這些在天的魂靈。
阿婆,父親。我塵世之外的親人。
我不知道對這一天的在意是不是算符合現代的標準。我隻知道我在意。我隻知道我並不在乎我的傳統我的落伍。
我願意我在每一年的今天,為你們收拾我的心情,收拾我的容顏,收拾我的裝束,收拾我的談吐。收拾出一個莊重、沉靜、傳統的女子,為了你們。
我已經和你們一起過了無數個你們的節日了。日子在一天一天地過去,而在我的心裏,對我們的一切都不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淡薄。思念也好,緬懷也好,感覺也好,總是鮮豔如初。
對於我,隻要還有這樣一個屬於你們的節日會年複一年地到來,你們離去的事實,就總像發生在去年,或者更近,就在昨天。
本來,每年的這一天,不管我有多少俗務纏身,也不管我有多少必須趕赴的約會,一日三餐,我必趕回家來與你們共進。我陪著你們,你們也守候著我。
今天更特別,我哪兒也不去。
早起,沐浴更衣。在佛前為你們上一炷香,讓我的心在嫋嫋的輕煙裏,安靜,澄明。
今天,我要接你們回家。要把你們從媽媽的家裏帶回我自己的家。我一個人的家。我獨立的家。有了你們,我一個人的時候,就再不孤獨,再不害怕。
我帶你們到客廳,到臥室,到起居室,到小客房,到這一百三十七平方米的每一個角落。我要讓你們知道,這就是我的家。我要讓看過這個家的你們,為我放心。
吃飯的時候,你們的像片,一左一右,坐在我身邊的椅子上。你們陪伴著我。看電視的時候,你們一右一左,和我在一張沙發上。你們嗬護著我。
有一句話,是一位存在主義的哲學家說的:親人不死,愛人不滅。說得真好。陰陽界邊,奈何橋畔,總是人鬼情不了。
我們又在一起了。
問一聲阿婆,你走了二十年了,這一路你走得可好?
以往每一年的今天我都對你說:阿婆,我給你買了一雙尼龍襪子。今年我卻要告訴你,街上又流行全棉製品了,人們又穿回你說的那種洋襪了,那種你穿了一生的襪子。
阿婆,一雙答應了你又沒能給你買的尼龍襪,讓我悔了二十年,也讓我痛了二十年。它還會繼續折磨我的。日子越久,年齡越長,心裏的刺痛就越深。
這痛,不僅是為了你對我付出了全部而我卻沒能好好孝敬你的這份後悔,更是為了你曾給過我的那份教養。
從小到大,我受你的影響最深。是你教會了我怎樣做一個女人。是你教給了我作為一個女人必須具備的所有品質,所有性格,甚至包括女紅。
從小你就用你的身體力行教導我,一個女人要做到讓人喜愛,要做到像個女人,就一定要有女性,要有母性。如果說,在經曆了這麽多之後,無論成功、失敗、挫折、坎坷,都沒能讓我變得粗糙,沒能讓我身上屬於女人的東西流失掉,那是因為你早給我規範了一個基本定位。那些古典的烙印已成為我稟性的一部分,使我始終是一個活得細膩而認真的女人。
你本就是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又念佛吃長素,所以你總是告誡我,要與人為善。還記得背一個香袋隨你去普陀山進香。香袋太長,我太小。背著它,香袋長長的一直拖到我的腳麵。你指著刻在岩石上的巨大“忍”字,告訴我做人要“忍”,告訴我為什麽要“忍”。
這是我生平認識的第一個字,忍。
阿婆,雖然你從不開口,可我知道你對我的期待是雙倍的。今天,我有沒有可以告慰你?
叫一聲老爸,如果你還活著,我該叫你老頭了吧。
還是那句每年都對你說的話:爸,我現在很少說謊了。我不能說我句句是實,一點也不撒謊,做一個演員,一個時時麵對社會的單身女子,總有一些時候要說一些不那麽由衷的話。可我還是盡可能地說實話,說真話,不說謊。
我知道,不說謊地做人,是你對我最大的期待。你一直希望我不要有那種劣習。你希望你女兒能做大事。
家裏沒有男孩子,我是你的長女,你對我的期望埋得很深,寄予得很高。那時我小,不懂得這些。我隻是覺得不公平。你從不打妹妹,可你打我,為我做錯事。
我怕你,挨了打還有點恨你。我就總是對你陽奉陰違,隻要在你麵上混得過去,隻要不挨打。可那一個巴掌我沒能逃過。這一個巴掌,我記了一生。
那本是件小事。
小時候我的身體不好,你們就讓我每天放學後去遊泳鍛煉。遊泳池離家兩站路,你們總是給我一角錢坐車。那天我回來時沒坐車。我用五分錢買了根冰棍,一路東張西望,磨磨蹭蹭地逛回了家。
回到家的時候天都黑了。你們等我回來吃晚飯,等得非常著急。
見了我,媽媽劈頭就問我坐車了沒有。她是怕我給人拐了。
我不敢說出實情,隻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答,當然坐了。
你放下筷子,指著我的長辮子,說,你的頭發都已經幹了。
我啞口無言,說不出個所以然。
你沒再多問我一句,就一個巴掌,把我從桌子的這一頭打到了那一頭。
你當時說,沒有一個男孩子不吹牛的,沒有一個女孩子不撒謊的,可你就是要改改我這個毛病,否則我將來做不成大事。
第二天,你讓我帶著五個紅紅的手指印去上學。你要我告訴同學,我為什麽會挨你的打,原因要說得真真的,也不許撒謊。
那時候,我真恨你。可那以後我真沒敢再撒謊。
後來,你就走了。你是自殺的,在那個年代裏。那一年,我十歲。
老實說,失去你,不像後來失去外婆那樣,讓我那麽傷心,那麽悲痛。我甚至沒為你掉過一滴眼淚。隻是一種空白。長大後,就更知道,這是一段任何人任何東西都無法填補的永遠的空白。
爸,今天的我,已遠遠超出了你當初對我的期望了吧。站在你麵前,我覺得心安。你呢?是不是也安心了呢?
隻是,我真心希望我的身邊還能有一個在我做錯事的時候打我巴掌教我做人的你,活著。
夜已降臨。白色的大麗菊在黯淡的暮色裏怒放得格外鮮明。菊花是一種特別的花,絲絲縷縷的花瓣,重重複複。每一絲,每一縷,都是我們彼此的牽掛,彼此的思念。
阿婆,爸爸,我把你們帶回家來了。我願意陪伴著你們,也願意你們守護著我。更希望你們在天上,能時時看著你們還在塵世的親人們,平平安安,快快樂樂。
你們,是我們的守望天使。
4月21日 星期四
26年了,每到這一天,我總覺得冷。
這來自心底來自骨髓的寒意,是26年前,我第一次迎麵遇見死亡時,他留給我的。
前天,是父親的忌日。可真正讓我感知到死亡的,是26年前的今天,在龍華火葬場的門口。
雕龍的煙囪,高高的,矗立在陰霾的天空下,不時“轟”地一下,冒出分股濃濃的黑煙,在料峭的春寒裏,逐漸飄散,變淡。
我呆呆地看著它,感覺著死亡。這就是所有人的最後歸途。這不是童話故事裏那條通往天堂的道路。童話裏的天堂路是開滿了鮮花,是美麗的,而這煙囪如此醜陋。
爸爸死了。終於還是死了。
這就是結果。我終於知道結果是什麽了。
前一天的晚上,當我聽到爸爸死訊的時候,心裏就好像有一個結被鬆開了。我沒有哭。我平靜得不像他的女兒,甚至不像一個孩子。
作為一個二類右派的女兒,作為一個老是聽大人們悄悄議論著哪一個相熟的叔叔伯伯阿姨又沒了的十歲女孩,冥冥中早就在等待著一種模糊而又清晰的可怕的東西,早就知道自己的家總有破碎崩潰的那一天。
那個晚上,結果來了。這就是結果。一個預料中的結果。
可是,盡管聽過那麽多的死亡,有過那麽多的準備,當死亡真正降臨在自己的身邊,發生在自己親人身上的時候,總會留下一些特別深刻的東西。
對於我,那些天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那麽逼真那麽鮮明地印在我的記憶裏,連一個細節也不會忘記。
那個夜晚,煤氣爐的水壺上溫著一碗蛋炒飯,那是留給遲遲未歸的母親的。早巳過了晚飯的時間,媽媽卻連人影也不見,也沒有一個說明她要晚歸的口信請人帶回。我帶著妹妹和外婆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問,會有什麽事發生。可誰的心裏都有預感,一定有什麽事已經發生。
十一點多了,媽才回來。表情裏沒有什麽異樣,隻是一件本該是淡灰色的夾衣,肩頭已被屋外霏霏的冷雨淋成了深灰色。
我端蛋炒飯給她吃,她動了動筷,就打發我去睡。我剛一轉身,她就對著外婆哭了。
她說爸爸死了,是自殺。昨天,吃了過量的安眠藥,死了。
她說她今天去了龍華火葬場,想最後看他一眼。她在雨裏站了很久,可他們不讓她進。他們要她劃清界線。
她回頭來對我說:明天我也不能去,你給你爸爸送點東西去好嗎?
好的,媽。我去。你別哭了。
我回答得那麽冷靜,連今天的我回想起來都有些詫異。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媽媽就把我叫起了床。
她打開爸爸的箱子,拿出套柞蠶絲的本白西服,一件白襯衣,一雙鑲拚皮鞋,一雙襪子,打成一個包袱,讓我帶去。她往我兜裏塞了三十元錢,那是爸爸的一個同事打聽了來告訴媽媽的,是用來收爸爸骨灰的錢。
然後,她送我上了43路公交車,把我交給了售票員。
龍華火葬場的門口,全都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全都和我一樣,手裏提著個包袱。沒有一個大人,隻有替他們的父親或母親來承擔一個結果的孩子們。
看門的老頭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走到他跟前,他問我,“來看誰?”
我默默遞上死亡通知單。他接過去。看一眼通知單,又看一眼我,說,等一下,就轉身進去了。
他進去了很久,寒氣就一點一點侵襲了我的全身。
他終於出來了。第一句就問我有沒有給爸爸帶襪子。他說他一個腳光著。
我說帶了。
“胸前吐得一塌糊塗,吃藥死的,是不是?”他又問。
我點點頭。
他停了停,又對我說:“回去不要告訴你媽媽,你爸爸的一個耳朵被撕下來一大半,掛在臉上呢。”
這一瞬間,我忽然覺得,爸爸死了,這是解脫。雖然那時的我根本還不懂得苦難的準確含義,也不懂得忍受苦難是一件多麽不易的事,但我的心裏對生和死就有了一種極具體的感覺。
與其那樣活著,不如這樣死了。
這一刻,我懂事了。
我把錢遞給他。他拍拍我的頭,說,“回去聽話一點。”我點點頭。
我覺得,那種感覺,不像是一個老人在關照一個孩子什麽,倒像是兩個大人在達成一種默契。
高高的煙囪雕著龍,矗立在陰霾的天空下,真醜陋。濃濃的黑煙時不時地“轟”一下冒出來,在料峭的春寒裏,逐漸飄散,變淡。
我一路走,一路扭著頭看它,心裏就想著回去要聽媽媽的話,別做任何讓她失望的事。
父親的死給我的不是悲傷,而是悟性。
他的死,使我一下子超越了時代,超越了年齡,甚至超越了痛苦。但也就在那一刻,我徹底失去了我的童年。這樣一種生命層次的飛躍,使我比同齡的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更成熟,更知道怎樣打理自己。因為我知道,隻有照顧好自己,才能少給媽媽添麻煩。
於是,就有了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捧著她父親的骨灰盒,一個人坐硬席火車,從上海到哈爾濱,整整三天二夜。為的是要替她的母親送她的父親回他的老家。
四月的哈爾濱,鬆花江還沒有完全解凍。第一次出門,我什麽都不懂,連害怕也不太懂得。隻知道,這條路我一定要走到底,一定要把媽媽交給我的任務完成好,一定要把爸爸送回家。
北方的四月,一切都是冰冷的。
鬆花江是冰冷的。哈爾濱是冰冷的。父親的骨灰是冰冷的。小女孩的心也是冰冷冰冷的。
哈爾濱,這個我生疏的城市,這個與我的生命有著一份無法割舍的親緣的地方,讓我冷得徹骨。
這種感覺,一直要到很久以後,因為拍戲常常重回哈爾濱,才慢慢暖和起來。
這些事都過去好多年了,從來沒有這樣詳細地記述過它們。今天不知怎麽的,全都湧上來了。大概是前兩天看了《辛德勒的名單》的緣故。
看那些燦若春花的生命,在轉瞬間就煙消雲散,我就在想,人類為什麽總是有那麽多的浩劫,那麽多的災難。看那些猶太人在那裏為生存掙紮,覺得生命真是脆弱極了,任何一點點意外都可能使它夭折。
我一直覺得人的一生其實就考慮兩大問題,愛與恨,生與死。其他的一切問題都是依附在這兩大主題上的。尤其是生和死,它們的來與去,都由不得我們。我們隻好主宰生和死之間的那短短的一段時光。活著,就活好它。
可是,一個人要活得有尊嚴,要死得有尊嚴,都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讓世界充滿愛
4月29日 星期五
翻開日記本,一幀製作精美的遠南運動會的貴賓請柬飄落出來,這張大紅的邀約牽出我與殘疾人的一段緣來。
那是1987年初,我因《井》中扮演徐麗莎而榮獲第八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女主角獎後不久,有一位自稱是上海霞飛化妝品廠的銷售代表來找我。
我問他,有事嗎?
他說,請你做廣告。
那時電視的廣告鋪天蓋地,都是在熒屏上打出字幕的那種,對此,我很不以為然,說:做廣告啊,找電視台呀,打上廠長名字、聯係地址電話號碼不就完了嗎。
他說,我們是民政局下的一家福利工廠,廠裏大多是殘疾人,因此在產品宣傳上也不想學別人的,想標新立異一些,要用人物形象來樹立品牌形象,這在國外並不少見,但中國還沒有過。
我很新鮮,也有了興趣,接過他帶來的廣告詞:中國一號演員用霞飛中國一號。
這位姓康的,1.80米掛零,長得很帥的男子當時是霞飛廠的銷售員,如今他已是銷售部主任了。在老山前線彌漫的硝煙中,他失去了一條腿,帶回了一枚軍功章。
他侃侃而談地向我介紹起廠裏的十幾個人,其中有一半是殘疾人。幾口缸、幾根木棒起家的福利工廠——霞飛化妝品廠。他說,我們是身體的殘疾人,但不能做精神的殘疾者,我們要自食其力,靠我們一雙手,用並不殘缺的思想,我們一定能創造出一個中國名牌。
我確實被他的話感動了。我答應去霞飛廠看看。記得那天在他們的工廠,在場的人都友好地向我行注目禮。他們的工作設備簡陋、工作環境艱苦是我未來這裏前難以想象的,他們用殘缺的身體工作的情景,使我心裏痛痛的,他們太“作孽”了。我信佛,我相信幫人一把的道理,至於他們的事業今後是否能發展、發達,我沒有那個遠見。
我沒有想到,就是這個廣告引起社會廣泛的關注,也使霞飛產品在日化界有了嶄新的定位,廣告界掀起了大量使用廣告模特的熱潮,而霞飛產品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占領著上海乃至全國的化妝品市場,並成為家喻戶曉的產品。
我想這其中有我的力量,我似乎對自己也有了新的認識,我的開心並不比霞飛廠的老總少。從此,我與霞飛成了密不可分的整體,我成了霞飛係列產品的品牌形象。
遠南運動會的請柬是否因為我與霞飛的緣份才邀請我呢?我不得而知,不管怎樣,我為我這一生曾幫助過那些殘疾的,且需要我幫助的人而無愧。
一旦能安排出時間,我一定會去出席“遠南”的開幕式。
一生的戰役
5月8日 星期日
媽媽,今天這篇日記是寫給你的。
今天是五月的第二個星期日,在國外,是傳統意義上的母親節。
國內這幾年也流行起過這樣的節日了,而且就像聖誕節似的,越過越熱鬧。倒是給花店和大大小小的商場增加了不少推銷商品、猛做生意的機會。可是對於兒女們來說,除了買,點禮物給父母感謝養育之恩外,又有什麽更好的表達方式呢?
