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回: 半世恩怨羅生兩門 騎驢看唱趕赴飯局
金懷堂揣著薑重生的家書從薑家門上過,卻並沒有立刻上門去送信。而是先回自己家裏拿了兩盒紙煙放進上衣口袋裏,告訴老婆今晚不用給自己做飯了,晚上和錢宏進有飯局,談公務。然後就坐到裏屋炕沿上,也不開空調,一邊悶著頭抽煙,一邊想著自己應該怎樣去邀請薑還山兩口子,以及怎樣應酬今晚的飯局。這時,金懷堂開始回憶他和薑懷山的這大半輩子的恩恩怨怨:——
金懷堂比薑還山大三歲,兩家的老宅原來緊鄰,家裏大人解放前給當村同一史姓地主抗長活,又是拜把子弟兄。中原大地鬧日本人的時候一塊給西山裏的八路軍送過雞毛信。薑本義大伯和他爹金正威兩人又都是有點本事的,在鬼子進中原中平慘案發生以後,他們響應八路軍的號召,常常扒火車拆路軌,破壞鬼子們的交通線,像泅水渡那無羈河、甩鐵鉤子爬中平城牆等等更是不在話下。而且薑本義大伯還旁聽過私塾識些字,“還山”這個名字,就是他在抗日的時候,從八路軍的“還我河山”標語裏麵擇字,給他唯一的寶貝兒子起的。後來日本人投降了,薑大伯又接著給西山裏的解放軍送信,中平快解放的時候,他就被國民黨的還鄉團暗害了。由此上一輩的家庭鄰裏關係,他和還山兩人從解放前就是小玩伴,很要好。解放後,廣大貧下中農子弟有了上學識字的機會,兩人自從初小高小就是上的同一個班。高小畢業後,全村應屆班四十多人,也就隻有他和還山考上城裏頭的中平一中,同級不同班。當時在中平,無羈河上隻有一座十七孔橋溝通南北,位置比東烏佑還靠東。從西烏佑直接過無羈河進城隻有十來裏,但若繞道十七孔橋走大路,就需要二十裏還多。平時兩人周末回家結伴而行,為了省時間,大部分時候直接過無羈河,水淺的地方挽起褲腿蹚,水深的地方就脫了衣服遊。好在無羈河雖然大,但是幾裏寬的河床被小沙洲分割成四五條水道,水道經常變動,時聚時分,平時水深的地方並不寬,水寬的地方並不深。有些沙洲比較高,上麵便長滿了草根兒,有時還間雜一些半大的槐柳棵子。這些大小沙洲正好是遊累了可以歇腳緩氣的地兒。一次返校之時,水大,兩人半蹚半遊的,一直過了四條河道都還沒有事,隻剩下最後一條河道了。隻見那最後一條河道的水勢果然很大。兩人再硬著頭皮往前遊的時候,大水就把兩人衝散了。後來到底自己年齡大力氣足,好不容易掙紮著遊到了南岸。再回頭一看,哪裏還有還山的影子。可巧那時岸邊又沒找不到其他人。懷堂一時急得欲哭無淚,衣裳鞋子也顧不得穿,趕緊一邊哭喊著,一邊發瘋似得朝下遊跑著找還山,跌跌撞撞的,腳也紮破了,幾次都想放棄了,但一想這麽好的一個兄弟就這樣沒了,怎能就撒手不管了呢!因此掙紮著還要找,正在絕望之時,不知不覺地就已經跑到了那十七孔橋底下了。隻見還山就在那第二個橋墩子中間的一堆大樹枝上掛著呢,隨時有可能再被大水衝跑。當時他的腦袋“嗡”得一下子,心想這下子可完了,被大水衝了這麽遠,人肯定是早完了。哪裏還有力氣再遊過去救人。於是又哭著叫喊。還好天還沒有全黑,橋上有人注意到了,趕緊下來了四五個壯實的成年人。二話不說,搭人梯,在河邊手拉手排好隊進去救人。這時見有了人,懷堂不知哪裏突然來的氣力,也不管腳傷,爭搶著當最裏麵最危險的一個。那水勢到了第一個和第二個橋墩中間,人已經沒頂了。隻能閉著氣,硬著頭皮再往裏麵挪蹭,幾乎也要被大水衝走,幸好被後麵的人死命地拽住。最後終於接觸到身子,不管死活,拚了全力拽了上來。拉到岸邊沙灘上,大夥兒手忙腳亂地救了一陣子,隻見還山從肚子裏吐了好些髒水,竟然命大,毫發未損地活了過來。自己的腳傷後來卻發了炎,倒搞得三個星期沒有上成學,又缺醫少藥的,還差點兒沒有因此落下殘疾。