我也不例外。賽陪我去給你挑的禮物是一個純金的小掛件,一條金色的小狗。
狗,是你的屬相。今年是你的本命年。你已經走過一個甲子的歲月變換了。送一件純金的飾品給你,是我們的一份孝心。你不必介意我們花錢,更不必心疼它的貴重就不把它戴在身上。我希望你能常常戴著它,更希望這金飾真能祛邪避災,在以後的歲月裏,在我遠離你的日子裏,都能保佑你平平安安,健康,快樂。
隻是除了禮物,我還想給你寫點什麽。
我總是忙,很少有大段的時間可以和你從容地聊聊。回上海後,和你一起住了五年半,但在上海的時間也不多,即使在,也是早出晚歸的,難得和家裏人照麵,拍起戲來更是十天半月的不著家。現在搬出來一個人住了,和你相處的時間就更少了。所以今天就寫幾句,也算是一份交流。
不過寫了,又不會給你看。隻是我心安罷了。記得當年我因演《人到中年》的成功而榮獲金雞獎的最佳女主角時,有記者采訪我,要我談感想。我當時就說,我認真地做一切,僅僅是為了我的母親,隻要她能為我的成功感到自豪,我的人生就有一份自慰。
這不是冠冕堂皇的空話,這是我一生的心願。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媽媽很不易。父親被劃成右派後,他幾乎就不再能回我們這個家了,顧不了我們。後來,他又過早地走了。是你頑強地獨自支撐這個破碎的家,把我和妹妹養育成人。
你總是努力給我們安全感,不讓我們感到做我們家的孩子和做別人家的孩子有什麽的不同。一派天塌下來,你會頂著的態度。這其中的艱辛,隻有我們才知道,根本無法向外人一一道明。
你也從沒想過要向誰去訴苦。你無怨無悔,因為你的信條就是“為他人活著”。你們那一代人的價值觀念和陸文婷是很相似的。我一直對人說陸文婷身上有很多我母親的東西,我演她其實是在演一個很熟悉的人,所以我演好了。
事實如此。
螞媽,我愛你,也深深地理解你。所以我特別不敢也不想讓你失望。
其實就在給父親送殮衣的那天,我在龍華火葬場的門口就下定決心,以後要聽你的話,不要給你添麻煩。這以後我做的每一件事,給自己的每一分照顧,都是在想媽媽會不會高興,會不會減輕了一點她的負擔。
還記得那次我不小心把一個手指卡進下水道別斷的事嗎?那年我七歲,讀小學一年級。事情發生後,我沒有像一般孩子那樣哭著去找媽媽,而是用衣服把手指一裹,就一個人跑醫院去掛急診。身邊一分錢也沒有,幸虧碰上了鄰家大媽借了五毛錢給我,
晚上,你回來看到的是我高舉著的纏著紗布的手,是半條被鮮血染紅的衣袖。這已是結果。
我從不讓你為我承擔過程,隻讓你看到結果。手指折斷了是這樣,拍片失敗了是這樣,婚姻夭折了也還是這樣。
過程往往比結果更折磨人,更讓人痛苦。少讓你受一點折磨,少讓你看到一點我的痛苦,這是我唯一可以減輕你負擔的方法。
雖然我知道,作為一個母親,你的一顆心總是為我們擔憂著,不管知道還是不知道,不管知道得多還是少。可是,我總想,看不見的那種擔憂,總比看見了又使不上勁的痛苦好受一點。
可是,也正因為我從不讓你承擔過程,我們也就失去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母女之間的親密。
我一直說家裏的乖孩子是輪不到我做的,我充其量隻是你眼裏的一個能幹的孩子。妹妹們都比我更聽你的話,也都比我更讓你少操一點心。你在她們心中也比在我的心中更有權威一些。
我一直是人小主意大。因為在家裏我是大姐,就總愛把照顧妹妹們當作自己的天職,從小就養成了凡事自己拿主意的習慣,對你的吩咐,有時就不那麽恭順,不那麽一點折扣也不打的就執行。
記得外婆臨終的時候說我這樣的孩子是不能靠壓服的方式管教的,她要你不要和我硬頂。外婆是最了解她的女兒和她的外孫女的,她知道我們兩個個性都強,都是有自己想法的人,誰也不那麽容易就聽從了誰。
媽媽,你是個典型的知識型婦女,你有自己的頭腦,對事物有自己的看法。而我也是。
隨著我的長大成熟,我們之間相互的依賴少了,相互的碰撞多了。所以我們彼此更像是朋友,那種可以相互砥礪著往前走的朋友。
我們母女的感情是走在另一個層麵上的。
正因為這樣,我總覺得,我要做的,不是讓你在每一件事上對我感到十分的滿意,而是每天都能給你一份喜悅,一份信心,讓你能為我走過的每一步驕傲。
我要讓你驕傲。這是我的孝心,也是我的好強,更是我的壓力。
其實,你是個很寬容的人。你從沒要求過我一定要怎麽樣。我長這麽大,你從沒有打過我,一次也沒有。這一點上,你和爸爸截然不同。你對我不是沒有期望,但你不刻意。
因為不刻意要我成功,所以當我真的成功了,你也就不那麽在意。不管我得了什麽獎回來,你喜悅,但你不誇獎我。你認為那是應該的,既然我把演戲當作一份職業在做,我就該把它做好。做不好,才是不該。
這次《股瘋》在圈內圈外反響都很大,可你看了我演的範莉對我說:“你不要在外麵奇頭怪腦的,你以為這樣很神氣呀?”
你三天沒理我。
你不喜歡我這個樣子。我知道。可這是我的必需。至少在當時看來,麵對那樣的電影現狀,那樣的觀眾欣賞口味,那是我唯一可能向前走一步,突破一點僵局,作成一點事情的選擇。我又何嚐不是背水一戰,破釜沉舟。
可我不同你爭。是不想說,也是不願強化這種不被欣賞的感覺。
那天和賽說到了這事,情緒激動起來,心情卻在刹那間黯淡下去。我猛然醒悟,我淡化這件事,是想不在乎你的想法,可其實我在乎,非常在乎。畢竟,我做的所有的一切,都蘊含著對你深深的愛。
賽安慰我,說媽媽其實什麽都知道。他說每次我去領獎,隻要有電視轉播,你必守在電視機前收看。雖然你沒有什麽欣喜若狂的表情,但你卻會不止一次地對他說:“容兒真的很不容易。她為她得到的付出了太多。”
我的朋友們總是說你好的。每回都是這樣,本來是來看我的朋友,隻要被你接待過一回,再來都成了來看你的了。連賽都會在長途電話裏給你講好久。國際長途!
他們喜歡你,因為你的和善,你的開明,你的通情達理。你總是為別人著想得多。甚至在父親這件事上,對當年傷害過他的人,你也總說人家有人家的難處,那種形勢下也不得已。
做人要寬容。計較該計較的,不計較不該計較的。寬容和進取兼具的人才能成功,這一點上,你給我的影響很大。
你樂天,不愛記仇。所以賽說你是個“快樂的小頑童”,“一個可以去擁抱的老太太”。
可賽不是你的兒子。他沒有這份必須對你有所交代的壓力。他無法和我有同樣的心情,
我是你的長女。我必須對你有所交代。我總渴望我做到的能比你所期待的更多更好更高。雖然你對我也關注也理解,但不聽到你親口對我說一句讚賞的話,我就總是,心有不甘,就總覺得我得到的榮譽還不夠完整。
媽媽,為了能讓你以我為榮,為我自豪,也為了我自己那顆驕傲的心,這一場人生的戰役,我打得好苦。
賽進來問我有沒有給你做生日的打算?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做,還要做得特別。
賽說,這樣的話,那天他打算把他的母親也從香港接來。
這個主意不錯。他母親八十多歲了,也是個非常棒的人。我相信媽媽和她會相互喜歡的。
5月19日 星期四
晚上,與賽在飯店用餐的時候,鄰桌的一個小男孩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與他的父母及其他朋友也在用餐,然而那男孩卻在大廳裏來回地跑,高聲叫喊著,他的父母都毫不在意,絲毫沒有阻止他的意思。
真想把他叫過來,與他談談在公共場合,一個好孩子應該具備的禮貌,應該懂得的對其他人的尊重。
可惜孩子就是沒有跑到我麵前來,賽似乎很能理解我,走到鄰桌,笑著對孩子說:“到我這裏來玩玩?”孩子認生地不敢過來。
回到桌前,賽說:“我騙他說他很好玩,可他還是不肯來,小孩子總是隻願跟著爸爸媽媽。”
我慨然,是啊,孩子與父母永遠有種天然的聯係,對於陌生人,他們會懷疑、會警惕,這是天性。
真想有個孩子,自己的孩子。我希望她是個女孩,梳著小辮,紮著蝴蝶結,穿著天藍色的小裙子,蹦蹦跳跳地圍在我跟前。白天她尾隨著我,晚上我給她講故事,伴她入睡,而她必須拉著我耳朵才能安穩入夢。
然而,我沒有,孩子成為我終生的遺憾。
我愛電影,我也愛孩子,隻要我不是太放縱自己的個性,我原本是應該有個孩子的,想到米家山,與他在一起的幾年,我不僅常常在外拍片,而且我也沒有能給他帶來孩子,他也很愛孩子。
梅麗爾·斯特裏普是我最喜愛的美國女演員,她主演的《克萊默夫婦》、《法國中尉的女人》、《索菲的選擇》等影片,我都保存著影碟片。她不僅是一位優秀的表演藝術家,而且是一個賢良的妻子,慈愛的母親。法國女演員伊莎貝拉來華訪問時,還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那天我在使館見到他們,我實在是佩服,她竟能把生活安排得如此完滿。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魚而取熊掌者也。”有時想,這則非常理性的定律,其實也存在著根本的謬誤,拿我來說,隻要能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兩者兼得也並不是不可逾越的高山。
事業和生活,並不是自相矛盾的兩者,在於我們如何均衡自己,有時不想承認,但不得不承認,生活上,我是個失敗者。
如今,我隻有更多的工作,在事業的摩天大樓,一步步向上攀登,再苦再累也咬緊牙關,因為,除了演戲,我已別無他求。
5月30日 星期一
仲春的北京城。風和日麗。
和賽並肩走在寬闊的長安街上,暮色在我們身後漸次合攏,華燈在我們眼前逐一點亮。我們都很高興。
下午,在京城的廿一世紀劇院,廣電部1993年電影政府獎的頒獎典禮隆重舉行。我因主演《股瘋》獲得了最佳女演員獎。這是繼在上海得到影評人獎後的又一次得獎。
記得當時在上海,賽坐在我身邊對我說:這大概是今年能得的最小的一個獎吧。我看他一眼,沒吭聲。心裏卻在想,到底也算是《股瘋》的出品人,要求這麽高,電影才公映就給我施加壓力了。現在看來賽還真有點靈感。
不過真正讓我們興奮的還是《股瘋》這部影片獲得了本屆政府獎新設立的“最佳對外合拍片獎”。這真出乎我們的預料。
《股瘋》能獲政府獎,至少肯定了我們當初選擇的方向是正確的。講述普通人的故事,拍攝老百姓關心的事,這大概就是今天的中國觀眾能夠接受的電影。
其實客觀地講,一部影片的成功總是和它所處的時代緊密相連的。盡管我是希望政府也好社會也好大眾也好都不要把電影的功能性看得太重,對它對整個社會影響力不能期望太高。一部電影是不能承載太多的東西的。否則壓力太大,會阻礙電影在藝術上的發展,也會影響它的生存。
可是每部片子在不同的曆史時期總是承擔著不同的責任,傳遞著不同的信息。《人到中年》的成功是這樣,《井》是這樣,《股瘋》也還是這樣。
1982年,正是整個社會從貶低、輕視知識向崇尚、重視知識回歸的時候,而《人到中年》不僅以高度濃縮的方式展示了幾代知識分子的坎坷遭遇,也展示了他們在艱難的境遇中依舊克己、奉獻、嚴肅、真誠的生活態度。它把人性的真善美還給了這些普通的知識分子,為他們曾經被扭曲的形象“正了名,平了反”,還了他們一個本來麵目。所以它轟動了。《人到中年》的成功在於它替人們,特別是知識分子呐喊出了心底的屬於他們的聲音。
1986年,人們開始向自我回歸。他們收回了關注外部世界的目光,更多地投注到自己的內心世界。《井》恰恰在這時出現。它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的落差與隔膜,從一個側麵展現了個人與社會、市俗與反市俗之間的衝突,表達了個體對精神桎梏的反叛,對自由的向往、追求和最終的毀滅。所以贏得了大眾的共鳴。
《井》的成功在於它毫不回避地坦露了人們欲說還休的隱秘的一麵。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井》更具世界性,而《人到中年》更具中國性。前者接近人類的審美意識,後者更符合中國的審美。所以《井》能使我在意大利陶爾米納國際電影節上獲最佳女主角將,也是這個道理。
一到今天,人們對電影功能的要求發生了改變。他們走進影院首先希望得到的是放鬆是休閑,在這一點上《股瘋》這種輕喜劇的影片樣式的選擇是完全正確的。在題材上它又抓了個能牽動人神經的社會熱點,而且多少還表達了一點人們在經濟大潮洶湧而來時的困惑。所以它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有的人認為我身上有種天生的知識分子的氣質,應該去演那種有貴族氣的、至少是“精神貴族”一類的角色。我不這麽認為。
我從不把自己扮演的角色分成大人物、小人物,我認為在這個大社會麵前,人人都是人小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份無奈、一份苦衷。更何況我已走過的這一段不算太長也不算很短的人生歲月,足以讓我認識到,社會是由普通人組成的,他們才是社會的基本元素,是世界構成的堅實基礎。範莉是他們中的一員。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貴族是會沒落的。精神貴族在精神失落之後也是會崩潰的。而普通人是長存的。在普通人的堅韌中有一種直麵人生的絕不普通的東西。在我為《股瘋》的拍攝做前期準備,下生活體驗角色的過程中,我就常常感受到這一點並為之感動。
W是我在股票交易所下生活時結識的一個擁有上千萬身家的女大戶。她和她丈夫原來都是病退的知青。回滬後即沒有正式工作也沒有房子住,隻好住在她父母家。哥嫂因此常給他們冷臉看,兒子在學校也因此遭人欺負。無奈中他們炒起了股票,沒想到居然發了。可是當我問她,有了這麽多錢,打算幹什麽的時候,她看了我一眼,直率地說:“我想讓我的兒子像你一樣讀完大學。”
我聽後真是肅然起敬。
我覺得她活得仍然很本色。她首先考慮的不是置洋房買轎車,而是以每小十元的報酬,為兒子請回各個學科的家庭教師,為的是孩子將來不要再蒙受人格上的汙辱。就這一條,我就認定滿嘴粗話的她是值得我尊重的,因為她有一個無論貧困還是金錢都不能使之扭曲的靈魂。
還有那些我在65路國上跟班作業時認識的女售票員們,她們從事的是一種社會不可缺少的職業,卻很少有人把她們真正當做一個人來尊重。她們的工作環境很差,待遇又很低。我跟車才幾天,兩條腿上就被跳蚤咬得滿是紅點,幾個月都沒褪盡。而她們要在這樣的地方工作一輩子。大家都是一樣活一生,可我真心覺得她們比一般人活得艱辛。
由於行車時間長,餓肚子、憋尿都是常事,腎炎和胃病就因此成了她們的職業病,好多人都有。如果交通都塞,車子晚點,她們還要受一些莫名其妙的閑氣。可她們卻很達觀很認命。總是說:我不幹,誰來幹?總要有人幹的。
這種中國勞動婦女的淳樸善良,在知識婦女身上就不那麽明顯。起碼換到了我就根本做不到。她們是使社會盍政黨的主力軍,卻又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在看起來貌似平凡的崗位上默默地做著不平凡的貢獻。我當時就想,我們如果不去寫她們的戲、拍她們的故事、演她們的生活,那麽我們寫的拍的演的還有什麽意義呢?又怎麽能要求她們去看並且喜歡呢?
其實她們最希望看到的不就是生活在她們周圍的、和她們一樣普通的小人物的生活麽?!至少我認識這就是卓別林的影片能成功,能擁有大量觀眾並得到他們喜愛的原因所在。
我想是到了我們的編導和演員給自己確立一個新的創作命題的時候了。那就是,中國人想知道什麽。努力去尋找和熟悉普通人的生活和語言,把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升華成一個藝術主題,再在一個半小時內重新反饋給觀眾。這可能是我們所要做的。
演了一部《股瘋》,想了很多東西,也得到了一大堆評價。尤其對我該不該演這樣一部戲一個人物爭議較多,各有各的說法,各有各的道理。可就我而言,我最滿意的,是我在這部戲裏演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人。一個富有進攻性,不服輸,有濃重的投機心理,而又幽默、精明、狡猾、但絕對不壞的女人。一個小女人。一個典型的上海女人。
這個形象遠遠背離了我們的文學作品和電影電視習慣於製造的完全奉獻自己的“好女人”,但我深信,這個形象是有生命力的。
昨天香港方麵有朋友來。帶來《地久天長》的編劇陳方的信。她知道我這兩天要到北京來領獎,所以特地托他們帶來一批剪報和《公共電視》月刊,都是有關《地久天長》的報道。還有一盒《地久天長》在中視播映後,在台北引起了轟動,好評如潮。而且在觀眾的一再的要求下,又於上月20日開始重播了。
《地久天長》在台獲得好評,我早有所聞。歸亞蕾就曾帶信給我,說《大公報》上曾有消息,說因為《地久天長》的播出,在中視中“開創了一條九點新黃金時段,令其他兩台同時段節目倍感壓力”。而且播出不過一周,就成為“公共電視中收視率排名第三的節目”。
重播倒還是第一次聽聞。據防方說,這在台灣是很難得的,至少近幾年內是不同有聽說過有電視連續劇重播的。
陳方信裏還提到,香港的三家電視台,無線、亞視、九倉有線台都在爭購這部連續劇的播映權,可能想在暑假期間播出。
都是些好消息。賽說,1994年是我的吉年。但願。
6月6日 星期一
為了霞飛要新做一批燈箱廣告,便去王開照相館拍一組新照片。
角度變了又變,神態也換了又換,可我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攝影鏡頭。攝影師說,來幾張不看鏡頭的行不行。我說不行,一定要看著,看著鏡頭就是看著我自己,這才拍得好。不信你試,效果肯定不好。
試了幾張,果真如此,他隻好放棄。事後他開玩笑般地對我說:“潘虹,你真是個自戀狂。”我無聲地笑了一下。他的說法或許誇張了點,卻不無道理。
我一向以為人要自己喜歡自己。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個人也隻要自己喜歡自己就足夠了。如果一個人在一生中從沒對自己有過埋怨,始終非常滿意自己喜歡自己的話,那麽這個人的一生一定是非常豐滿而幸福的。
我一直覺得我最新近的人就是我自己。倒不是我在提防什麽,排斥什麽,而是多年的生活經曆,讓我體驗了各種世態人情,也讓我深知世界原本的冷酷。在這世界上,能有一兩個真正關懷你、理解你的人,就很不易了。如果你還奢望再更多一些,那隻會更多一份得不到的痛苦。
人要對得起自己。這個對得起,一是不能誇待自己,二是要對自己負責。我喜歡在照片裏看著我自己,它們是麵麵鏡子,映照出我的自卑、自負或者自信。在它們麵前我可以從容地審視自己。照片的這種自我提醒、自我暗示的作用是極為強大的,遠超過別人的一封情書、一張賀卡、一句問候,更能給我一種麵對生活的力量。
在孤獨的日子裏,在沒有人嗬護沒有人關懷的時刻,我可以依舊從容。我對自己說,沒關係,屋裏的照片全在嗬護我,全在在意我,全在祝福我,這就讓我有足夠的理由覺得幸福了。
有些朋友來作客,奇怪我為什麽從不把那些在國內國外發獎會上的照片或者那些與聲名赫赫的人物的合影擺在屋裏,讓人人都能看見?擺著的都是我單個的,孤零零冷幽幽地看著世界。照片在我的視線裏,我也在它們的視線裏。
不選擇那些看起來非常輝煌的時刻,是因為我確信,那樣的東西放在家裏是毫無意義的。這種輝煌的瞬間在我的生命中存在過,然後就讓它這樣過去吧。因為隻有我才知道,我曾經為此付出過怎樣的代價,我是用無數個孤獨無數個寂寞才換得了這一瞬的熱鬧,而這熱鬧是不足以讓我去麵對明天的。我不需要這樣的東西。
佛的真諦在於一個空字。既然已經知道世間種種最後終必成空,那麽我們又何必再在平平淡淡的生活之外刻意追求那些轉瞬即逝的附加值呢?