金懷堂再一次和薑還山深入打交道,已經是大躍進和三麵紅旗迎風招展的年代了。當時懷堂是西烏佑第四生產隊的小隊長;而還山卻在中原省省城裏上大學。本來懷堂認為還山直接從初中考上了大學,成了天之驕子;而自己名落孫山,依舊是泥腿子農民,這一輩子不會再有什麽交集了。誰知一個國家政策,薑還山上的本省工業專科學校突然解散,學生們遣散原籍或者下放務農,教員們另謀出路,名曰支援農村建設。這下子,薑還山又背著鋪蓋卷灰溜溜地回來了。聽到這個消息,懷堂心裏十分高興,第一個就跑去看望故友。隻見還山賴在自家的土坯炕上,枕著剛從省城裏帶回來的鋪蓋卷,滿臉的不高興。薑大大的心情倒還不錯,可憐的孤寡老人認為唯一的寶貝兒子又回家來了,今後的日子再不會沒局了。趕緊招呼客人往炕上坐,讓懷堂勸勸這位發小,在家裏好好過日子,又把平常並舍不得吃的玉米餅子拿出來給懷堂。
“還山你嫑不高興。即使在農村,我們上學學到的知識也是大有用處的。我知道你這些年一直讀書,幹不了重活。這麽著吧,現在我們村大隊裏正缺一個會計。你的算術一直比我的好,學問眼見又是咱們烏佑村最高的,我去跟金正義支書說說,你幹這個活肯定板上釘釘!”
還山娘千恩萬謝。在自家炕上躺了兩天之後,薑還山終於去大隊報到當會計,給大隊做賬。
但是沒有過多久,金懷堂就後悔了。原來薑還山是一個隻會作賬不會來事兒的人。算盤珠子打得飛快,作賬又快又準,但在那個政治第一,各地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畝產萬斤糧、放衛星、反瞞產的年代,政治腦袋不活絡,做再精確的經濟賬也是沒有用的。本來懷堂認為第四生產隊在西烏佑村的十四個隊中,糧食畝產放衛星是最有信心的,原因是第四隊緊挨村南,在村南無羈河畔原有許多沙荒地。他初中畢業回家當小隊長以來,響應國家政策,積極要求進步,帶頭走初高級農業合作社,成天沒日沒夜帶領四隊社員們辛勤開荒種田,新開的地畝還沒有整飭完畢向公社上報。完全可以不把這些荒地當成單產分母的。結果59年下半年,共產風愈刮愈猛,浮誇風甚囂塵上,懷堂在十四個生產隊裏所報單產,最後竟然就變成了最低的,而西烏佑大隊卻又竟然是整個石墟公社所報單產最低的。因此,金懷堂和大隊支書金正義作為思想落後的典型,被抓去公社裏參加政治思想學習班。
在學習班裏,公社幹部用軟話套話淳淳善誘,用政治帽子層層施壓,可是正義叔文盲而又老實的腦筋卻總是不開竅,結果他隻能被撤職。上級政府將金正義以前辦公共食堂和大煉鋼鐵都不積極的新賬舊賬一塊兒算,最終被打成右派,讓懷堂就地頂班。就這麽著,歪打正著,自己年紀輕輕,成了西烏佑的大隊支書。最後還是公社幹部們腦子活泛,靈機一動,替整個西烏佑大隊填上了緊跟革命形勢的糧食產量,才把正義和懷堂從學習班裏放了出來。
可是到了征公糧的時候,公社幹部們的好心露餡穿幫了。西烏佑村也絕對交不出那天文數字的餘糧。當金懷堂挨批鬥之時,被撤職的正義叔也在旁邊罵了他們一句,“你們這是什麽世道!什麽玩意兒!隻喜歡聽假話!不能講真話呦!”結果弄得公社幹部們惱羞成怒。就這樣,西烏佑新舊支書一道作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三麵紅旗”的典型被押去公社遭到批鬥和毒打。後來不久,性格耿直的金正義竟然被作為死不改悔的右派,讓組織批鬥會的下鄉幹部和民兵們活活整死了。