我選擇擺放出來的每一張照片都是我認為值得去記憶的某個時刻,它們是我成長的見證。有的照片並非是我最美的瞬間,但它一定有最可被解釋的內容。它背後滲透出來的東西也許是屬於很淒美、很失落、很糟糕的一個時期,但它會提醒我,在感情上這麽艱難的時刻我走過來了,在事業上如此低潮的時刻我走過來了,在沒有父親的日子裏我一樣走到了今天。
這種力量是別的東西無法替代的。我確信有選擇它們的理由。我選擇這張童年的照片。不僅是因為它代表著我曾經擁有過的一段無邪的時光,更重要的是這張照片攝於父親自殺不久,可我的臉上居然沒有任何一點陰影。
我喜歡它,我覺得它體現了我的一種頑強的個性。
而這張在戛納一個電影宮裏拍的照片,則孕含著我的夢想,也表達著我的自信。在這個電影宮裏,隻要有一位女演員得到了戛納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的金棕櫚獎,牆上就會有一幅她的照片,同時也永遠有一塊空白是留給下一屆最佳女演員的。於是我就站到了這塊空白前,讓相機把我和這些優秀的女演員們定格在同一個空間。我們的腳下是同一條地平線。
細心的朋友會發現,現在擺出來的照片中隻有一張是留著長發的。那是我做女孩子時拍的。那時剛從戲劇學院畢業二三年,是一個充滿著夢想又不斷編織著夢想的年齡。大家都想成為一個明星,都想擁有一個白馬王子,我也不例外。
盡管我在該年輕的時候好像也沒年輕過,從我畢業後演的第一個角色,《苦惱人的笑》中傅彬的妻子開始,就開始演婦女,演那種有家庭、有孩子、有丈夫,很早很早就把所有的挫折都受夠了的女人。可是在這張照片裏,我依然有幾分羞澀,有幾分靦腆,但又有幾分明星了。會化那樣的妝,穿那樣的衣服,微笑裏帶一點那樣刻意的感覺,包裝自己。
回頭去想,這種感覺也好也不好,可我確確實實是從那樣的時候走過來的,時至今日,多少還帶點那時的印記。我留著它,就是想提醒自己,我曾有過這樣的一個年代。
擺出來的照片都是走兩極的,要麽是未婚時的,要麽是獨身後的。沒有一張是在和米家山共同生活時期拍的。盡管他是個很不錯的攝影者,能拍很不錯的照片,也確實給我拍了一些很不錯的照片,但我還是把它們都收了起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把這些照片拿出來時,我一定是已經老了。老到什麽都抓不住了,隻好抓一點回憶了。而現在我還不老,還不想整天麵對回憶。我並不想逞強說我現在有多麽多麽的堅強。我自己知道。我依然有我作為女人的軟弱,我依然有我的期待,否則我就不會著意地挑出這樣一張照片放在我的客廳裏。
這是我在新加坡度假時拍的。我穿戴整齊地坐在酒店裏。並不是那天我的笑容多麽甜美,也不是我的裝扮有多麽的雍容華貴,更不是酒店的大堂裝潢得如何別致,而是因為我的身後有了一個他。一個陌生的侍應者。
拍的時候並沒意識到他在那裏,洗出來才發現他,背著手,站在我的身後。他的目光留意著我,沒有在意自己已成為了我的背景。
我一看就喜歡了這張照片。我喜歡這種感覺,在我不經意的時候,會有一個男人默默地站在那兒,在我的背後,於是我心裏就育種模糊的溫暖感,仿佛終於找到了什麽。
我知道,我還是期盼能有個人,一個男人,在我的背後,在我需要的時候托我一把的。
賽,或許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
6月23日 星期四
賽從香港到上海來時,特地帶了梅麗爾·斯特裏普最新的一部影片的錄像帶,他知道我最喜歡的女演員是她,便幫助我注意斯特裏普的每一部新作,有時我覺得有賽在,我好省心,好有依靠。
影片是英文對白的,還未翻譯成中文,我感到很吃力,幸虧有賽在一旁充當我的同期翻譯,才使我能看完並明白這部影片的意思。
這部影片的片名叫《飛越長生》。
一個女演員,很怕自己衰老後再也得不到影迷的喜愛,便在一家整形醫院動了手術,醫院的大夫為她輸入一種長生不老的溶液,於是這位名演員就這樣年輕燦爛地活下去了。但是她卻再也找不到那種有血有肉的自我,她開始迷失,開始懷疑自己一向希冀的青春和長生的意義究竟在哪裏。影片所要告訴別人的是有些人活著,他們可以利用現代化的設備使自己長生不老,但是活著的隻是他們的軀殼,而不是他們的思想。
這部高層次的喜劇片所給予我的是長久的沉思。
情不自禁地對著鏡子仔細端詳起自己來,畢竟是38歲的女人,些微碎碎的皺紋已毫不商量地出現,十六年的演藝生涯使自然的皮膚得不到休息,多少失去一層彈性,我想隻要是不要太粗心的女人心裏總會流過一些惆悵和無奈,感歎時光如水,逝者如斯,更何況是演員呢。二十出頭的時候演中年醫生陸文婷是靠妝把自己化老的,那時候的自我感覺頗好,一旦還原真實,我畢竟是一個年輕有活力的人,如今假若我要去演下個二十歲的女子,我的心情絕不會很輕鬆,人之常情啊。所以我說我想塑造一係列的中國中年知識婦女形象的說法並不是我一時興起,信口開河。與其在扮演影片中的角色而失落了一個真實的自我,不如正視自我,在不斷的拍片中使自己活得更真實,更愉快。
年齡之於每個人都是不可抗拒的,不能夠正視的人不是愚蠢就是瘋狂,每生活一天,就意味著向死亡邁進一步,這是真理。
我不留戀生命,生命隻是一個人在地球上的存在方式而巳。盡管生活的年輪會在女人的臉上,刻下一道道皺紋;同時,它也會使不少女人成熟,具備另一種風韻。我隻想在我有限的時間裏,能活出激情,活出個性,有一天,當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隻想在我的墓誌銘上寫:“我生活過!”
7月11日 星期一
賽推薦給我一本書:《A WOMANWITH SUBST ANCE》,我一整天便蜷縮在沙發上認真地閱讀,CD中傳來輕柔舒緩的《蒙娜麗莎》,一遍又一遍,這是我心中的歌。
我已記不清我是在何時、在何地第一次聽到這首歌,隻是在第一次聽到時,我便感到它的美。美的旋律,美的歌詞,我想起達·芬奇的那張名畫,我總覺得那旋律對《蒙娜麗莎》的油畫詮釋得很到位。直到有一天,我坐在影院裏看美國電影《教父》,影片結束時,當那隻黑洞洞的槍口舉起來時,《蒙娜麗莎》的音樂便漸漸彌散開來,我為之震顫。當最殘酷的事實和最美麗的東西放在一起時,美麗便愈加叫人心碎。那一天,我對《蒙娜麗莎》這首歌有了新的理解。費了很大的勁托朋友買來了這張《蒙娜麗莎》的CD片,我實在愛不釋手,在CD機中反反複複地聽,反反複複地吟唱,那一陣,CD機中是永遠的《蒙娜麗莎》。
對《蒙娜麗莎》的癡迷並沒有因樂壇好歌連綿不斷而改變,每聽一遍,總覺得有新的發現,以致於現在《蒙娜麗莎》每天伴我晨起,伴我夜寐,成為我孤獨時候唯一的親人和朋友。
民樂中我最喜愛的樂器是二胡,幼年時還曾學過二胡,不過那時就學得膚淺,僅知一二點皮毛而已,許多年後的現在更是忘得可以了,但《二泉映月》的樂曲,尤其是閔惠芬的《二泉映月》仍是百聽不厭,蕩氣回腸,哀婉淒涼的樂曲。而在西樂中我則喜愛小號。凡是樂器,一般都要有旋律才能充分發揮其特點,樂器的表現力也才能豐富起來,隻有小號,單音最漂亮,且愈長愈漂亮,那種明亮的淒涼如同黃昏時分的落日餘輝,美麗得叫人流淚。
用小號奏出的《蒙娜麗莎》會是怎樣的呢?我似乎能夠想象得出來,那金色的小號一定會讓《蒙娜麗莎》展現出一種被蹂躪的美,我想,相對於無奈哀婉的淒豔之美,我更喜愛現在的輕音樂,聽多了紅顏薄命的故事,更喜歡壯麗之美,這是升華了的美。
每天早晨,在《蒙娜麗莎》的音樂聲中,我靜靜地坐著,開始想新的一天,我要做些什麽,夜晚,還是在《蒙娜麗莎》聲中,我心歸於平靜。祈望著今天亦是如此,做個好夢,等待明天賽的MorningCall。
7月19日 星期二
電話鈴又在早晨的枕邊響起,像越過窗欞的第一縷陽光,喚醒我,
這是賽的電話,每天,這個時刻。我曾經笑話他,就像是星級賓館的Morningcall那樣準時。說實在的,賽對我的關心真夠得上星級賓館標榜它們服務質量的一句口號:無微不至。
“你好嗎?”賽在電話那頭問。
我不吭聲。說什麽好呢?我昨天可是和他說了再見的。再說,昨晚我睡得那麽晚,現在被他的電話吵醒,既沒心情也沒情緒。
“不夠好,是嗎?”賽繼續說。“那麽就祝福你吧,願你今天一切順利。”賽掛斷了電話。
又是這句不變的祝福。每一個早晨,賽都在電話裏問候我。隻要我的情緒好,我們就會聊很多,比如天氣、彼此手邊的工作、昨天的見聞、今天的打算。可是如果他覺察到我的情緒不好,也就不多問,隻是說這一句,“祝福你,願你一切順利”。
他是非常懂我的。他知道我不是個愛嘮嘮叨叨一驚一咋的女人。越是不開心的時候,我越愛沉默。一個人默默化解,自己思考,自己拿主意。該說的,能說的,我會說的,他不需要問。
賽永遠是這樣的,細致、體諒、識情識趣。不像是一個在美國長大的男人,倒像是受過多年的英國教育,非常的紳士。
賽是一個到處走看世界的人。也許是他從事投資谘詢工作的關係,他很容易和人建立一種親近的關係,體察別人的想法,使人有信賴感。他是我所喜歡的那種男人,溫文、沉著,懂很多東西,但並不誇誇其談。這種男人會讓人覺得有力量,可依靠。
第一次見麵,賽給我的印象就非常好。五年前,他以表姐的朋友的身份第一次來家裏作客,也沒有深談什麽,但他的說話他的待人接物總是那麽得體那麽到位。這是一種非常清新的感受。他讓我看到了當時中國男人身上普遍缺乏的一種教養一種沉穩。對於五年前剛剛開始經受市場經濟衝擊的中國來說多的是狂躁。狂躁的社會,狂躁的男人,狂躁的女人。尤其是男人,急吼吼,又急不出個所以然的樣子,自己沒安全感也不給人有安全感,最起碼我身邊看到的人大都是,這樣的。
賽不同。
就這樣相識了。然後有了一些交往。然後,五年了,我可以毫不避諱地承認,我們是情人。不是男朋友,不是預備丈夫,就是完完全全的情人。更確切地說我們曾經是,在昨天以前。昨天,我對他說了分手。
昨天,是賽的生日。他特意飛來上海,與我共度。
我在給他的賀卡上寫:以往的一切值得紀念的日子,都將成為我們的過去。可賽不接受。他把賀卡扔還給我,就走了。可今天一早他還是打來了電話,說了這句問候,就像什麽也沒有發生,就像往常。
凡是認識賽的人都說賽待我太好,而我不知珍惜。她們總是驚異我的冷靜。賽那麽體貼,那麽溫存多情,又那麽有實力,你怎麽就一點也不感動,你怎麽就還能守住一顆女人的心。她們總是疑惑。
其實,她們說的賽的所有的好,我都知道,而且比她們知道得更多更清楚。賽是我的第一觀眾。他是那樣地在意我。在意我接的每一個劇本,塑造的每一個角色,經曆的每一種嚐試。有時我也捫心自問,到底還要什麽?答案真的很無奈,不要什麽,就要這樣的一點感覺,一份嗬護,一種完全的擁有和完全的自由。
也許我已經習慣了被人在意被人嗬護,作為一個演員,一個常演主角的女演員,無論在劇組,在社交場合,還是在朋友圈中,我總是別人注意的中心。有時我自己都說我是一個被寵壞的女人,可我並不是一個不知道心存感激的女人。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個清晨,賽從冰天雪地的拉卜楞寺撥來長途,說,“我覺得我是可以為你活著的人。”這句話比一句“我愛你”更令我感動。
賽當時去拉卜楞寺,是因為我對他說,我們可以在一起,但我們不會有未來不會有結果。他於是去求神的指點,去那人煙稀少之地靜靜地作一次思考作一次選擇。結果,當他到達的第二天早晨醒來,就在望見窗外那一片積雪皚皚的銀白世界的同時,他就下定了決心,就撥來了那個長途,說了那樣一句話。後來,他還曾對我的一個朋友說過,有沒有結果不要緊,隻要能和潘虹在一起,每一天都是美好的。
說真的,如果我隻有二十歲,隻為他的那個長途,隻為他的這一句話,我便會跟定了他。一如十四年前,為了愛情,便可以放棄在上海的一切,跟了米家山去成都那樣。可是,今天我已不是一個二十歲的少女了。十四年前我能做的事,今天我不能。十四年前我無需顧忌的事,今天我要顧忌了。
當年的我和今天的我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一些當年我無法做的事,今天我也能了。於是當社會對我的限定減少的時候,我對自己的約束反而更多了。因為今天的我比任何一個時候都更能把握自己,我既不需要去做男人世界裏的太陽,也不需要去做他們的點綴。但我必須有自己。
這一點,賽是懂我的。
反正睡不著了,我索性給賽撥電話。昨晚,賽住宿在賓館。
房間裏沒有人接電話。打到總台,總台小姐說他早已結帳走了。我不知道他剛才的電話是在哪兒打的,機場還是遠方?但我知道賽本來就是一個到處走看世界的人,隻是不管走了多遠,每一個早晨總會有賽的Morning Call,他總還會走回來。
人說感情是緣份。相遇是緣,相守是份。賽,我們已經有相遇的緣,我們是不是還會有相守的份?我不知道。那是命運的安排。
7月23日 星期六
H打電話來約見麵,說是剛從普陀山進香回來,在上海轉飛機回北京,有幾個小時的空。
我正好也沒有什麽特別重要的安排,於是欣然赴約。
對坐在揚子江大酒店的餐廳,我們共進一頓午餐。
自今年三月北京一別,轉眼又是一季。此刻,我麵前的他,有些疲憊。比起三月裏,消瘦了些。也許是終日在外奔波的關係,看上去又黑了一層,又老了一道。
說起今年在美國成立了他的一個基金會,他立刻精神百倍,十分興奮。
我知道,這件事,在他,是很看重的。
雖然,早在八十年代,他的畫就在美國受到歡迎;雖然,他是開放後的中國最早應邀前往美國舉辦畫展的畫家之一;雖然,因為他出眾的才華,聖地亞哥市的市長還親自為他頒發了榮譽市民的金鑰匙;雖然,在過去的十幾年裏,他也曾帶著他的作品到過歐洲、非洲、東南亞等十幾個國家參展或舉行學術講座,但這都不能等同於這個基金會的成立帶給他的喜悅。
那些隻是標誌著他和他的藝術的被認識,而這個基金會的成立,則代表著他和他的藝術的被認同,標誌著他已真正地走出了一個國家一個地區的範疇,而真正加入了世界的行列。
但我更關心的還是他那個宏大的心願,他的千佛工程。他一直說,濟南的千佛山上沒有一尊佛,而在西安和四川,佛雖在,佛頭卻早在曆代的浩劫中渺無蹤影。這些佛頭,一部分是被到中國來淘金的冒險家們偷走的,大部分卻是毀在我們自己民族的不肖子孫手裏。
於是兩年前他許願,要在有生之年塑一千尊佛頭,替前人贖罪,為後人祈福。這件事,他做得很辛苦。要塑一千尊佛,就要千頭千麵,有一千個不同的造型。為此,這兩年,他隻要有時間,就四處采風,可以說是踏遍了名山大川,訪遍了名刹古寺。
他說這件事始終在進行中。這次去普陀山,就既是朝聖,又是采風。