自己和正義叔被押走後,公社幹部們馬上布置西烏佑的社員們把五、六畝,甚至十幾畝的秋糧集中到一畝地裏,讓上級來驗收剪裁;又在糧倉下部塞滿雜草,上部蓋上一層薄薄的糧食,造成糧食滿囤的假象,用來欺騙比他們級別更高的幹部;接著又按薑還山提供的全村的各種詳細收支賬,把西烏佑收獲的糧食全部收繳,三留都不給留。就這樣,秋收過後,就鬧嚴重的饑荒。一開始是老的小的先死,後來青壯年人也有餓死了的。有的家庭竟然全部死絕,一個不剩。正義被整死以後,他的老婆和四個均未成年的孩子在這場人為的大饑荒中全部餓死,以至於後來在文革後摘帽之時,竟然沒有任何直係親屬來接受正義已經被平反這個好消息了。
懷堂被批鬥教育回村之後,即刻將隻會做賬的薑還山撤職處理了事。並且采取了一些有效措施組織全村社員自救,一是將有限的糧食和飼料集中摻和起來限量供應,二是組織大夥到地頭畔腦撿拾秋收遺落尚未腐爛的薯塊薯蔓、豆莢豆秧等等一切可以果腹的東西,三是組織還能走得動的青壯年社員們,去無羈河底的大小沙洲上掘起那些吃起來甜滋滋的蘆葦草根兒,一同鍘碎拌糠充饑。
經過這次人為的大饑荒後,雖然懷堂認為自己在全村社員中的威望有增無減,但是一般社員們明顯比以前更滑頭、更難管了。再經曆十年文革洗心革麵之後,人們的心眼反而變得更壞更複雜了。想想剛剛成立人民公社、正義還是領導的時候,他說個明天要起糞圈往地裏施肥了,竟然就有貧下中農社員半宿起來,把那圈糞偷偷地給起好了。做髒累活還不讓人知道,這怪事兒比中央大張旗鼓地宣傳雷鋒精神還早呢。比起現在,那時的人們簡直單純得不可思議!現在的人們,為了糊弄別人的錢自己花,東西冒牌、食品摻假、坑蒙拐騙、偽托傳銷,甚至不惜綁票殺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懷堂慶幸他在以後的十年文革當中,再沒有出風頭把村裏的任何人整死,不像當時東烏佑的大隊支書陳立新,吃了一回大躍進跟風就是雨的虧,卻還要在文革中非把別人往死裏整,即使整死的是他們村信天主教的神甫程誌道和解放前的大地主柴金貴。結果鄧小平上台後,被村民檢舉揭發,官職被一擼到底還不算,一直到死,還在村裏的天主教教民中間抬不起頭,被人家戳著脊梁骨地罵。
至於和老薑頭還山的關係,自己撤他大隊會計的職位以後,兩人的關係雖然再沒有像以前那樣要好,但大麵上總還能維持地過得去。他最近也不再以他的救命恩人自居了。說來他媳婦王勝新和還山媳婦李新靈,在東烏佑做閨女時還是要好姊妹呢。而且還山夫妻兩人,也是在他重新啟用還山在東西烏佑村裏架電線杆兒通電燈裝電泵的時候認識的。懷堂也從來不以他們的媒人自居——那時候文革應該還沒有開始罷。
總之,在金懷堂眼裏,文革前全村文化最高的薑還山也就慢慢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他雖然大專肄業,最終也不是守著自己的幾畝地刨挖?雖然說這幾年老兩口或打家具或者種菜,也還能勉強維持溫飽生活,但這些年村子裏膽大又有能耐、悶聲發大財的橫貨們多了去了。而且這幾年大學擴招,每村哪年不考出去幾個大學生?!最近有的大學生畢業回家,還竟然又找不到體麵的工作了;而薑家老大也隻是從市一中高中畢業後,並沒有考出去不是?前兩年這小子在中平火車站旁邊的一個什麽公司裏租賃了一間廠房,生產什麽做家具的板材,據說頗發了點兒小財,還買了一個和錢宏進那樣的差不多型號的摩托車燒包。但是前些年這小子還不又灰溜溜地回到村裏來了?——大概是他的什麽板的生意又虧了吧。
想到這裏,金懷堂掐滅煙屁股,覺得薑還山這封信,他親自去送就未嚐不可。而且這樣其實更好,可以探探薑還山的口風,看他這些年對自己的不滿態度是否有了緩和,也好知道錢宏進今晚的宴會自己去不去,去了那裏會是一個什麽樣的氛圍,要準備些什麽話才能拿得住場子。
金懷堂正要敲薑家的大鐵門,隔著門縫瞧見門洞裏薑春生的半舊摩托,又聽見裏麵還山和春生父子倆兒像吵架似的大聲說著話。隔著鐵門聽不清楚,但依稀聽見春生說要抽空跑貸款建廠子什麽的,還分明聽到春生提到自己的名字,就叫他“老懷堂”,並不叫“懷堂伯伯”。而薑還山隻是在那裏埋怨兒子,不肯幫他忙整菜賣菜。
再聽下去沒有意思,懷堂索性梆梆地敲門。不一會兒,春生拐來門洞裏開門,一見是支書,馬上滿臉堆笑,“懷堂伯伯,您來找我爸吧?”趕緊扭頭就朝裏喊,“爸爸,我懷堂伯伯來找你了!——懷堂伯伯,您去屋裏坐,喝點茶,再嚐幾個自家種的上好洋柿子。”
“不價了,忙得很呢。”懷堂見還山並沒有出來迎接自己的意思,便抖抖身上披的衣服,摸索著從懷中內口袋兒裏掏出重生的家信遞給春生,一邊說,“這是你老弟給美國寄回來的吧。——錢宏進讓我領著你爹娘,今晚7點去他們村的迎賓飯店去吃一頓飯。你去問問你爸他們今晚有空去不去,我好給那小進子回個話。”
“哪個錢宏進?為嘛?”
“還有哪個錢宏進?!就是東烏佑村支書唄。為嘛事我也不清楚。”
“瞧您說的!兩個村支書一塊兒請我們吃飯,我們一定賞臉去,沒空也要抽空去的!這事您不用問我爸,他死腦筋,我讓他去就是了。我媽還在菜地裏沒回來呢,而且回來了還得照看我奶奶——你家的地她早該替我大大澆完了吧——所以我媽今晚去不了了。——這麽著,今晚我保證把我爸給您準時送到迎賓大酒樓!”
金懷堂走後,春生將支書請客的話說給薑還山,一邊勸說老爸。
“這不,剛說曹操,曹操就到。既然咱們祖輩是西烏佑的,就總歸人家管不是?任何事情時間久了,便沒有解不開的梁子不是?我希望今晚你能抹開這個麵兒,給人家麵子不是?這次您要是不去,你就連東烏佑的支書錢宏進也想得罪不是?”
見老爸仍然悶著頭不說話,春生接著說:“這個東烏佑的錢宏進和我小學同過班的,見麵以後我應該還能說得上話,說不定我跑貸款征地建廠子的這些麻煩事今晚就能有眉目。所以,今晚這個飯局即使你不去,我自個也要去,你好好想想。要去的話去換一套最幹淨最好的衣服。時間不多了,我現在就去馬路上買點東西。懷堂好抽煙,也不知宏進好不好抽煙。——得,咱就買兩條好煙最妥,他不抽可以再送給別人的。”
“春生,你怎麽著我不攔你。我隻是勸你和這些當官的說話交事兒,要多留一個心眼兒,小心他們又有什麽鬼道道。尤其是防著點那老懷堂,你爹我不是沒有和他多打交道,但是一打交道就吃虧、就窩心。三年之前你不就想在咱村前進路旁邊批塊地幹蛋托,懷堂他死活不同意。冠冕堂皇地說什麽農業用地不能隨便改成商業用地,這是國家的政策。這次你還得小心又遭他們的暗算!”
“瞅你說得!他老懷堂再厲害,這些年不是也沒有把你和西烏佑給生吃了不成!——這樣,我去買煙,你再好好想想去還是不去。”說著春生就拿起摩托車頭盔向外走。摩托已經推出大門打著火了,薑還山停了手中的活計,正心煩拿不定主意呢,卻隻見春生熄了火,推著摩托又回來了。
“你也不打算去了?”