他給我看了些佛頭的造型圖,張張構圖生動,個個神態逼真,有呼之欲出的感覺。他說,在山東的石雕廠裏,已製作了一部分佛頭,但離千尊的目標還很遙遠。他心中的千佛聖地,是在長城腳下。他想仿南京棲霞山千尊羅漢的樣子,再造出一個今古奇觀。
他說得激動,我聽得神往。結果,滿桌的美酒佳肴在我們麵前盡失顏色。
總是這樣的,隻要一說到他的創作,他的設想,他的事業,這個男人就會兩眼生輝,滔滔不絕。絕對的工作狂。
說實話,和這樣的男人做朋友是絕對的好。
五十多歲的人了,卻依然還有孩子的純真,少年的夢幻,青年的熱忱,再加上五十多年風雨人生的閱曆。和這樣的人交談,聽他說話,真的如坐春風,賞心悅目。聽他那麽癡迷那麽蠱惑人心地談他恢宏的理想,你會被誘惑,會激動起來,簡直恨不得能隨他一起去作成這些事。
麵對他的時候,我常常會被激勵起來,會對自己的狀態著急,會因此自己叮囑自己,一定要找點事做做,做有意義的事,做大事。
這種推動,是無形的,又是格外有力的。可是,和這樣的男人做夫妻就難免有點慘。至少我是不行的。
我們都太執迷於事業,誰都不會為對方犧牲什麽;我們又都太了解事業對彼此的重要,誰也不會要求對方為自己犧牲什麽。
記得我在給他的信中說,我們是兩艘沒有洗去風塵的船,在漫長的航行中尋找著自己的港灣。我們不期而遇。於是,靠近,相互致意。片刻的停頓、休憩後,我們又隻好緩緩地擦肩而過。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航程。
對於我們,相遇是緣份,分離是必然。這一點,我們心裏都格外清楚。
這就又說到佛了。這是我們最愛的話題。真難想象,他這個純粹的北方男人,會對佛信得如此虔誠。
我信佛,主要是受外婆的影響,可以說是家庭的淵源。
而在他,這個當年在隔離室裏,盡管雙手被“杆子隊”隊員們帶釘的皮鞋碾蹂得血肉模糊,腫得連筷子都拿不住,卻依舊要蘸著泥水,在破了又補,補了又破的襤褸衣衫上作畫的人,執著著對佛教的信仰,無疑是他超越痛苦的一種方式。
對他說到我今年想去入戒的事,他卻給我說了段往事。
那是1992年年初,春節鞭炮的硝煙尚未消淨,他就背起挎包,帶上相機,繪圖筆,速寫本,直奔樂山和大足去朝聖,並為心中的千佛工程采風。
結果,一下飛機就做了回財神爺,錢包讓人掏了。這且不說,後來,他去廟裏臨摹研究那些佛像。為表虔誠,住在廟裏的時候,他天天吃素。結果超體力的工作,使他終於支撐不住,竟然暈了過去。
這事讓趙樸初老先生知道了,又是痛惜他又是笑話他,說他犯傻,佛在心中便是虔誠了。
說完,他望著我笑,慢條斯理地說:所以嗬,脫掉人間煙火難哪,佛在心裏就是虔誠嘍。
我也笑了,他這是暗示我下不了那個決心呢。
我也不同他辯,有沒有決心,做給他看就是了。到時候真入了戒,看他還有什麽好說。
在H的身上有種奇特的和諧,那就是大和小的極度統一。他會去做超大型的雕塑,也會在一枚郵票的方寸之間揮灑他的天才。他的畫裝飾性很強,他喜歡畫動物。那些可愛的生靈,在他的筆觸下,總是那麽的稚拙,那麽的惹人憐愛。
他這個人熱愛生命,更愛一切和自然有關的東西。他最喜愛的創作主題是:造化無極。我有一次評價他,對什麽都感興趣,惟獨對人不感興趣。
他不服氣,就反駁,我對小草就很愛。
他說的小草,是他的女兒。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子。
H太忙,又要當爹又要當媽,顧不過來的時候,就隻好把小草帶在身邊。有幾次開全國政協會議的時候,他也把她帶著。孩子特別愛找我玩,大約是看到銀幕上的人走下來了,格外好奇的緣故。而我也特別喜歡孩子,尤其是小女孩。我一直很遺憾,我沒能在婚姻還沒有結束以前就生一個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和小草是兩個人一見就相互喜歡,就處得特別好。
現在小草還常常會從北京給我掛長途。我不知道孩子是否對我有過什麽期待,但我知道,我將是她的永遠的潘虹阿姨。
H的確很愛小草,隻要提起她,話頭也是源源不斷。可是給女兒起名也是植物,他的興趣可見一斑。
我提議為小草幹一杯。
他立刻附議。
端起酒杯,我就又看到了他的那雙手。我一直說他的手像熊掌。
這雙手,因為長期在野外和岩石、鐵錘、粘土、顏料,還有我連名也叫不出的化學品打交道,已變得異常粗糙,他的手上永遠有開裂的還沒長好的傷口。
我想,每一條又粗又深的掌紋裏,嵌著的都是他一份艱辛的付出,一份對自己所熱愛的事業執迷不悔的執著吧。
刹那間,有一份溫柔的情感從我的心頭流過,一種純粹屬於女人的溫情。我覺得這個優秀的男人,他的生活裏確實欠缺了一種不該欠缺的東西。而這一份東西我又不可能去填補,我隻有在心裏默默為他祈禱,願佛照看他的幸福。
酒杯碰在了一起,祝福都沒有說出口。我們對視一眼,一切都在彼此的胸中了然。
親愛的朋友嗬,禪機已現,悲觀已盡。任這世間哪一條路,我都不能與你同行。這一生,我們的緣,不在紅塵裏。
此刻,窗外是七月的烈日,驕陽如火。而我們的心中,有鳥語婉轉,正風輕雲淡。
在我的胸口掛著你親手刻給我的護身符,一尊精致的平安羅。請相信在所有你將要前去的路上,也總會有我關注的目光。我會常常在意你正做些什麽,一如所有你對我的在意。
佛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H,願佛保佑,一生平安。
阿彌陀佛!
8月23日 星期二
又到長春。又到長影。
北國的夏夜,涼爽濕潤。星空清朗而又有幾分迷亂,好像我此刻的心情。
說來似乎和長影總是有緣。雖說我本是上影廠的人,後來又到了峨影廠,可我覺得我的每一次成功都是在長影廠找到自己的感覺的。《杜十娘》是在長影拍的,《人到中年》是在長影拍的,《末代皇後》還是在長影拍的。
雖說早在出演《苦惱人的笑》中傅彬的妻子時就算第一次擔任女主角了,但作為第一主角,以我個人的全部責任和演技來承擔一部片子的命運的,當屬《杜十娘》。
這也是婚後米家山為我選擇的第一個劇本。我還清晰地記得當時因為這是一部古裝戲,我怕自己不適合演古裝而不想接戲時,是他力主我接。他的觀點是,無論是古代戲還是現代戲,撇開時代背景,剝開人物的外殼,內心的情感都是一樣的。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甚至這次出演《股瘋》中的範莉,這樣一個和我以往慣常扮演的角色很不同的人物,不能不說影響我選擇的,也有他當年這句為我鼓勁的話給我的勇氣和啟示。
剝開人物的外殼,直接體驗並表現人物的內心情感,這確實是一個性格演員表演的核。也就是在這個基礎上我才可能以我27歲的年齡,以一個遠未到中年的年輕女孩的情懷,去出演《人到中年》,去演繹一個中年女性的生活與情感。而正是因為扮演了陸文婷,才使我第一次得到了金雞獎的最佳女主角獎;正是這部《人到中年》,使我在中國影壇上有了我自己的位置。
而《末代皇後》則使我第一次在國際上得獎,敘利亞大馬士革國際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獎。
人世間的機遇與緣份真是說不清。也難怪很多人會以為我是長影的人。畢竟,我曾有過的輝煌,都是在長春這塊土地上孕育的。因此就生命的真正意義講,我是長影長大的孩子。
這次到長春是應邀參加第二屆的中國長春電影節。在這次電影節上還要專門為我開一個《潘虹電影表演藝術研討會),就在明天。
對於這件事,我心裏一直是既有幾分親切,又有幾分忐忑。親切的是,又是在長春在做這樣一件事;忐忑的是,畢竟在國內電影圈在電影節上為一個演員個人如此鄭重其事地舉辦這樣規模的研討,特別還是為一個年輕演員做這樣的事,真是第一次。這當然是一份難得的殊榮,可這也是一份沉重的殊榮。
我本該下午就到的,可由於飛機誤點,晚了許多。我錯過了今天我的作品觀摩會,也錯過了今天的記者招待會。這樣也好,可以一個人靜一靜,理理思緒。
記得當電影局滕進賢局長告訴我要辦這樣一個研討會時,我對他脫口就說:“你把我嚇死了。”說這句話不是謙虛也不是矯情,而是實實在在的我覺得壓力很大。我很明白,社會越是給你的多,對你的期許也越是大,要求也就越是高。
作為一個演員,我當然不希望失敗。但我更怕我不失敗。因為成功和榮譽很容易成為套在脖子上的繩索。失敗了,可以總結,可以知道不對在哪裏,可以明白自己還要朝什麽目標努力。而成功往往帶來的是更大的困惑、更大的迷惘、更大的壓力,會對今後感到茫然,不知道還要做些什麽,還能做些什麽。
當然最好的,是繼續成功,更大的成功。可是,能不能夠呢?
每一個演員都知道,電影是一門如此綜合的藝術,需要那麽多的人那麽多的環節,共同的努力才有可能做好。任何一個環節上的不到位,都有可能導致整體的失敗。好多事不是我一個人就能決定的,好多事我無能為力。
反過來,在這一部片子裏你成功了,也許並非是因為你本身的原因,而是由於你演的角色討好,或是符合了時代的需要等等其他因素造成的。那麽下一部呢?還有沒有這樣的條件?
世上有哪一個人是可以永遠成功的呢?沒有。我一直以為,一個人一生中隻可能有一個高峰。不可能在一件事上無限止的成功下去。如果一個人老是在成功,老是在超越以往,那隻能說明以前還不是他的最優狀態,還不那麽成功。就好比一個跳高運動員,他不可能永遠在破紀錄,總有一個高度是他的極限,是跨不過的。
於是在每一次看起來是風風光光的成功後,就總是要自己問自己,這是我最後一個高度嗎?如果不是,那麽下一個高度又在哪裏?隻要你是一個有頭腦的演員,這樣的困惑,就不僅是不可抗拒的,而且也是極為折磨人的。
又想起伊莎貝爾·於佩爾,這位法國的著名女演員。兩年前,也是一個夏夜,在法國大使館,和她聊到淩晨一點。她說她拍了43部電影,隻有三分之一是自己真正喜歡的,其他的都是為了迎合經紀人和觀眾的喜好而拍的。雖然她喜歡拍的影片中有些不能得到大眾的認可,比如《包法利夫人》,在法國的上座率就很低,可她並不因此惶恐。
“凡是你自己認同並努力追求的東西,都不要後悔。沒有一個演員永遠是成功的。隻要你認真去做你認為有價值的事,就會覺得沒有壓力。”
她的這些話,我至今記憶猶新。當時我就非常感慨。這些話並不高深,任何人都可以這麽說上一番。但當這些話從她口中說出,從這樣一個同樣優秀的同行口中說出,其中的滋味也許隻有我們才最體會,它包含了太多的經曆過後的沉重。它概括了我們所有的曾經、所有的嚐試和所有嚐試中經曆的所有的喜悅所有的失落所有的困惑和所有的不懈。
可是不管這些話當時曾給過我怎樣的寬慰,今天我依然要說,我不後悔我的曾經,我也不鬆懈我的努力,但我依舊覺得有種壓力。
我是一個中國的電影演員,我麵對的是中國的電影,中國的觀眾,我無法輕鬆。
謝導總愛說,他最好的一部戲是下一部。可我不。我不說每一部都是成功的,但我想說每一部都是好的,每一部都是我所喜歡的。
這不是狂妄。這隻是我對生活對事業的一種態度。
評論界可以毫不留情地探討我在每一部影片中表演上的得失,觀眾可以任意褒貶我飾演的每一個角色,但我卻無法不愛我的每一次。因為每一個角色都是我認真地投入過努力過的。
我無法想象,一個全身心投入創作的演員,怎麽可能不愛那個曾一度與她朝夕相處同呼吸共命運投注了她全部激情的角色呢?如果不是這樣,如果一個演員總是在說不喜歡她演過的那些角色,總是在期待下一個更合適的話,那麽她首先應該問問自己,每一次接戲時有沒有過慎重的考慮,每一次拍戲時有沒有過激情的投入。
我想,執著於自己的每一次,為它們負責,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敬業。
也許我很消極。我不敢拿我的什麽東西去賭明天,所以我隻好把我演的每一部戲都看成是最後一部,把飾演的每一個角色都看成是最後一個。好好地演。背水一戰,不計輸贏,隻拚了命把所有的精力都投進去。
畢竟,所有的桂冠都是用荊棘作成的。而荊冠總是要刺破我們的額頭,沾上我們的鮮血,才能戴在我們的頭頂。
8月28日 星期日
六天,彈指一揮間。
席慕蓉曾經有詩問:在長長的一生裏為什麽/歡樂總是乍現就凋落/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
此刻,在我的心裏也有這樣一份淡淡的惆悵。
今晚,熱鬧了六天的第二屆長春電影節在頒獎晚會後宣告了結束。王學圻和我分獲了最佳男、女主角獎。這是今年我因主演《股瘋》而得的第三個獎。米家山執導的《帶軲轤的搖籃》獲得了特別獎,一樣為他高興。看到我們兩人都在自己的事業上往前走著,並有所獲得,總是欣慰。
我的惆悵,不是因為電影節的結束,也不是因為頒獎的輝煌場麵就這樣轉瞬即逝,而是因為這六天裏我有過太多的激動,也有過太多的感觸,
最讓我記憶深刻的是24日研討會上羅藝軍老師的一番話。他說作個演員很不容易,一舉一動都招人注意,讓人說。要不阮玲玉怎麽會25歲就自殺,嘉寶怎麽會36歲就息影。他特別提到了中國女演員的心理素質,還算是比較好的。雖然老是在給人說,可還是在演電影。甚至到現在沒有人看電影沒有人在意電影了,可她們還在折騰,還在演。
我當時聽了就感慨萬千。我覺得從沒有一個人能這樣概括地說出我們的處境,這樣一種尷尬這樣一種癡迷不悟這樣一種捉襟見肘的處境。
我說我們,因為我總覺得這次給我出這樣一本《潘虹電影表演藝術》的書也好,為我召開這樣一個研討會來幫助我總結從藝16年的曆程和每部戲每個角色的形成也好,都不是單純的我一個人的事,而是我們這一代影人的事。
我們這一代影人是隨著新時期電影事業的成長而成長起來的,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們每個人的曆史合起來,就是一部新時期中國電影的曆史。
我們是幸運的。我們遇上的是一個電影發展的好時期。百廢待興,就有一個特別寬廣的天地留給了我們去創造去發展。
我清晰地記得,1979年我剛從戲劇學院畢業分到上影廠時,就明顯地感覺到整個社會對電影的那種關注和人們對它的那種渴求。這對我一個剛成為職業演員的人來說是一種極大的鼓舞。現在想想那種萬人空巷爭看一部《人到中年》,並且是一遍二遍十數遍地去看的盛況恐怕是再也不會有了。
從這一點來說,即使今天中國電影已走入了低穀,我潘虹也沒什麽好抱怨的了。畢竟在我的青春年代裏,我付出過也得到過,我努力過也輝煌過。和我們的上一代相比,她們像我們那麽年輕時正遇上個“史無前例”;和現在的年輕演員相比,她們又會說機會沒有我們好,正遇上電影的不景氣。所以,我捫心自問我還有什麽理由不去好好努力,還有什麽資格說演不好戲呢?