“——我會怕見他們!——重生從美國來信了,懷堂剛才送來的。剛才我差點忘了。咱們打開看看吧。”
“哦,重生終於來信了,快打開讓我念念!”薑還山一麵接過撕開的信封,一麵找來一副老花眼鏡仔細來讀。短信就一頁,還山戴上老花鏡,還沒有看完兩行,春生已經從老爸的肩上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看來重生已經順利到達了,一切都好。——那我這就出去買東西了。”
大兒子走後,薑還山花了好長時間才讀完這封小兒子的普通家信。又到裏屋母親的病床前對她說二孫子重生出國果然一路順利,讓她也放心。雖然他知道娘甚至不能明白什麽是出國。但是自己放下心,然後才有心思回想他和懷堂這半個多世紀的恩恩怨怨:——
還山心想,自己還沒有向兒女們仔細描述過他和金懷堂甚至薑、金兩家的許多陳年往事。哎,往事如煙,不提也罷。不過在西烏佑,幾乎全村人都知道,金懷堂是自己的救命大恩人;可當村的,除了已經連話都說不清的娘,又有誰還能記得當時爹是冒了多大的險才從日偽手裏救出懷堂他爹呢!而且更重要的是,隻有薑還山記得清清楚楚,那次他差點在大河道裏被淹死,正是因為在發那麽大水的情況下,金懷堂執意拉著他過那無羈河造成的;而他是再三要求繞道那十七孔橋的。還山本來水性也非常好,一手舉著書包、一手劃水地也都要快要遊上岸了。但因水勢還在不停地長,自己抓河岸時正好有一塊沙土砸在自己頭上,當時就慌了神。最後沒了法,覺得還是活下來最要緊,就隻好先把那雙死沉的鞋子給扔了。當時沒舍得扔書包,因為裏麵的衣裳兜裏還有寶貴的兩塊錢呢。隻能順著水勢向下遊,可是當時越遊越累,南岸又陡,沙土岸還在不斷地塌垮,便怎麽也沒有力氣上岸了。心想這下可完了,可是命不該絕,自己竟然被衝到十七孔橋的橋墩處,那裏又恰好有一個大樹叉可以抓著緩氣。直到懷堂一路趕來,又從橋上叫下來了一幫人。那幫人用一根結實繩子綁上了一個長把鋤地勺扔了過來,合夥把自己拉上了岸。
可是自從那件事兒上報以後,在中平一中,甚至整個中平,金懷堂都被人們不自覺地塑造成了一個智勇雙全的大英雄。各種嘉獎,辦講座,當班長,入團入黨,以及後來的當村支書,去石墟公社裏當幹事,金懷堂一直宣傳和得利於此舍己救人的事兒。而他在那個故事裏,卻被懷堂描述成一個不諳水性、不知深淺、百事不通的小毛孩子,非要拉著金懷堂過河。好歹後來自己中考之時,以優異成績直接考上令全年級的同學們都羨慕的省城大專,而金懷堂卻名落孫山回家務農。還山總算有了出頭之日。誰知剛上了幾年大專,偏偏他的命運不濟,又被下放了。下放回原籍以後,還山正生氣,偏偏又是他金懷堂,第一個興衝衝地來看自己的笑話。瞧他當時那個幸災樂禍的樣子!這也還算罷了,縱使他自己被突然下放有一千萬個不高興,但這氣不能撒在人家身上。又不是人家把你從學校用什麽陰謀詭計搞回來的,何況人家又明說給引薦大隊會計的職務呢。可是後來還山才明白,原來一開始他當大隊會計本來就是西烏佑老支書金正義親點的將,國家又一直有優待烈屬家庭的政策,而他金懷堂卻還要拿這件事向他來邀什麽功!所以他僅憑這件事,就覺察到這個發小不能再深交。怎麽說呢,做事情愛耍小聰明,嘴皮子上愛虛榮,而交朋友又太工於心計。也不能就說人家心眼兒就多麽壞,隻能說和自己不是同一路的人。雖然金正義大字不識一個,自己還就隻服正義,不服懷堂。隻可惜正義竟被一幫混蛋王八蛋們在共產主義大躍進時給整死了。
人民公社期間,還山給大隊做賬,懷堂第一個安插直係親屬——他哥哥懷常——在大隊管公共食堂,肥缺兒,60年地指標期間,整個西烏佑村青壯年人都有餓死的,但就懷常老婆又開懷養活了一個兒子不是?他又第一個敢在西烏佑糧食畝產的賬本上弄虛作假,卻埋怨自己不應該把那真實賬本給上級看,可笑!——各生產隊的賬本,本來就應該是公正公開的嘛!那次他和正義叔一起去石墟公社參加政治學習班,一定是他同意填報了全村天文數字的產量,要不,為什麽正義叔被撤職而他卻反能高升?!