陳凱歌說;“一個健康的社會,需要一大群有責任感的人。”我一直很讚賞這句話。我不說我怎麽有責任感,但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多少還都是有點責任感的。雖然我們中間有一些人已不再從影了,但我們畢竟在中國電影的長廊裏留下過自己的身影。我們每個人都曾像是一朵花,都有自己最茂盛最輝煌的那一天那一瞬間,並且在這美麗的一刻我們是盡全力舒展開放了自己的。
也正因為這樣,我們今天的痛苦才如此地顯而易見。
我一直覺得演員這個職業就跟足球隊員似的,一大群人在球場上跑來跑去,就為了爭那個球,就為了把那個球踢進球門的時候聽看台上的那一聲叫好。可忽然看台上沒有了觀眾沒有了球迷沒有了啦啦隊,這球還踢不踢?還一定要踢下去的人一定是對球愛之入骨,而不是對球賽很在意的人。
我們也是。
這些年電影推向了市場,電影和電影觀眾都發生了根本的轉變。如果說我們當中有些人因為無法適應這種轉變,或者無法承受電影滑坡這種巨大的失落感而退卻了的話,那麽我還在這裏麵跌打滾爬,這不是我特別的能,隻是我稍稍頑強了點。或者說我比她們更脆弱。
夜深人靜之際,我總是問自己:我不演電影,我還能幹什麽,還會幹什麽?我是個職業演員,我學的就是這個專業。如果說我在這方麵還有點悟性還能幹成點事的話,那我在別的方麵可能就低能就一事無成。
我不說電影是我的生命,但電影確實是我生命的證明。我一半的年華已交給了它,剩下的一半要我離開它去做別的,我還要問問自己有沒有勇氣呢。
就說下海經商吧,其實我們這一代演員中好多入,包括我自己,都是一種無奈。那一張張合同一張張定單滿足不了我們。生意場不是我們馳騁的戰場,那裏沒有我們的光榮,那裏沒有我們的夢想。它不屬於我們。
可是不做點事又能怎麽樣呢?坐在家裏等劇本,這更慘。至少我是要瘋掉的。我承受不了現實的這種要求和壓力。
我也試過逃避。拍完《女人·TAXI·女人》,我就逃跑了。去德國,去日本。我想我再也不演戲了。不演又怎樣,中國電影又不靠我一個人。
一呆就是一年多,可還是不行,丟不下。
在日本的那些日子,早上踱進廚房喝咖啡,然後看看電視,中午出去上學,有時還去各處旅遊。日子是悠閑了,收入也不愁,在黑澤明的攝影所隻拍兩部廣告,報酬就比國內拍幾十部片子都多。物質上是滿足了,可精神上的失落依舊,甚至更大。
後來想明白了,中國電影是不靠我,可我靠著電影嗬。沒有它我就是活不好。拍電影就像抽大麻,毀我身體,耗我精力,使我傷神,使我心碎,使我失去我的生活我的婚姻,但我就是有癮。簡直有病!我老說我不正常,因為正常人不是我這種活法的。
其實也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我們都這樣。
這些天看這本《潘虹電影表演藝術》裏麵匯集了近二十位影評人的論述,看一篇感動一篇。那天研討會聽他們發言也是的,聽一位感動一位。回想當年他們開始寫我影評的時候,也不過是人到中年,而今都已兩鬢有霜。
我一直是非常看重他們的評論的。這麽些年來,他們的評論一直是我業務上的一個參照點,仿佛一把尺子,總是在幫我丈量著我的度。
他們也是始終為電影活著的人。而電影又是這麽煎熬著他們。電影的發展是不以他們的意誌為轉移的,他們無法以自己的準則以自己理想的目光去規範電影的走向。但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那樣投入地悉心關注著世界電影、研究著中國電影。在中國電影被解釋了又解釋之後,他們依舊執著地在那裏一篇一篇地闡述著他們的理想。
盡管他們對我在《股瘋》中的表演給予了肯定,也對我大幅度的改變戲路重新定位自己塑造自己的勇氣給予了讚歎,但他們也說如果讓他們選擇,他們依然懷舊。
我知道,這一份懷舊,不僅是懷念我以往的形象,也是懷念我們的那一個年代。
我也懷舊。
可我知道,我無法以一個一成不變的形象永立不敗之地。不進則退。不創新,不突破,不改變,就無法生存。我們隻有適應。
我一直覺得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媒介有時給予演員個人的是一些不夠準確的東西。一部片子成功了,就把所有的功勞歸於他;一部片子失敗了,又把所有的過失歸於他。其實一個演員隻是一部影片的直接載體,他的成敗有很多因素。過去我一直說,演員的成功要靠三個條件,一個好劇本,一個好導演,一個好對手。現在我意識到還要靠一批有素養的觀眾和一批這樣孜孜以求的影評人,做我們堅強的後盾,和我們一起做夢。
有他們在,就是給我自己的一個提醒:不管怎麽樣,我潘虹都要咬著牙站起來,堅持下去。也許我不能被今天的時尚今天的觀眾接受,或隻能被部分地接受,但我也還是要用我的真誠去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一些讓我心安的事。去拍中國的電影,去演中國人想知道的事。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擔當。這是我們整整一代人所追求的光榮,所執著的夢想。
這次來長影,米家山也來了。
單獨和他喝了次茶。問他有沒有看《股瘋》?他倒也老實,就坦白說沒有。
他說,報道和評論倒看了不少,影片反倒沒看。因為“不敢看,怕失望。”但他又忙著補充,“不過我相信以你的閱曆和天賦,肯定能演好。”
他呀,還是這麽直率,還是這麽孩子氣。不過,很男人,是條漢子。
他提議明年我們合作一部片子。他說劇本已組織人在搞了,我準會喜歡的。
我說,你這麽自信?
他會心地一笑,說,當然。他還補充說,這對我們是一次新的機會。他說他知道,唯有這樣,才有可能。
這話裏有話,不止一層意思。
我微笑,不語。
9月10日 星期六
不知為什麽,有時候我以為他的血管裏不可能流著殷紅的熱血。
他的性格實屬冷血一類,那能把人毀掉的情欲和他無緣,玩樂和麻將都迷不了他的心竅。除了喝酒,喜歡領略體育球賽的樂趣外,就在攝影機前過日子。藏在眼鏡背後的那雙眼睛裏,永遠清晰地流露著他的意圖和他的思路,讓人一望而知。
這執著的冷靜是他的主要力量,血氣、情感、心靈,對於其他人,都是會引起惶惑的知覺和感覺的要素,但對於他則毫無意義。他的一切激情火花都集中在大腦,集中在他的銀幕中的女性形象上。
他,就是謝晉。不管他現在從事著什麽,將來還會從事什麽,他的名字將永遠鐫刻在中國電影大師的行列。這次在國內接拍第一部電視劇《大上海屋簷下》雖然不是他直接導,但有著他的參與,我就覺得牢靠。都說謝導是最善於發現和調教女演員的。我最初的成功。不是在謝導手裏演出來的,但與他的那次合作,讓我受益匪淺,難以忘懷。
那一年12月24日,我抖掉了腳上黃浦江畔的塵土,走進飛往紐約的機艙。
在18小時的飛行中,謝導演的背影一直在我的前方。
一排三個座位他一個人坐著,他那雙頰微紅的臉龐使人一看就知道他正發著高燒。他最好是躺下。
偶爾,他也回身衝我們微笑一下,但誰都很難說清楚這微笑的複雜內涵。
誰都知道,我們是由於簽證延誤了兩個月,在這嚴冬季節,偏偏要去向大自然索取我們影片中所需要的夏天和春天;誰都知道,我們僅僅隻有30萬美元的外匯,要去遠征紐約、洛杉磯、威尼斯,去創舉中國大陸電影製作在海外拍攝的“第一個”。在我們的上空,是那巨大而冷漠的蒼穹,在我們的下麵,是廣袤而親切的大地。也許正是這大地給予了他希望。他慢慢地閉上眼睛。他喜歡在寂靜中冥想。
機艙裏,攝製組的許多人都用額頭抵著橢圓形的舷窗,目光各種各樣……依依不舍的,如釋重負的,欣喜激動的……我無法揣測所有人此時的心情,但“一定要成功”這個使命和目標,每個人都是一致的。此時,我也緊緊地摸著自己左手鏈上的小金豬(我的護身符),心裏不停地默默念禱,便願別像太平洋一樣渺茫……
他一滴不剩地喝幹了他的第三杯茶時,我們已經在空中飛行十多個小時。他的胳膊旁邊仍是那本皺皺巴巴的劇本。上麵的字跡寫得很亂,像是在鉛印的文字間爬動著蟲子。其顫動的軌跡,甚至不難以讓人能識別出,這部分是在汽車上寫的,那部分是在飛機上寫的。他時而看看劇本,偶而又唱唱低語,有時甚至情不自禁地發出歡樂的歎息。突然,他回頭衝我大叫了一聲:“那首英語歌的錄音磁帶你帶了沒有?”
正在昏昏欲睡中的我嚇了一大跳。“帶了,導演。”我報告式地趕緊回答。他耳朵不好,說話聲音特別響,再加上非常地一本正經,有時真令人望而生畏。
他馬上意識到可能把我嚇著了,立即微笑著又補充了一句:“你想睡了?”
“不,沒,沒有。”
我掩飾著。因為我知道導演最討厭演員像隻病貓似地老蜷縮在角落裏睡覺,“過了今天就不曉得明天”(這是他罵演員最重的話)。
不知甚麽時候,我終於睡著了。
醒來時空中小姐正在用中英文廣播著“飛機開始下降,請係上安全帶”。我趕忙起來,就見椅子扶手上插著一朵鮮花。
一朵正在開放的花朵,它無止境地自我重複著伸展開去,一片葉子接著一片葉子,它每個柔和的紅暈顏色都比前一個顯得更紅。
鄰座的人告訴說,“導演送來,你睡著了。”
我抬眼看去,才知導演被空中小姐照顧到頭等艙去休息了。這花是頭等艙配餐時送給旅客的。
提前得到一枚獎章,我想。獎章是授予有特殊貢獻的人,他希望。
估計是半個小時之後,我們踏上了美國大地。腳下倒並無異常感覺,但我心裏卻充滿了莫名的惶惑,一種對異邦文化的陌生,緊緊地追纏著我。其他人有人驚喜,有人欣慰,有人沉醉,也有人困惑……隻有他,始終是唯一無動於衷的人。這使每一個有頭腦的人都會承認,他身上還有一種對冒險的嗜好,他的強大僅僅在於執著。
在機場海關他還開著玩笑,攝製組以他為首走在最前麵,海關人員仔細向他詢問著在紐約拍攝的周期,紐約的接待團體等,他一一詳盡地作著簡明的回答。最後問他的是帶來作為拍攝費用的美元是多少?他微笑著瀟灑地轉身而去,壓根兒不予答複。對彼岸世界的金錢威脅全然無所謂。他那藝術性的活動型個性超群絕倫,以其特有的優勢鑄煉著攝製組每個人的意誌。
為了藝術能夠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利益。我以為這是種氣質。這種氣質在這關鍵性時刻也提醒了我們每一個人。為什麽他享有盛譽;為什麽他能夠得到社會和人們的尊重。不管怎麽樣說,此時他充溢著新的、幾乎十分虔敬的心情,他在企盼著另一種幸福─—成功。
那種一瞬間的氣質,那種會使我瘋狂的氣質,我知道,我會難以忘懷。他再也沒有回身顧望,時隱時現地一直走在我的前方……
一切過去了的都成為美好的回憶,而回憶的美好,又將始終滋潤著我鮮活的心,使她年輕,使她純淨。
9月20日 星期二
又是月半,又到中秋。
今夜,沒有皓月當空,隻有一層氤氳潮濕的霧氣,彌漫在天地間。天氣不好,雲層太過厚重,遮擋了那一輪圓月,也迷朦了本該清朗的月輝。
這樣也好。
雖然古往今來,這都是一個團圓的日子,但每年的這輪圓月,又照亮過人世間多少已經發生過和正在發生著的悲歡離合?!照不亮的黑暗,還是不要照亮的好。
宋朝大詩人蘇軾尚且要把酒向青天,問一句明月幾時有?歎一聲月的陰睛圓缺、人的悲歡離合,都是自古難全。更何況,我們。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這一句話裏有多少美麗的期盼,就有多少殘酷的無奈。
每年,這句話都會在郵局被陌生人的手“噠噠”地拍在電報紙上,送到我的手裏。
這是我和米家山的約定。
從婚後的第一年起,每年的這一天,我們都會如期收到一份來自對方的電報。電報上,就是這一句亙古不變的祝願。
對於我們,中秋還不單是中秋。這個日子曾是我們一個特別的節日,結婚紀念日。
多年前的那一天,我們踏上了婚姻的紅地毯。在那樣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在那一輪圓月下,我們曾經相對微笑過。為了這樣一個特別的理由,我們把這樣的一個約定一直持續到今天,持續到我們離婚六年後的今天,讓它成了一份特殊的紀念,好讓我們彼此記得我們曾經有過的歡樂,記得我們曾經有過的悲傷,記得我們曾經有過的決斷。
盡管今天當我們這樣做著的時候,我們心中湧動的已不是愛情;盡管每年的這一份電報,也許僅僅是一個既定的形式,一種必遵的慣例;也許固執著這樣一個承諾的我們,在每一次把諾言變成現實的時候都已不那麽由衷。但我們依舊認真,甚至比以往更認真。畢竟,我們曾經是彼此生命裏最親近的人,我們有理由確信,不管我們在昨天有過怎樣的傷痛,我們在明天還會有怎樣的疏離,今天的我們擁有的已是一段親情。
一份祝願的電報。一個問候的電話。這是每年的約定,也是每年兩人都想搶在對方前麵做的事。我們有我們的孩子氣。
今天,我醒得絕早。搶先撥出了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電話的那一端傳來米家山惺忪的聲音,滿是懊惱。他說,這麽早,就知道是你。他說他昨晚就想好要早點醒來,先給我掛這個問候電話,可沒想到,我還是占了先。
我在電話的這一頭莞爾,不語。心裏還是有一種特別的滿足。
那一段姻緣,已經當斷則斷。這一份親情,還是藕斷絲連,綿綿延延。
米家山是一個集力量和尊嚴於一身的男人。過去我這麽說,現在我這麽說,將來我還會這麽說。
本來,一個是演員,一個是美工,我們應該是劇組裏最不相關的兩個人。可是一部《苦惱人的笑》,給了我一次引起影壇關注的機會,也讓我陷入了一段紛飛的流言。
你是在這個時候來看我的。從南京回成都,在上海轉車,一共隻有四小時的停留,你執意要我到車站來,你說你要見我,一定要見我。
我來了。“你還好嗎?”你問我。
“還好。”我回答。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更多的可說。
“那就好。一個人如果一生裏注定早晚要摔跟鬥的話,那還是摔得越早越好。”你說得簡單而平靜。我看著你,坦白說這是我第一次這麽近這麽仔細看清了你。我知道我已沒有什麽更多的需要說。不需要申訴,不需要解釋,對一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你已經有你的了解,你已經有你的判斷。
那一刻,你的出現,像一個騎士。
對於那個時候的我,對於一個從小就失去父親的庇護,一切都靠自己打點的女孩,一個騎士,一個哪怕隻出現一次的騎士,都已足夠。我們於是相愛。我們於是結婚。我於是隨著你遠走他鄉,在四川做了八年你的媳婦。
這八年,我們在一起生活的八年,是我已經走過的生命裏最棒的八年。我可以對任何人都這樣的直,言不諱。人們常說,一個成功的男人後麵一定有一個為他奉獻了一切的好女人。可我覺得在今天這個依然屬於男人的社會裏,事業完成了男人,男人又塑造了女人。
你就是那個在我背後托著我過了八年的很棒的男人。
記得剛結婚時,你就問過我:你想做什麽?我說我要成功。
要成功,一個女孩子的野心,一個如此寬泛的命題。你認同了。
為了這一個認同,為了我們能有更多的對話空間,為了能站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審視我的表演,並幫助我提高,你毅然放棄原來的專業,去北京進修了兩年的導演專業。
杜十娘、陸文婷、曾樹生、婉容、徐麗莎,我在銀幕上塑了一個又一個被人們譽為成功的形象。但人們不知道,這些劇本的選定,這些角色的塑造,是在你的直接參與和鼓勵下完成的。你為我付出了很多,但我想,你值。這八年,你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一個極安全的小窩,這是任何人,無論父母,無論朋友,都無法給予我的。
盡管結婚八年,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隻有三百八十天;盡管我一直希望我的丈夫能像父親能像兄長,嬌寵我,嗬護我,牽著我的手,帶我走過這條人生路,而你的任性你的孩子氣,卻使我幾乎反過來做了你八年的母親;盡管當我像一隻燕子那樣銜泥和血把一個窩壘到滿意時,家,卻在你不經意的遊戲間,破碎了。但我還是要為這八年的種種經曆感謝你。最後這樣的分手,我不是太狠心,我隻是太驕傲。
你說我不給你退路。我沒有給你退路,因為我也沒有給過自己退路。我一直希望我的名字下麵是一個清清白白的人生。我不希望任何牽絆不清的事和我的名字糾纏在一起。我珍惜我的名譽,也珍惜你的名譽,一如我珍惜我們曾有的愛情,我們曾有的家庭。