從公社裏回來之後,金懷堂當著社員們的麵,卻還要指天指地地發誓,不承認是自己虛報了糧食產量。再同正義叔一塊兒被抓走時,他金懷堂恐怕是在配和公社的那幫家夥一起演雙簧戲罷了。——當時還山竟也被他的苦肉計蒙騙,還要為他也捏把汗呢。誰知人家又有驚無險地回來了,而正義叔卻被打成右派,被活活地弄死了。
回來後,金懷堂又公報私仇,竟然說上級不給西烏佑留提留,是因為還山的賬本太實在了,而且給上級看到了。在那種極端情況下,就是給他金懷堂一百個膽子,上級要查賬,他也不敢不給看。他又不是沒有經見過“三反五反”!什麽理由!給自己吹牛害人的把戲,找一個替罪羊,欺下瞞上罷了!還不是因為我老薑家在西烏佑戶蓄小、獨門獨戶,他就隨便欺負老實人!這樣窩囊、必須要弄虛作假才能當的大隊會計,我薑還山還不想當了呢!可是他金懷堂在撤自己會計職務之時,私下裏向自己許諾的村小學教員的職位呢?——明顯又是說謊騙人罷了!
如今好在文革早已經結束,各種思想禁錮也漸漸鬆了,村民們也逐漸看清了金懷堂這些村級幹部們的廬山真麵目。他的本家叔金正法,生前不就這麽說來著:“咱們村養幹部,就得像咱們以前在生產隊裏養豬一樣,他們貪他們的,但你還千萬別把他們換了。——為啥?!一批豬養肥了,吃再多也多不到哪裏去了,再說他們也知道,自己吃得太肥就該挨刀殺了。可是你如果又換一批上來,得,又是一些能吃經造的半大殼郎豬們!——你們好好想想,東烏佑那裏倒是三年兩頭地換支書換村委,換來換去的,一屆屆的貪汙賬都加起來的話,還不是比咱村這些個貪得多更多!”
但是,金懷堂他貪他的——比方說最近村口那對三千塊就肯定能買得到的石獅子,他竟然敢在村裏賬上開銷三萬、等等這些吃相已經非常難看的事情——別人不管,自己也管不了。但是,他老懷堂那一次直接騎在自家頭上拉屎,應該是已經八十年代了吧。本來薑家老宅西鄰金懷常家。金懷常三個兒子,都比春生大,著急著要結婚,但懷常的宅子明顯沒有薑家的大。座北朝南一排蓋八間房都不夠,隻夠蓋七間半。懷常不打西鄰他弟的主意,卻偏偏被他弟攛掇起來,硬要來侵占薑家的宅基地。讓薑還山硬讓給金懷常半間房的量兒。這樣金懷常就能在老宅地上建八間給兩個兒子,村裏隻需再批一塊地給懷常的小兒子。還說什麽這樣以來薑家和金家的宅子,就不再是一頭大一頭小不吉利的棺材形了。還說什麽將來全村要統一規劃,每家每個兒子隻能占地兩分五,四間標準房,誰家也不許多占,多餘的要全部無償地充公,就像以前共產黨鬧土改一樣。這些都是廢話。要切直薑家和金家的棺材地,公直公地應該給中間切,為何隻讓我老薑家一頭讓?這樣白讓以後,我薑家宅基地雖然還剩五分多,但院子北頭就不夠蓋八標間給兩兒子了。再說,金懷堂他自己兩個閨女一個兒,卻一個兒子占地四分五,為什麽就不能勻二分給他本家侄子們?!見還山好說歹說死活不同意,金懷堂又帶領一幫黨員幹部來現場說軟話,還讓懷常適當地補償還山幾百塊的錢款。當時就氣得還山手直哆嗦,新靈當場氣暈了,趕緊拉到醫院一查,從此就落下高血壓的病根。
後來二兒子重生考上了全國重點大學,小閨女秋蓮也考上了本省的大學。老伴這些年心裏的疙瘩才漸漸平複。她一直和懷堂老婆王勝新關係倒還湊合,那是一個善良、本分、心機不深的女人;但也可能因為她們做閨女時是一個村的,都是以前的天主教教友吧。
老懷堂幫助他哥強“買”老薑家的宅基地以後,還山再也沒有給過懷堂好臉色。新靈相信天主,於是禱告天主,詛咒老懷常老懷堂不得好死。依新靈的話講,天主一定報答好人報應惡人。但是不知怎麽的,這報應沒有應驗在金懷常和他仨小子身上(懷常這些年在村裏一直活得很滋潤,三個兒子兩個打家具一個當包工頭搞建築,這些年一直很發財,三個兒子金強金富金進在村裏一向說一不二),但卻應在了他弟弟金懷新身上。老三懷新因為在中平城裏頭偷放黃色錄像撈錢,據說還強奸了一個婦女,被判了十五年;幸好沒有趕上嚴打,據說要是嚴打,數罪並罰,可能得判死刑吧。為此他的獨生子找不上對象,年紀輕輕竟又得喉嚨喘死了;老婆也改嫁了,真個家破人亡。
後來謠言成真,西烏佑真的要規劃了,薑還山就趁機從已經不夠蓋八間房的老宅子搬了出來。在新規劃的六分地上,用老兩口的多年積蓄蓋了八個標準間,給回家務農的春生娶了媳婦,娶的是東烏佑夏家的閨女。而金懷常不要村裏的規劃地,等薑家一搬走,乘機又朝東蓋了四個標間給小兒子,剩下的地就再也沒有人願意要了。懷常老奸巨猾,讓兒子們先在那裏搭起簡易工棚做家具,再後來又乘著村中規劃半途而廢,竟然逐漸獨吞了薑家那塊老宅地。
總之,自己一想起和金家這些年的糾葛就窩心。還有,娘的神誌還清楚的時候,還山仔細尋問過爹犧牲時候的情況。娘說:“我也不明白為什麽你爹明知那時在鬧還鄉團,外麵不安全,還是有人一叫,就翻西邊自家的土院牆出去了。而西邊的鄰居正是金家。當時我、你姐、和你都在屋裏,你爹正在院子裏喂牲口呢。就聽那邊有人喊他,他問了句‘誰呀’,那邊說‘我’。滿屋裏也隻有你姐耳朵尖,說她聽著那個‘我’字像那邊的金叔,也就是懷堂他爹,但又不敢肯定,但顯然是個熟人。要不然憑他平時那麽謹慎,肯定走之前會給家裏交代清楚幹啥事去的。當時是實在沒有想到,沒有多久,村南不遠的護河堤上竟然傳來一聲槍響,你爹就犧牲了。可是我們猜疑歸猜疑,誰也沒有證據,我就隻好對你姐說,咱們沒有其它的實在證據,也不好隨隨便便地冤枉鄰家兄弟的。”後來又過了幾年,金正威得病死了,而娘這些年一直臥病半癱在床,腦子也不怎麽好使了,這事便最終成了一樁未知懸案。而薑還山更不想把這上輩人都說不清的恩恩怨怨傳遞給下一代,所以就一直沒有跟春生重生講這些細節。
如今不管怎麽說,幸好自己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還都爭氣。二小子去了美國留洋,遠離了西烏佑這個是非之地;小女兒也聰敏伶俐,大學畢業後在中平城裏找了一份穩定工作,將來找個吃皇糧的好婆家應該不成問題;大兒子雖說沒有考上大學,戶口還在西烏佑農村,但腦瓜眼見比自己的靈活。前些年在中平車站日用雜品公司租房租設備生產寶麗板,剛掙了點兒錢。但誰知日雜的頭頭們看他掙了錢眼紅,又把設備廠房設法收回去了。如今大兒子的事業正在低穀,需要跑貸款征地蓋廠房,重新開始他的事業。三年前自己拉硬屎,不答理那老懷堂,春生就因此沒有能夠在西烏佑村盤下廠房地。薑還山為這事一直覺得虧欠著大兒子。思前想後,這晚上和金懷堂的宴會自己還得去,而且還得給金懷堂陪點好臉色,看能不能幫大兒子弄到點兒地。“誰讓咱祖輩是西烏佑的,總得歸人家管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