我真的可以理解你,可我無法諒解你。我不說寬容。寬容這個詞用不到我倆的關係上。既然愛了,就要共同承受種種的發生。不能承受時,就隻有分手。
這就是我們。
我們分手了。但分手並不意味著從此就一定要成陌路。
你仍然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曾經有過的共同生活,使我們擁有了一份特別的默契。麵對紛繁的世事,我們依舊相互扶持、相互關懷著。
離婚六年來,我每次接新片,還會打長途給你,聽聽你的意見。包括現在做時裝了,也覺得當年在色彩、構圖等方麵從你這兒受益匪淺。
對於我,你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還會是,我最信賴最可靠的朋友。我一直希望,每當我們回首互望的時候,我們都能彼此給予一個微笑,成為彼此再度前行的信心和力量。我們都明白,在這個大社會麵前,家庭和個人都不過是極小極小的單元。當我們已打破自己的小單元,完全地投入了這個大社會後,回頭已難。
可是,也許要等到我們都走過了很多很遠的路,等到我們都老了,等到我們已無力獨自駕著一方生命的小舟,在生活的海洋裏搏擊的時候,我們還會再度靠近,攜手走過最後一段人生。
那時,又將是怎樣的一幅黃昏風景嗬。
10月12日 星期三
說起來真是好笑,離婚都六年了,可是每次被采訪幾乎都會被問到米家山。說實在,有時候心裏挺煩的,衝動的時候覺得不如去寫本《結婚八年間》,來個戀愛、婚姻、離婚大曝光,再有人問起這事就人手一冊地發一本,可以免了費好多無謂的口舌。
當然這是件不現實的事。事實上,我猜想即便我這樣做了,還是有人更願意親耳聽我談我的情感生活,還是有人會在見麵時或拐彎抹角或直奔主題地問我:米家山最近有沒有來過電話?你們現在的關係怎麽樣,諸如此類的問題。
倒不是說所有人都是出於好奇,隻是在大多數人的眼裏,一個獨身女人,不管她在她所從事的事業上達到了怎樣的一個高度,她擁有怎樣完整的一份生活,她總是一個不完整的人。這是社會對女人甚至是對人的定位,我們不能免俗。於是人們總是對她和另外一個男人的生活、關係更感興趣,而不是關注著她本人。
當然我也明白那些好心的人們,包括我的母親、我的一些老師輩的長者,還有那些關心我愛護我的朋友乃至影迷們,他們希望我幸福,擔憂著我的孤獨。他們從他們的角度出發,覺得人一定是要有伴的。於是就有了三年前那場從朋友圈到傳媒到大眾幾乎聯手“包辦”我和H戀情的熱情。幸好還隻是打算“包辦”戀情而不是婚姻。
其實仔細想想,我們對孤獨的定位是多麽的片麵。好像一個人就是孤獨,兩個人就一定不是。設想一下,假如在一對男女之間,你說的話,他聽不懂;他說的話,你又不感興趣,這樣無法交流的兩個人難道就不孤獨了?我想這是比我一個人的孤獨更可怕的孤獨,它是雙倍的,有時還是無法解脫的痛苦。在文學作品裏,在現實生活裏,我曾經看到過多少優秀的人在這樣的痛苦裏掙紮,甚至被毀。
一個人的孤獨最多是寂寞失落,而兩個人的孤獨卻可能是災難。
我並不想唱高調說我一個人過得很好很充實,這太不真實。這是自欺欺人,這是撒謊。事實上我可以坦率地承認,獨身六年來,那種孤獨感和失落感是與日俱增的,是常常無以排遣的。我隻是努力在適應它,而我也知道,我永遠也適應不了。
隻是,作為從兩人世界裏走出來的我,再要走回去,不是那麽容易那麽輕鬆的事。尤其我決不會為了擺脫一個人的孤獨而匆忙地走回那個我走出來的世界。
坦白講我在情感上是一個脆弱的女人,我是害怕孤獨的。人嘛,畢竟是一種群居動物,要合群的。我們可以誇口說不怕貧困,不怕年老,不怕疾病,甚至不怕死亡,但我們都怕孤獨。要不我們就不會總在期盼有人與我們共鳴,要不我們就不會總是渴望別人的理解,要不世界也就不會是今天這種模樣。
有位哲人說,甘願和孤獨結伴的,不是神,就是獸。我們兩者都不是,我們隻是人。可實際上,人也都是孤獨的。從我們誕生的那一天起,孤獨就開始伴隨我們了。哪一個人不是赤條條的一個人孤單地來,又赤條條的一個人孤單地走呢?在生命開始和結束的關鍵時刻,我們又能與誰結伴同行?沒有。隻有自己。
六年的獨身生活,使我深刻地領悟到,生命的實質就是孤獨的。於是,如何來麵對生命中每一天的孤獨就成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課題。我想,人是害怕孤獨的,人也難得有孤獨,有時候人還應該去尋找一些屬於自己的孤獨。
在今天這樣一個浮躁的社會裏,要擠進一些表麵看來十分熟鬧繁華的事情裏去,實在是太容易了,特別像我這樣從事娛樂業的人,就更是容易。而純粹的孤獨,那種可以讓人思考、叫人沉靜、使人升華的孤獨卻真的十分難得。
就一個人而言,這樣的孤獨其實是一種很好的教養。它使人認識自己,純淨自己,堅強自己。
我會經常提醒自己,走出那種哀怨的瑣碎的孤獨,而珍惜這樣的孤獨。
10月26日 星期三
又到深秋,冬季的嚴寒還在遙遠的北方徘徊,秋日的氣氛中氤氳著的上海格外地顯出美態來。
對於秋天,我有種很特殊的情愫。我喜歡屬於秋天的那種金色,陽光從茂密的樹葉裏透出來,撕碎般地灑在灰色的馬路上,灑在行人亮麗的衣服上,那種美麗摻雜了日薄西山的悲涼。可我就是喜歡這種無以言傳的氛圍。
記得小學的那個同桌男孩即將赴美,向我道別的時候,我黯然地自歎:“在國內,我又少了一個朋友。”他立即糾正道:“在國外,你又多了一個朋友,潘虹。”後來有人打趣道,我就是屬於那種悲劇意識很濃的人,而那男同學的話,多少能證明他達觀的人生態度。
我真的從骨子裏充滿了悲劇色彩嗎?這麽多年的經曆,我不想否定,畢竟,我的孤獨、我的無奈、我的焦慮、我的獨身生涯都隱藏著我對世事變幻,人心無常的感歎。所以,我的情感才會和陸文婷、杜十娘、曾樹生、徐麗莎、婉容、李彤如此溝通。
從電影廠歸來,閑著沒事,便想到東方商廈轉轉。東方商廈的花飾架上,金色的向日葵美麗地綻放。迫不及待地請導購小姐幫助插一束,可惜那小姐的插花水準實在不敢恭維,直到邊上的小男孩幫忙,才使這束絹製的向日葵顯得漂亮起來。
在大自然的花卉中,我最愛的是向日葵,這金黃色的色彩和永遠迎著太陽的屬性讓我愴然,看著它,我想到梵高,割去耳朵為藝術發瘋、為畫而死的梵高。我的心目中,向日葵這層濃烈的瑰麗是以生命作代價的。對於花,我向來不挑剔它的真假,假如說鮮花是生命真實意義上的存在,那麽絹花又何嚐不是欽羨生命後的複製呢?還有幹花,也許能稱得上是生命狀態的濃縮了。
在我的家中,它們各自以自己的姿態展現,它們是和諧有序的一個家庭,這使我從另一個層次上懂得寬容。
捧著那束向日葵回家的時候,天上飄下了毛毛細雨,今冬的雨老也下不大,總是這樣密密匝匝,文靜地下著,我索性在雨中散起步來,我還很小的時候,便有過與戀人在細雨蒙蒙、長著茂密大樹的馬路上散步的幻想,然而現實與幻想的距離就是用我的獨身一人來丈量。
於是愛開著燈一個人聽聽音樂、看看書,抑或與朋友聊天,與其說這是有意地製造黃昏的意境,還不如說怕夠了孤獨。
曾在一本書上看見過“享受孤獨”的提法,想必那個人從未孤獨過,所以才把孤獨想得如此詩意。
11月4日 星期五
對於別人,這隻是一個極平常的有陽光的日子,和昨天、和明天都沒有什麽區別。對於我,它就是一個很特別很個人的日子,一個隻屬於我的日子,我的生日。
中國人是一向看重生日的。因為那是一個別人可以與你分享卻無法與你同慶的你的節日,隻屬於你。
往年我的生日都是在朋友們那裏度過的,特別是我一個人生活以後,這一天更是朋友們格外在意,甚至是格外刻意的一天。朋友們輪流替我操辦,總是大包大攬地說:你別管,我們來。他們是用心良苦,我知道,也感激。
他們是用他們的熱情溫暖我,用他們的友誼抖落我無處依傍的孤單和我寂寞的冷落。每每這時我便覺得我是個很幸福也很幸運的女人,因為我被寵愛著也被在意著。
這一份寵愛與在意和一般人能給予我的還不同。他們是我的朋友我的同事,他們的關注,使我覺得生活在他們中間特別真實,特別滿足。世界是如此之大,可真正讓我們有切膚之感的不就是身邊的這些人身邊的這些事嗎?!
今天起了個大早,仍然趕去陝南村拍《大上海屋簷下》的戲,過兩天就要去長沙參加金雞、百花獎的頒獎,這邊的戲不能拖,趕著多拍掉些。雖然在劇組裏我什麽也沒說,但熟悉的朋友們依然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場夜戲一直拍到晚上十一點,大家就楞是餓到十一點,都說要陪我過生日,要和我一起吃這一頓生日的晚餐。深夜十一點的貴都,小廳裏燈火輝煌。除了劇組成員,還有一些在上海的好友也都趕來參加我的生日PARTY。我連扮朱素琴的妝都沒來得及卸就接受了朋友們的祝福。一束鮮花,一隻大蛋糕,一個長毛絨的兔寶寶,還有一句永遠的“潘虹,祝你生日快樂1”
沒有什麽華麗的詞句,也沒有什麽誇張的表白,但每年朋友們給予我的這份不變的友情,總是讓我感慨不已。我總是覺得如果命運再讓我選擇一次,我還是願意擁有這樣的朋友這樣的生活。
我總愛說“親情是不可變的,友情我是要牢牢抓住的。”如果失去了這份情感,我會覺得這比我失去事業更為可怕,更為失落。
多少次,當我麵對掌聲麵對鮮花,當我站在高高的領獎台上,目光從眾人頭上掠過的時候,我並不感到太多的充實。這一切是屬於我的,可又好像並不完全屬於我。名利、榮譽,它們離我是如此的觸手可及,又是如此的遙遠。可親人、朋友的在意是不同的。當他們向我舉杯的時候,當他們祝福我的時候,甚至當他們隻是用一張賀卡一個電話向我道一聲快樂的時候,我都能無比真切地感覺到我被愛包圍著,活得充實。我知道今晚很多人都是放下手邊的事,擠出時間特意趕來的。知道我最喜歡長毛絨玩具,他們就特意挑了這個可愛的兔寶寶送我。當他們把它遞給我的時候,他們說:你是我們大家的寶寶。
這一瞬我真覺得我沒有白活一場。也許這話在旁人聽來不免有些牽強,但他們說得是如此由衷。我懂,他們是在告訴我:你不是希望得到很多很多的愛嗎?別失望,我們都愛你。
這份在意這份愛護,使我覺得我一下子有了很多的理由來祝福自己,我沒有理由不愛護自己不在意自己,更沒有理由不活好我的這份生活。因為我相信就像他們對我是重要的一樣,我對他們也是重要的。我的好與壞不僅影響著自己,也影響著別人。為了所有愛護我的人,我必須活好。
PARTY一直開到淩晨二點才結束。朋友們不讓我回我一個人的家,他們不要我今夜孤單。他們把我帶回了郵電部的招待所,那是我們劇組下榻的地方。他們說我們所有的人陪你度過今夜。
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我不禁想起多年前的那個生日。那是我離婚後的第一個生日,也是唯一的我一個人過的一個生日,像所有的旅人那樣,在一家旅店裏我一個人度過了屬於我一個人的節日。
我知道,像以往一樣,朋友們一定在找我,過生日了,潘虹在哪裏?尤其是這一個生日他們更是如此。可我既沒選擇上海也沒選擇成都,而是飛到了北京,在京倫飯店為我自己要了一間標準客房。我之所以選擇了一家旅店而不是一群朋友,因為我覺得那一天少一點熱鬧,品嚐一次孤獨,對我是十分重要的。
旅店是一個非常公平的環境。每一個出門在外的人都是孤獨的。每個人都為了自己的事在這世界上忙忙碌碌,來來去去。沒有人知道我,也許有人認出了我,卻並不在意,我與他們的生活無關。
沒有人知道這是我的生日,沒有祝福,沒有問候,我隻有一個人自己為自己慶祝。我倘佯在北京深秋的街頭,出入各種商場,為自己挑選中意的禮物,送給自己。
我選擇這一天告訴自己,從此別再期待別人的牽掛別人的嗬護,從此必須自己麵對生活,必須獨立,必須堅強。這種感覺真好,它讓我再一次知道,我就是我,要對得起自己,要珍惜自己,要為自己活著。
此刻當整個招待所都安靜下來,當朋友們一一睡熟,我告誡自己,生日是會過去的,而每一個日子仍是要自己去麵對的。友情使我的生活充滿陽光和溫暖,而自己卻是我生存的基點,兩者不可缺一。
每一年的生日,對我不僅是一個可以慶賀的自己的節日,也是我鼓勵自己勇敢地麵對新的一年的開始。
對於行將不惑的我來說,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懷著一點少女的虛榮、一點尋覓更大的天地展現自己的渴望而報考戲劇學院的小女孩了,演過《人到中年》的我,已逐漸告別青年,走向中年。但我並無恐慌。我不認為一個女人最好的是在於年輕,相反我認為最好的正在到來。年齡對我意味著成熟,意味著經曆過,而經曆正是最好的財富。
歲月使我成熟了。
今夜,我生命的年輪又開始起筆畫新的一圈,我對於給予我生命的上蒼充滿感激。我不敢祈福很多,也不敢奢望今後的人生就是一路坦途一帆風順,我隻求,心安,隻求健康,隻求能努力做好我想做的事,一個演員,一個女人。
11月8日 星期二
記得去年歲末,我曾為《文匯電影時報》的讀者寫過這樣一句話:“我選擇範莉,僅僅是對自己人生的一次深厚的交代。”
今天在長沙,站在金雞、百花獎的頒獎台上,我又一次想到了這句話。
被評為百花獎的最佳女演員,這是我來長沙前就知道了的。因為這是觀眾投票的,結果在頒獎前早就統計出來了。
可同時得到了金雞獎的最佳女演員獎,卻著實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這是專家投票,當場揭曉的獎。保密工作做得極好,事先一點風聲也沒有。就在前兩天,知道我能得百花獎後,賽曾在長途裏問我,有沒有可能再得金雞獎?我當時就說,恐怕不太可能。因為沒有先例。而且我也從來沒有奢望過,我可以因為一部電影,因為飾演一個角色,而同時獲得金雞、百花雙獎。
可事實是一個我以為的不可能變成了可能。我真的覺得非常幸運。這是命運的厚愛。
坦白說,這一次的得雙獎,對我意義非同尋常。畢竟這是我從影十六年的第一次。尤其是得百花獎。盡管我曾有幸兩度喜抱“金雞”,卻一直無緣折桂“百花”。而這一次,當我拋開了駕輕就熟的舊戲路,幾乎是全盤否定了自己,又重新定位了自己後,我卻得到了。不是一個獎,而是兩個獎。
我一直說我是不太注重結果,隻在意過程的人,獎不獎的,都無所謂。但這一次,我在意。
我在意,因為恰恰是在今夫,在中國電影似乎特別不景氣,人們似乎特別不需要電影的今天,我終於演了一部能讓觀眾重新走回影院的電影。如果說我有哪一點可以自豪的話,那麽也就是這一點了。
其實,自從《人到中年》引起社會的巨大共鳴後,我就一直在想我人生的下一個高潮會在哪裏?我一直再想演一部十分大眾的戲,好讓每一個去看的人都覺得那就是他們。而我也就會滿足在又一次的與他們一起哭泣一起歡樂的認同中。
但隨著閱曆的增長和時代的變換,我又已不滿足隻塑造陸文婷這類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好女人”的形象。我更希望塑造一係列神采各異的中國女性,並帶著她們走向世界。尤其希望塑造一些有自主意識的奮鬥型的中年女子,這樣可以多融進一些我自己的東西。
今天可以說是夢想成了現實。《股瘋》這樣的一個嚐試,能成功,能重新喚起大眾對電影的關注,也確實可以說是我對我所從事的這一份事業的一個小小的交代了。
今夜,當所有人都在向我道賀的時候,我卻格外地思念著一個人,那就是賽。這個願意為我分擔生命中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挫折,所有的不幸,而又願意給予我全部自由的男人。嚴格地說,沒有賽,就沒有《股瘋》,也沒有這些接踵而來的榮譽,也就沒有今天我站在領獎台上的光彩奪目,更不會有我這一次小小的人生高潮。
兩年前,接連兩部影片的不受好評,給我的壓力很大。雖然米家山一再開導我這是整個中國電影的不景氣的直接後果,整個電影都在走人低穀,怎麽可能有一個演員特別輝煌?他說,這是電影的悲劇,不是演員的悲劇。
我認同了他的觀點,可我又覺得無力改變現實。我於是出國休假。
我去了德國,又去了日本。按我當時的想法,我是不想回來了,起碼,在中國電影的現狀沒有起色之前,我是不打算回來了。
賽,你陪我去了德國,又陪我去了日本。但你要我回國,要我回來繼續做電影。你的觀點很明確很簡單:狀態不好,想休假休息調整,OK,你可以。但想就此躺倒,混過後半生,不行。
是你堅持不懈地追著我問:你在期待什麽?
沒有期待。我的回答真無奈。 這樣不行。你得有進取心。你真固執。
太抽象了,賽。太抽象了。我不能。我拒絕你,很不以為然。
你不再勸我什麽。你轉身走了。
你回了香港。你找到了藝能電影投資公司。
人家說,潘虹,我們知道,我們願意請她來香港拍戲。
可你說,不。潘虹要拍國內的戲,請你們為她拍一部戲。你是如此地懂我。
你說服了他們。你把他們帶到了日本,帶到我的麵前。
你們給我的信息是,無論我想做什麽,你們都會幫我。你們甚至打算好我可能的輸。
我當時的感覺,已遠遠超出了感動兩個字。這樣的機會,對一個演員來說,隻是可遇而不可求。我不能拒絕。我無法抗拒你帶給我的機遇的如此巨大的誘惑,也無法抗拒我內心深處的電影的召喚。
於是便開始寫大綱,報批,找編劇,看本子,下生活,直到確立劇組,開機拍攝。我一頭撲進了《股瘋》裏。而你卻悄然隱退。你依舊關心著我的每一個進展,卻一點也不幹涉我每一步的具體操作。
這就是你。給了我關鍵的第一動力,卻又放手讓我去做的你。一個不瑣碎,不張揚,不會老是刻意去顯示自己有多麽多麽的能,多麽多麽的了不起的男人,卻是一個讓人心悅誠服的男人,一個大氣的男人。
正是因為你的這份大氣,使得我在你麵前活得特別放鬆,特別沒有負擔。我在你這裏幾乎得到了一切。父親般的庇護,兄長般的扶持,情人的關注和溺愛。而我卻一直告訴你我不可能給你一個回報。
你知道我現在對婚姻的感覺,也知道我是個太重感情的女人,所以要完全修複我破碎的內心世界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一直說,我已經從兩個人的世界裏走了出來,並不想就這樣走回去。我不想結婚,卻太想能有一個強有力的男人,在我的身後,托我一下,幫我一把。
你說你願意。你反過來寬慰我說,隻要我們在一起,形式是不重要的。相愛就已是永久。
賽,你為我的付出,我都明了。
你一直說你很欣賞我和米家山處理我們感情我們婚姻的方式,你為我們現在依然擁有的彼此間相互關心、相互體貼的這樣一份深厚的親情而感動。殊不知,我也一直為你的寬容和大氣而感動。
你的這些素質,使得我可以對著你大談特談我的以往,大談和米家山的感情故事,而不必擔心你會有什麽誤解。
第一次介紹你和米家山認識是在北京的王朝飯店,因為彼此有項目可以合作。結果你們就成了好朋友。現在因為你們之間業務上的事,你往成都跑的頻率比我多得多,見他的次數也比我多得多。
有人說我能,居然把兩個男人都拉到了一起。事實上,不是我能,而是你們這兩個男人都太優秀。
賽,你也有你的原則,並不是一味地遷就著我。在我經商這件事上,我們的分歧就很大。你一直說,那不是我搞的事。你說如果我覺得沒有可搞的事,我可以休假,可以去看世界,去看懂我究竟要搞什麽。
為這事,我幾乎在七月裏同你分手。因為我覺得我們早已過了手裏捏著大把的時間,可以相互吵架、爭執、別扭,一直磨合到相互適應的年齡。與其別扭、不如分手。感情的空白總好過感情的痛苦。
可你不接受。在這件事上,你一定要管我,一再地要我認識自己的素質,認識自己究竟該幹什麽。
現在幾個月做下來,想想你的話是有道理的。這次回上海,我會有些新的安排。在這件事上,看來是要我向你投降了。
賽的長途掛進來了。他說看了電視轉播,已經知道我得了雙獎。
終於得到了。他第一句話就是這麽說的。他緊接著又說:一年得了五個獎,又同時得了金雞、百花獎,是前無古人,又暫無來者。你要自己做來者,再尋求新的突破。
賽說,我們還有一個高峰要去攀登——奧斯卡!
賽,你又一次說中了我的心思。
對於我們,默契就意味著全部,形式都不重要。
相愛,就是永久。你說的,我記住了。
11月17日 星期四
作為特邀的嘉賓去參加第五屆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的頒獎晚會,我照例穿一襲黑色的晚禮服,從旋轉的白玉蘭中走出,和美國電視藝術和科學學院執行院長詹姆斯·洛珀一起揭曉最佳電視劇獎。
這樣的時刻總是演藝界朋友們大聚會的好時機。影人們從天南海北趕來,難得相會,見麵總是親切。因為剛得了金雞、百花的雙獎,新朋老友見了我總免不了道聲賀。隻有Y特別。一迭聲的恭喜恭喜之後,他指著我搖頭:潘虹,又穿黑色。我一笑,不回答。
的確,在對衣服色彩的選擇上,黑色一直是我所鍾愛的。雖然,現在我頂著一個服裝廠總經理、法人代表的名義,也算是個做時裝的人,但我的衣櫃裏依然少有鮮豔亮麗的服飾。
我喜歡簡潔的樣式,素淨的色彩,尤其是黑和白。我喜歡白色的清純,黑色的莊重。我總覺得那些色彩繽紛、披金掛銀、裝飾繁瑣的服裝太戲劇、太誇張、太明星化,令人難以接受。
我一直希望不要讓人們一眼就從我的服飾上判斷出我的職業,隻要感覺我是一個職業婦女就好。
職業婦女,我覺得這是我對自己的一個比較準確的定位。
其實演員不也就是一份職業麽,和世界上千千萬萬份職業一樣,有的人適合,有的人不適合,適合的人留下了,不適合的就被淘汰了。然後,機遇、天賦、勤奮等等加在一起,留下的人中有的人就成了,出名了。隻是這個職業和其它職業的不同在於從事這個職業的人總是被太多的人關注著。
作為一個女演員,我清晰地知道,我的外貌、我的職業、乃至我的出名,既會給我帶來榮譽,也會給我帶來非議。
作為一個所謂的名人,人們會把你看得很高;作為一個女性演員,人們又會把你看低,很少有人能很平等地看待集這兩者於一身的人。在常人的眼裏,似乎一個女性隻要做了演員,她就必定是輕佻的,否則,她就無法演戲,無法成功。可我想說我不是的。我於是選擇了黑色。選擇了它的莊重,選擇了它的得體,也選擇了它的普通。
當我每一次穿著一襲莊重、得體而又普通的黑色走人人群時,我就特別真實地感覺我是他們中的一員。我用我選擇的黑色告訴所有的人,我既不是高貴的也不是輕佻的,我隻是和所有人一樣,靠自己的雙手,用自己的智慧和勤奮,去換取成功,努力做著一份工作的普通的職業女性。
也許也基於這樣的一個原因,我會執意要在演戲之外再做些經營上的事。除了一再對外宣稱的:做點實業是想通過經營這種方式,更多地接觸生活,更好地了解社會,跟上時代發展的步伐,這樣一些理由外,內心深處其實也是很想證明自己的能力,證明自己除了演戲做演員外,也還能做點別的。
不過時至今日,我越來越覺得經商是一件比做電影更難的事。它需要特別好強的心理素質,特別充沛的精力,特別靈活的頭腦。
一個總經理,一個法人代表,就是一家企業的大家長,不是那麽好當的。所有的人都那麽依賴你,而真的要做到讓所有的人都今天過得比昨天好,明天又過得比今天好,是很難的,是要晚上睡不著覺的。而且你還得比所有的人都堅強,不管麵對什麽問題,你都必須鎮定自若。因為你是大家長,你要對企業負責。你是最後的那堵牆,誰都可以倒,隻有你不可以倒。
我覺得真累。
有時想想真慶幸,幸虧選擇做的是時裝。一來時裝畢竟還是我一直喜歡的,二來時裝到底還是屬於女人的東西。西方人常認為女人天生就是藝術品。於是屬於女人的時裝好歹也算是和藝術沾了邊的。所以我會在接受采訪時,對香港的記者說:把時裝生意當另一門藝術做。隻可惜我喜歡經營的時裝和我所鍾愛的藝術一樣,都不太能為中國的大眾所接受。
式樣簡潔,裁剪精致,用料講究,貨真價實。這是我所喜愛的時裝的標準。可這樣的時裝,乍一眼沒什麽花哨的,價格卻不低。這和大眾的消費眼光、消費水準都有距離,缺乏市場。
唉,怎麽辦呢?我也困惑。
11月18日 星期五
收到一份請柬。是一個在朋友的沙龍裏隻見過兩麵的女士要開攝影作品展。
這個女士張揚而不寧靜,就像她的作品,斑斕卻失之凝重,人和照片都缺少一種氣韻。
晚上,朋友來電,叮囑我去“影展”,便問,如此平平的作品何以能展?回答是:她的先生開了間公司,賺了大錢,搞個“展”什麽的,還不是小事一樁。嗨!這年頭,難怪人人都去“拜金”,有些時候,有些地方,金錢可真是靈得很。
又想起胡健老師,想起胡健老師送我的攝影作品《賣柚子的小女孩》。那種視覺的衝擊力,讓人一想起來就不能平靜。清晰的形象,豐富的影調,熔情鑄意的畫麵給人帶來的是審美的享受。
可胡健老師要為自己開作品展,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真正開成實屬不易。
在攝影展前,整理自己的照片時,胡健老師總是一臉的遺憾和不安,總是說,這張構圖再簡潔些,那張光再柔點,就好了。這種追求極致的精神,讓人感動。
今晚有點時間,給他寫封信,說說自己看《賣柚子的小女孩》之後的感覺。
胡健老師:你好!
一直想給你寫信,可總是忙,今晚,有空,又有寧靜的心情,擰亮桌燈,就著柔和的桔黃色的燈,給你寫寫我眼中的你和你的《賣柚子的小女孩》。
我的眼前時常浮現著你給我的攝影作品:《賣柚子的小女孩》。
麵對這幅作品,我由衷地想對你說,我好喜歡這個女孩子。《賣柚子的小女孩》在你的眼睛裏,她是如此可愛、聰明、善良、美麗。除此之外,她又是如此不幸、孤獨。她的孤獨不僅引起了你的注意,而且震動了你的想像力,亦使你立刻激動起來。你這幅作品的核心是愛,但這是溫順的愛、幻想的愛、不幸的愛。這女孩子那一雙對世界充滿了愛心與信任的大眼睛,讓我好久都不忍回過頭去。
愛,意味著以整個身心來同情別人的苦難。但有時,愛又意味著折磨自己,製造痛苦。而這些都是你心靈高貴的標誌,你真正的豁達與超然。
如果說你確曾感到自慰的話,那也不是在你攝影展獲得認同讚譽的這一段令人激動和喜悅的日子,而是在你尚未發表,也沒有給任何人看過你的作品的時候。因為作品給予你的首先是磨難,之後才是享受。我想。
就你本人的氣質來說,你終生追求最高的精神需求。同時,你又是個浪漫的醉夢者,你的快樂與陶醉是無窮無盡的。強烈的新印象、奔放的幻想使你心醉神迷。你渴望創作,酷愛攝影、自由,一種不可遏止的願望支配了你。
你把夢,把向往,把期待,把祝願,把苦難,把憂慮,把人間的一切凝成純潔博大的愛;溶進這路,這山,這樹,這河,這建築,這個小女孩……我知道,無論地球的哪一個切點或經緯的哪一個坐標上都站立著你的藝術。
生命不是虛空,它如同厚重的大地一般的真實而具體。因此,你在執著的時候執著,沉迷的時候沉迷,清醒的時候清醒。按理講,我該為你高興。但我仍在你的快樂中,讀出你的蒼涼。哦,這不隻是你的蒼涼,而是所有智慧者的蒼涼。
胡健老師,你用生命的愛,宣布了自己的價值。我便用筆蘸著真誠,寫下對你的敬意。
天漸漸涼了,望老師保重。
順頌
瑞安!
12月7日 星期三
出差經過五台山山麓,下榻處遇到三位素衣的佛家師傅。她們見我眼熟,而我看見她們似乎也能激起一種特殊的情愫,便因彼此的好感攀談起來。
交談中才知道她們是來自台灣的女出家人,兩位年長的女住持侃侃而談,卻心靜自若,說她們年長,其實也不過二十來歲,卻有一種與塵世隔絕的山嵐之氣,再嘈雜的環境,她們始終毫不影響,說著她們要說的話,做著她們該做的事——也許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出世吧。
對於佛,我並不覺得遙遠,以前總感到多少有些遙相呼應,凡到佛門勝地,燒一炷高香是必然的,直到1990年,我便正式天天燒香了。
早晨,漱洗幹淨,在我供奉的觀世音像前,閉目靜思,點上一支香,為一天的平安、健康而祈禱。
以前總以為佛是一門高深莫測的學問,其實不然,佛隻是心中的一片勝地,是心中的一點寄托。
我曾經想到峨嵋山上去入戒,因為各種意外的原因,終究沒能去成,總覺得是種遺憾,我想入戒,這個神聖的儀式會讓我感到佛與我的呼應,我也真能就此成為佛門弟子了。
年初,曾到玉佛寺燒香,如今,不求功名利祿,隻求往後的日子,佛能保佑我平安、健康,也許是年齡的成熟,也許是信佛的緣故,對一切的功利皆看淡,人世間,還有什麽比平安、健康更讓人感到安穩呢?
我沒有機會上五台山,在日後排好的旅程中匆匆太匆匆,一天也耽擱不了,那三位女住持還是要去完成她們的事業。寒風凜冽,山上一定很冷,借著下午的空隙,我為她們買來了厚厚的羊毛襪,我隻是想,初來乍到大陸,她們並不熟悉大陸各地變幻莫測的氣候,但願羊毛襪能為她們暖暖那雙腳。
女住持感激地回贈我一串佛珠,親自為我戴在手上,並認真地告訴我,這是串開過光的佛珠,我珍惜無比。
唯願今後的人生因著佛緣而遠離苦難,遠離孤獨,唯願一片香心使我的生活充滿愛,充滿快樂。
12月15日 星期四
下午,在服裝廠的轉包合同上簽了字,心裏一陣輕鬆。
以後三年,一切管理、經營上的事都全權交給了這位承包人,這位常務副總經理。而我這位總經理隻保留了人事權,說到底就是管他一個人。好,繼續合作;不好,另請高明。真是解脫。
說給朋友們聽,都不信。
從原來的副總經理變為總經理、法人代表,我接手這個廠不過是今年五月裏的事,轉眼不過半年,我又甩手把它轉包了出去。有的人感慨:到底是女人,想幹就幹,說不想幹了就不幹了,真是輕鬆自由。也有的笑我,當初就說你不合適,勸你別做,不信,偏要做,現在總算有結果了。
我笑笑。我不想辯解。這半年多來的甜酸苦辣,真是隻有自己才最知道。
每天都在疲憊中付出。總是在操心麵料的價格、關稅、美元的上下和人民幣的比值,有時看報表簡直能急瘋。每天八小時,大腦總是繃得緊緊的。晚上還常常要陪客戶吃飯應酬談生意。總是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的,回到家,除了睡覺,什麽都不想。
我承認我是不適合幹經商這一行的,完全是在操作一件自己很不在行的事嘛。
俗話說:做熟不做生,是極有道理的。沒有一個人可以指望自己在任何行業裏都做到出類拔萃。想當初賽就是這麽說的。他說我是為電影而生的女人,隻屬於電影。經營的事,涉獵一下,無妨;正兒八經投入地去做,不行。可我不理他,還幾乎為對這事的看法不同而和他了斷情緣。說是從此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
半年過去了,我不得不承認,賽是對的。這倒不僅是經營這件事太陌生,做得太吃力,更重要的是毫無興奮點。
說起來在北京、上海、哈爾濱、沈陽、長春、大連、南京等地也陸陸續續開出了近20家“潘虹時裝係列精品連鎖店”,光在上海就有七個專櫃,專賣我們“蒂娜爾”品牌的服飾,在豫園商城裏還有個“潘虹精品屋”也算是有點實力了。可我就是興奮不起來。且不說由於缺乏相應的消費市場,生意做得很艱苦,就算一帆風順,就算大把大把地賺了錢,又怎麽樣呢?賺就賺了唄,沒有任何成就感。
這和拍電影完全不同。角色塑造得成功,獲得大眾的首肯,我會喜悅;塑造得不成功,我也未必就失落。像《獨身女人》和《女人·TAXI·女人》,盡管有那麽多的批評,可我依然有成就感。至少我覺得我始終被大家關注著,更何況,在塑造這兩個角色的時候我始終是興奮的,是全身心投人的。
賽說,覺得不合適,做得太累,就不做,不要勉強自己。
我想他是對的。商場上需要的是絕對的理性,像我這樣情緒化的人,是不行的。這和我做一個電影演員有太大的距離,絕對矛盾。我自忖沒本事一邊做個優秀的演員,一邊又做個忙忙碌碌的大商人。
老實說,現在我真的很佩服那些企業家,甚至比尊重我的同行還要尊重他們。我常說,在今天的中國,最出類拔萃的群體恐怕就是這些優秀的企業家了。作為企業的經營者,他自身素養的好壞,決定了他這個企業的成敗。沒有足夠的文化修養、準確的精神定位、穩定的心理素質、豐富的社會經驗、超越常人的頭腦,是做不成一個優秀的管理者的,也經營不好企業。
不是每一個靠點名氣從銀行借了點錢出來的人都可以做企業家的。至少我不行。從銀行借錢可以,但借完了,那麽高的利息背在身上怎麽還?借來的錢又怎麽用才有利潤?都是要考慮的,哪能隨隨便便。我自忖我是個輸不起甚至也贏不起的人。虧了要著急;賺多了要奇怪,不知道怎麽回事。所以,這件事還是放棄的好。
放棄也是一種選擇。什麽是可為的,什麽是不可為的,人要有所選擇,也要舍得放棄。選擇做自己適合做的事,放棄自己不適合做的事。
對這件事,我選擇了放棄。不過我也不為當初的決定後悔。我一直覺得,人多做一份職業就多活了一輩子,不妨多嚐試嚐試。當初要不接,我現在一定後悔,後悔自己沒試一次。現在試過了,成與不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試的這個過程。
服裝廠我是承包出去了,但廣告公司的事我還是要自己管。畢竟做廣告和影視的相通點比較多,它是經營和藝術比較好的結合。特別是做影視廣告,在拍攝的過程中,我不僅是演員,還兼做導演,甚至編劇。每一個廣告創意都自己來寫。我想,這是種極好的鍛煉。一個好的廣告片不僅是推出一個產品,也是推出一個故事。和電影不同的是,電影說一個故事要花1小時45分鍾,而一個廣告隻有15—30秒。我自問我還不能去完整地駕馭一部電影,但可以從寫廣告創意開始一直到導到演,比較完整地做一1個廣告片,這很過癮。
在這件事上,我還是要努力做到稱職的。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的聲譽我的努力確實能為霞飛的企業形象起到積極的推廣作用,給企業帶來效益的話,那我也就心安了。想想真怪,也許是對霞飛投入比較早的關係,現在和它們的合作總歸不像純商業性的合作那麽冷冰冰的,倒好像變成了一件自己份內的事。
其實人生最大的快樂,就在於做自己有興趣和熱愛的事。隻要做的時候做得認真、做得努力,就是對得起自己了。
12月18日 星期日
收到表姐寄自加拿大的包裹,全是過聖誕節的東西。有掛在門上的聖誕環,有吊在聖誕樹上的各種各樣的小掛件,還有四份聖誕禮物,個個包裝精美。
在附寄的信裏,表姐說:寄你的每一樣東西都和這邊家裏用來裝飾聖誕的東西一模一樣,就連我們和兒女互贈的禮物,也都人人給你多備了一份。這件事,在我們家裏已越做越習慣了。孩子們都不需要提醒,從小到大,他們早就明白,他們的媽媽是要和他們的容容阿姨分享一切的。所以凡是送媽媽的禮物,也一定要給他們的容容阿姨備一份。
可就是這樣表姐還是在信裏遺憾,“今年家裏買的那棵雪鬆特別漂亮,可惜不能寄一棵和它一樣的給你。”
坐在地毯上讀信,讀到這一句,不禁“嘩”地笑出了聲。
哎,表姐啊,真是可愛。
什麽東西都一定是一人一份。堅持了二十多年,表姐始終一如既往。仿佛是前世欠了我的,今生一定要這樣來還,心裏才公平。
可其實,有誰想得到,這一切都不過是起源於那一個我還沒來得及吃掉的蘋果啊。
五歲那年,外婆帶我去舅舅家玩。舅舅拿了兩個紅紅的蘋果給我,算是對我這個小客人的招待。
這兩個蘋果本來是留給他的獨生女兒,我的表姐的。我並不知道。我於是把它們接過來,捧在手裏,乖乖地坐到一邊。
蘋果又大又紅,還閃著誘人的光澤,好看極了。別說吃,單是聞那股香甜味,就叫人心裏美美的。那年頭,蘋果還真是好東西。
我左看右看,實在舍不得吃,就把它們捧在了手裏。
表姐是獨女,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家裏的小公主,本是嬌寵慣了的。放學歸來,看到水果籃裏空空如也,心愛的蘋果已不翼而飛,頓時急得雙腳跳,一疊聲地叫著:“蘋果呢,我的蘋果呢?”
“蘋果在這裏。”我一邊怯怯地說,一邊就伸出一隻小手,手上托著一個又香又紅的大蘋果。
“喏,給你。”遞給她的,是大的紅的那一個。
表姐接下了蘋果,定定地看住了我。
我五歲,她九歲,我們都是孩子。說不出更多的所以然,但這一眼,卻涵蓋了我們一生的情分。
從此以後,舅舅和舅媽就多出了一筆開支。不管買什麽東西都必須一式兩份,一份給他們最疼的女兒,一份給那個比她小四歲的表妹。
從此以後,每次來我們家玩,表姐都要帶給我各種各樣的小玩藝,發夾,蝴蝶結,五彩的頭繩,玩具娃娃。都是她攢了又攢的情分,心一意要送給那一個還了她一個大紅蘋果的表妹。
甚至到她結婚,未婚夫要給她買婚戒,她對款式、價格都沒有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買兩份,要一模一樣的。她要把她的幸福也分一半給我。
就為了那一個紅蘋果,就為了我的一次謙讓,表姐還了我一生。
那一刻,她必是覺得她欠了我。這種邏輯,隻屬於孩子,不屬於成人。
可是,在現實的生活裏,又何嚐不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呢。得到和失去之間,願意付出的人,付出得越多得到的也會越多;不願付出隻想得到的人,卻最終什麽也得不到。這就是公平。
小時候,媽媽一直說我太傻,總是對自己太苛刻,總是吃虧。可外婆說,這才是大智若愚。
吃虧是福。肯吃虧,願吃虧的人,有福了。
一個蘋果賺一生。
這一個讓出去的紅蘋果,不僅讓我賺得了表姐一生的情,也在冥冥中,最直觀地教給了我一個為人處世的道理,讓我受用一生。
12月19日 星期一
媽媽修葺房子的這些天,和妹妹一起住在我的家裏。妹妹知道我好靜,很少把朋友帶回來玩,可還是有個最要好的女朋友來了。
她們在客廳聊天的時候,我也在那裏整理我準備去德國度假的衣物。每年歲末,我都會推辭很多邀請,到德國去度聖誕,然後再遊曆歐洲。我喜歡那裏的寧靜、歡騰、祥和,那兒是我心靈的泊地,可以休息,可以享受,而且我不必小心自己,我可以隨便地閑逛,因為在那裏,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中國觀光者,不是明星。
妹妹的小朋友從洗手間出來,十分驚訝地對我說:“我一直以為大明星都用世界名牌化妝品,沒想到你的化妝品竟然都是國產的,甚至連合資的都很少用。”她有些害羞地說:“以前看到你在電視裏為霞飛化妝品做廣告,我大不以為然,我想廣告無非是廠家的生意經,是做給別人看的,至於潘虹真用這些,鬼才相信,看來我錯了。”
我笑了。看來這樣想我的人真不會少。在大多數人常規思維中都會認為國外化妝品的生產曆史悠久,工藝技術先進,純進口的化妝品無疑是最好的,退而求次是合資企業的產品,因為它們引進了國外的技術,什麽“膚色修顏”,什麽“根據東方人的膚色而設計”很是吸引人。殊不知,稍有化學基礎的人都知道,化妝品的生產其實是物質合成後的化學反應,關鍵在於產品是否新鮮。
一般化妝品的保質期都在兩年之內。如果在中國市場上買進口化妝品,那就是自己為自己開了一個大錯特錯的玩笑。產品從國外進口,過海關,再放人倉庫,然後上櫃台供應,時間一定會比較長。
因為替霞飛廠做廣告,所以我要保證新鮮的護膚品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我可以直接到流水線上去拿,兩三個月後,用完了,我再去灌,產品不會變質,皮膚才能達到保養的效果。
化妝品應分為兩種,一種是護膚品,一種是彩妝。相對來說,彩妝在中國就不那麽過關,比如國產的口紅,顏色之鮮豔實在叫人難以接受,國外也用大紅色,但是像大紅這一係列的色澤隻有在燈光下才會好看,這在國外,對在轎車和室內穿梭的女性來說是合適的。而我國,大多數婦女在日光下行色匆匆,精神緊張,疲乏無力,卻用那麽熱烈的紅色,這是多麽可怕的事情。另外,國外的彩妝很透明,看上去有些似是而非的味道,很有魅力。
Christian Dior是我首選的彩妝,那種淡淡的、透明的色彩令我心儀。
常常會看見報章上出現要求女性講究姿容的文章,其中最多的是要求女性化妝,認為這樣會使自己充滿自信,並且是對別人的尊重,也許是我總是必須化妝的緣故,我很反對這類文章所給予女性的誤導。在環境嚴重汙染的我國,空氣中充滿了塵埃,對皮膚的傷害本來就很大,而化妝品中的香精、色素、防腐劑會沉澱於皮膚上,形成黑斑。當然如果有應酬,一定要化妝,就放在應酬前的半小時。
什麽是美?自然就是美,健康就是美,年輕時我們必須要為年老了負責,為年老後臉上不致於有太多的斑點,為年老後的美負責。隻注重眼前,沒有長遠的眼光,隻會在每一個人生的階段都對從前的行為後悔不已。這樣的生活是痛苦。
我就是這樣把我的觀點告訴了妹妹的朋友
12月20日 星期二
德航的飛機已駛離虹橋機場的跑道,投進藍天。舷窗外,晴空如洗,陽光燦爛。
賽坐在我的身邊。他是兩天前從美國飛來國內的,為的是陪我一起去歐洲。因為這一次中途要在法蘭克福換機,賽不放心我一個人走。本來說兩人在歐洲碰麵的,可他執意要先飛過來,陪我一路走。
我們的目的地是德國的杜塞道夫。在那裏,我們將見到我親愛的小表弟,DAvID。那個每年聖誕,隻要我不去過節,就是打長途來說:想念你的DAVID。
在DAVID那裏,我們將度過愉快的一年一度的歐洲休假。DAvID已為我們安排了一個豐富多采的休假計劃。當前天他把計劃傳到上海時,我和賽都嚇了一跳,太周到了。
賽為我要杯熱牛奶,又為我放低了航空椅。握著我的手,他輕輕地說;喝了牛奶,就睡一睡,好不好?有十八個小時的航程呢,別累著。
昨晚,為了把國內的事都處理妥當,我們幾乎一夜沒合眼。
我轉頭對賽微微一笑,順從地點點頭。
我輕輕合上眼,卻沒有合上我的思緒。
我一直覺得做一個女人是很幸福的。特別是在中國,男人要比我們活得艱辛得多。社會對他們的期望很高,給他們的自由度很小,他們因此步履維艱。
記得曾有人說過,男人是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的,而女人則是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的。
男人要贏得一個女人,需要征服一個世界;而女人要贏得一個世界,隻需要征服一個男人。孰易孰難,一目了然。
女人是可以不成功的。她可以退回家去,做個好的妻子,好的母親。一樣快樂地過一生。社會沒有?給過她做個成功女人的任務。
男人是不可以不成功的。不成功的男人是要麵臨妻離子散的家庭悲劇的。社會規定了他們任務。他們有壓力。他們活不輕鬆。
男人其實比我們不幸福,隻是他們比我們要強。
賽一直說我很懂得欣賞男人,懂得給他們臉麵,也懂得容忍他們的缺點。
其實,我隻是比較同情男人,也比較尊重男人,因為覺得他們不易。
一個女人,要成功,難;要普通,可以。
一個男人,要普通,難;要成功,可以。
世界就是這樣地顛顛倒倒,陰差陽錯。
可是,正因為這樣,一個女人,一個像我這樣,看起來已經成功了的女人,就更要懂得守住自己的成功,因為這也不易。
害怕一個結果。這大概就是今天的我在情感道路上走得小心翼翼的原因。
我一直說,對男人要近看,對女人要遠看。
一個男人,你不深入到他的思想,就無法見識他的全部魅力。
一個女人,當她走近,毫無保留地剖白她的所思所想時,她就會在顯露她斑斕情懷的同時,也暴露她的淺薄,她的瑣碎,她的無知和她的平庸。
有距離,才有美感。男人和女人的相處,也是如此。
很多婚姻的觸礁,原因就在於丈夫和妻子走得太近。失去了一點距離的張力,就失去了一點朦朧的美麗。
其實,在愛情上,男人遠比女人浪漫;在婚姻上,男人又遠比女人現實。
一個男人會被無數個女人誘惑,並愛上她們。一個女人卻會為愛上一個男人而滿足,為他傾心,願意守著他過一生。
我自問我還是一個很傳統的女子。像所有的東方女性一樣,一旦愛上一個男人,就會用情極深,專注地愛他一輩子。
可是,對於失敗過一次的我來說,就十分害怕再一次地投入,再一次地失敗。為了避免可能出現的失敗,最簡單的方式,就是不再投入。
從這一點來說,我很消極,也很脆弱。
沒有開始,就不會有結果。不管這個結果是好是壞,我都放棄。
我不奢望我會贏,因為我知道我輸不起。
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以供我任性地揮霍,任意地嚐試,或者遊戲般地折騰。
我隻有一再地告誡自己,永遠不要對一個人,一件事寄予過高的期望,永遠不要妄想把自己的幸福維係在尋找一份感情的歸宿上。
這世上沒有救世主。女人隻有獨立。隻有自己成就自己。
有所為又有所不為,這是我演戲的準則,也是我做女人的準則。
曾經一次又一次地去看一部法國電影,著名法國導演讓一雅克·阿諾執導的《情人》。不是去看梁家輝的瀟灑,也不是去欣賞簡·瑪爾奇的純情,去,隻是為了那一個片名,情人;看,隻是為了湄公河邊的這一個故事,沒有結局。
兩個人,一段情。
一段注定沒有歸宿的感情。一段演繹得如此淒婉如此美麗的感情。一段令人難以忘懷的刻骨銘心的愛情。
一直覺得,情人這個詞,特別迷人;情人這份情,特別動人。這是男人和女人之間,一種格外純粹的關係,一種格外叫人心悸的關係。
因為彼此的感情不再是道義上的責任,不再是法律上的維係,也不再是為了一張紙片的存在而存在,彼此就格外地看重這一份情,就格外地珍惜這一段緣。
無論男人,無論女人,可以沒有一個婚姻,卻不可以沒有一份愛情。
畢竟,男人和女人都是要在對方的瞳仁裏才能看見自己的。世界是在男人和女人的對視中完整的。
一個女人,不是因為她天生是一個女性,就成為一個女人了。
一個男人,也不是因為他生來是一個男性,就稱得上一個男人了。
完全孤獨的女人和完全孤獨的男人都是很可怕的。他們沒有性別。性別已經丟失。
一個女人隻有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才能越來越多地體現出屬於女人的嬌柔。
一個男人也隻有在一個女人的身邊,才可能完整地展示出屬於男人的陽剛。
女人最好的品質,是溫柔。
女人可以不漂亮,但女人不可以不溫柔。
如果沒有了女人柔情似水的溫存,那麽人類的心靈將在轉瞬間和世界一同荒蕪。
男人最要緊的品性,是負責任。
我不怕男人有長長的過去,也可以不在乎他愛了一次又一次,愛過一個又一個。我隻是不能容忍他的不負責任。
如果沒有了男人用自己的脊梁頂起天下的勇氣,那麽這個世界和宇宙就將在轉瞬間分崩離析,倒塌殆盡,不複存在。
男人和女人,世界少了哪一半,都不行。
年輕的時候,總渴望著被所有的人愛,卻很少想到去愛所有的人。
成熟起來才發現,愛和被愛,本是不同的兩件事。
能被人愛的人,是幸福的。能愛人的人,是有能力的。
我們是在被人愛的過程中,發現自我的。
我們又是在愛別人過程中,完成了對自己的塑造。
從迷迷糊糊的昏睡中醒來,發現賽也在打盹。他的手依日輕輕握著我的手。有他在身邊,真好。
我一動,賽就醒了。
“要什麽?”他問我。
“不,不要什麽。”我對他微笑,輕輕搖頭。
我隻是在想,如果來世可以選擇,我還願意做一個女人。
做一個懂得男人,懂得珍惜情感的,溫柔的女人。
愛人,也被人愛。
12月30日 星期五
我是世界上最小的一支漂泊隊,隻有我一名隊員,自己攜帶著自己的家,自己成為自己的避難所。
又是年末了。
1994年又將這樣步履匆匆地從我們身畔掠過。
此刻,我在異國的燈下再度寫下我最愛用來形容自己的這句話。因為我知道我將要麵對的1995年,依舊是隻能靠著自己的力量,駕著自己的小舟,駛向自己認定的人生彼岸。
一個人的生活是寂寞的,因為沒有分享。
一個人的日子是脆弱的,因為無處傾訴。
一個人的天地又是寬廣的,因為獨立。
經濟的獨立,精神的獨立,心靈的獨立,這是一個人能活好,活出質量,活出自我來的保障。
對一個女人來說,尤其如此。
我一直覺得,從本質上來說,我是一個內心極其孤獨的人。喜歡過一種極個性化的生活。既渴望著友誼,又害怕過分地親近。我永遠無法完全地向人敞開自己的心扉,袒露內心深處的隱秘。
做獨身女人,是我自己的選擇。雖然,我是一個對感情有大量的需求,也很看重感情的人。在銀幕上,我一直圍繞著“情”字在轉。在生活裏,我是一個癡情、多情、專情、有時也很無情的人。
在事業上,我追求轟轟烈烈;生活裏,我卻隻希望平平和和,溫溫馨馨地過好我的每一天。我一直把快樂視為人生的信條。無論對愛情對事業,隻要盡了心,盡了力,心裏就是無愧無悔。
1994年裏對我來說最好的事,就是《股瘋》的上演並獲得成功。一年裏,因為這部片子,因為飾演了範莉,我一口氣得了五個獎。我本該興奮的。可太多的經曆已使我懂得,人生有潮起也有潮落,我因而歸於沉靜。
更何況,我覺得1994年裏,對我最重要的還不是得獎。最重要的,是我再一次地確認了電影對於我的重要,這是任何別的東西所無法替代的。
新的一年又將來臨。我給自己最大的目標,是盡可能地按自己的意願安排自己的生活,決不妥協,決不錯位。
我相信,我會更好的以自己的獨立意誌,獨立人格,在這人世間快樂地獨來獨往。畢竟我的身邊還有那麽多真心誠意愛著我的人們。我會為你們活好這一份人生。
感謝生活。感謝生命。
潘虹簡曆:
歡迎亮媽,感謝留言。
願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