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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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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拾遺之059:“乞丐命案”的背後

(2024-03-23 10:31:59) 下一個

《塵封檔案》拾遺之059:“乞丐命案”的背後

本文轉載自《逐木鳥》“塵封檔案”係列

一、
1950年8月下旬的一個傍晚,福建省廈門市公安局社會科民警陳芝善從領導那裏接受了一項特別使命。當時,這位25歲的民警並不知道,他在無意間即將揭開台灣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所策劃的一個特大罪惡陰謀。
陳芝善所接受的那項特別使命,是由一封來自武漢的函件帶來的。這封函件出自16年後成為中共第四號人物的陶鑄之手。那時,陶鑄擔任第四野戰軍兼中南軍區政治部主任、中共中央中南局常務委員並中南軍政委員會委員。陶鑄是1926年參加中共的老革命家,畢業於黃埔軍校第五期,參加過著名的南昌起義和廣州起義。1929年秋至1933年,他受黨組織指派,前往福建省從事黨的地下工作,先後擔任、兼任中共漳州特委書記,福州中心市委書記,福建省委秘書長、組織部長、書記等職務,期間,曾組織並指揮廈門市劫獄鬥爭,建立閩南工農紅軍遊擊總隊和閩東地區人民武裝力量。已故作家高雲覽創作的著名長篇小說《小城春秋》,反映的就是當年陶鑄在廈門組織指揮劫獄鬥爭的那段曆史。
陶鑄在福建省從事地下鬥爭時,曾經受到過許許多多地下黨員和進步群眾的支持幫助,跟其中一些接觸較多或者有著特殊工作關係的同誌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情。新中國成立後,身在武漢的陶鑄很是想念這些同誌,主動設法跟還依稀記得當年地址的人聯係。但是,時隔20年,又經曆了國民黨反動派和日本侵略軍的殘酷鎮壓,大部分人已經無法聯係上了。少數能聯係上的人中,有的便在外出辦事途中順道前去看望陶鑄。久別重逢,自然要聊到那部分沒有聯係上的人。7月間,陶鑄在跟一位當年在廈門劫獄鬥爭中為中共方麵作出過貢獻的中醫錢郎中談話時,說到了廈門市的一個名叫丁清根的以賣糕團為生的小販,說這位並不是中共黨員的丁先生曾在一次他遭到三名國民黨便衣特務的盯梢時如何機智地幫助他擺脫了敵人,後來此人又為閩南工農紅軍遊擊總隊提供過情報。陶鑄感懷丁先生為革命作出的貢獻,請錢郎中方便時代為打聽一下丁清根及其家屬的下落和現狀。
錢郎中當時已經定居福州,他接受這一委托後還是特地去了一趟廈門打聽丁清根的下落,但是沒有收獲,隻聽一位以前也在廈門街頭賣過餛飩的人說丁清根在日軍占領時期因販賣糧食而被殺害了,所遺妻子後來改嫁,不知下落,聽說兒子淪為乞丐了。
錢郎中將上述情況致函陶鑄。陶鑄收到函件後,心裏更加放不下此事,於是就寫了一封信件寄往中共廈門市委,請市委幫助了解一下丁清根的下落。廈門市委接到陶鑄的函件後,作了批示,要求廈門市公安局對此進行調查。
當時的廈門市公安局,規模遠非60年後的今日所比,局本部僅僅下設秘書科、人事科、治安行政科、社會科、保安科、司法科六個部門,連刑偵隊也沒有;下轄思明、開元、廈港、鼓浪嶼、禾山、水上六個分局,分局管轄區共有十六個公安派出所,全部警員包括留用的舊警察也不過千餘人。市公安局領導接到市委批轉下來的陶鑄來信後,指派社會科負責調查此事。社會科領導就將此事交給廈門市當地人出身的青年民警陳芝善辦理。
陳芝善是廈門市解放前的地下團員,之前是郵電局的投遞員,當時稱為“郵差”,曾利用職業之便為地下黨收集情報、傳遞秘密信息,為解放廈門出過力。解放後,他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並被作為政治可靠人員吸收進了公安隊伍。小夥子機靈,將近一年的偵查員當下來,已經學得了一些本領。接受這一特殊任務後,他先製訂了調查方案:找當年那些也在廈門街頭做小生意的小商小販了解丁清根的原始情況,然後再視情決定如何進行下一步。
三天跑下來,陳芝善找了9名知情對象作了了解,查摸到了目標的基本情況:
丁清根,福建省同安縣人氏,18歲時來廈門市內謀生,曾在米行當過短期夥計,後改行做了挑擔遊走於街頭叫賣糕團的小販,居住於思明區嘉禾路五福巷。於1937年初結婚,次年,其妻黃氏生了一個兒子,因為生下時臉上有比較多的雀斑,所以乳名叫“阿麻”,正式名字叫什麽不清楚。日軍占領廈門後,由於侵略擴張政策的需要,對糧食進行了嚴格控製,老百姓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隻得冒著生命危險偷偷潛往封鎖區外購買糧食以維持生計。這種行為被日軍稱為“走私”,是屬於嚴查範圍的,一旦查獲,當場處決。1940年前後,丁清根在一次購買糧食後摸黑返回廈門時,被日軍的夜間巡邏隊發現。日軍巡邏人員抓捕丁清根時,出乎意外地遭到了這個血氣方剛的中國漢子的持械反抗,當場傷亡四人。最後,丁清根慘遭殺害。
這在當時的廈門市是一樁新聞,丁清根的行為對於日軍是一種刺激,日本憲兵隊於是決定對丁清根的家屬進行報複。但當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前往丁清根家時,其妻黃氏已經帶著兒子逃離了。
黃氏帶著兒子去了何方?最終不得而知。但陳芝善在調查中聽到不止一人說過,曾經看到過丁清根的兒子已經淪落為小叫花,和一群跟其年紀相仿都在十一二歲左右的男女小乞丐在一起行乞度日。
以上,就是陳芝善辛勞三天所取得的工作成果。
陳芝善根據上述情況,製訂了第二步行動方案:核實上述情況的真實性。核實真實性的方式是去丁清根原居所思明區的思明公安分局查閱敵偽戶籍檔案,丁清根家的情況在敵偽檔案中應該是有所反映的。
於是,第四天陳芝善就去了思明公安分局。當時,廈門市警方還沒有組建專門管理居民戶籍的戶政部門,戶籍情況由分局治安行政股負責。陳芝善從治安行政股那裏了解到,去年10月廈門市解放時我方接管人員確實接管了原國民黨廈門市警察局思明分局的全部檔案,但從陳芝善所了解的情況看來,丁清根一家的情況應該是發生在日軍占領廈門市時期,那應該是在日偽政權的戶籍資料中有記載的,但問題是不知抗戰勝利後國民黨政權接管日偽檔案時是否接管了戶籍資料並且完好保存下來了。
閑話少說,有沒有動手查了再說吧!
陳芝善和治安行政股接待他的那位同誌一起去檔案資料室翻查,兩人在滿屋飛揚的灰塵中折騰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了日偽時期的居民戶籍檔案,又從中找到了丁清根一家的戶籍登記底根材料。於是知道丁清根還有一個名字叫“丁鳴聲”,其妻名叫黃秀娟,兒子生於一九三八年六月初三,名叫丁武蒙。這個三口家庭的戶籍材料上已經蓋上了“注銷”章,注銷原因是:死亡。
從工作程序來說,這項調查可以說已經處於尾聲了,陳芝善隻要把這些材料摘錄下來,讓分局蓋一個公章,然後再寫一份報告,一並交上去就算是完成任務了。但是,陳芝善認為兩條不同渠道的調查結果雖然對於丁清根的死亡之說是一致的,可是對於其家屬的生死都有不同的說法,所以,他還不打算匆匆下結論,他還想依據關於丁清根的兒子淪落為小叫花的線索進行一番調查。
這樣,就有了第三步行動方案。陳芝善沒有想到,當他開始實施第三步行動方案時,調查工作就開始了跌宕起伏!
二、
陳芝善把自己化裝成一副習練武術的江湖人士模樣,騎了一輛自行車去了與鼓浪嶼隔岸相望的鷺江道那裏,他在實施第一步行動時,曾經聽目擊者說過那個叫阿麻的小叫花就是在那一帶行乞的。陳芝善去時正是中午時分,他就徑直去了那一帶的飯館門前溜達。
這裏要插言說明一下,當時的乞丐,全名叫做“討飯叫花子”,他們的行乞是以乞求獲得食物得以果腹為主的,不像現在的乞丐那樣隻要錢鈔。因此,每到飯館的午市晚市時段,每家飯館的門口總是有若幹叫花子手裏都捧著一個多半是邊沿有豁口或者通體裂痕行將四分五裂的粗瓷碗在行乞。
陳芝善選了一家門口聚集著七八個小叫花的三開間門麵的飯館,進去讓跑堂在角落裏安排了一副可以容納八人以上的座頭,然後讓跑堂出去把這些小叫花請進來,說有位先生請他們吃麵條。
陳芝善花了八碗肉絲麵條的錢鈔,換得的是一個使他意外得有些震驚的消息:那個叫阿麻的小叫花,已經在五天前死了!
這些小叫花告訴陳芝善,阿麻平時基本上是和他們一起行乞的,偶爾也會自己獨自一人或者邀上另外一兩個夥伴去其他地方行乞。這也是他們這些小叫花經常選擇的一種行乞方式,因為行乞不是打架鬧事,非得人多才有優勢,碰到客流稀少的時候,就得分散行動才有成功的機會。大約七八天前,因為刮台風,馬路上行人明顯減少,飯店的客流更是大降,他們幾人就商量著分流。阿麻單獨去行乞,這一去,跟他們這些小夥伴竟然就是永別了。兩天後,等到他們聽說寶帶巷那裏的一條小河裏浮起一個小叫花的屍體而趕去看熱鬧時,意外發現死者竟然就是阿麻。
寶帶巷也在思明區範圍內,陳芝善跟小叫花們分手後,就去思明公安分局了解阿麻死亡的情況。到分局秘書股(1952年改稱“辦公室”)一打聽,秘書股不知道這件事,說這樣的情況有兩種處理方式:如果死者屬於失足溺水死亡,那就由治安股處置;如果是他殺死亡,那就是司法股(1952年改稱“偵訊股”)的業務範圍了。所以,接待的那位同誌就讓陳芝善去問問這兩個部門。
陳芝善先去了治安股,一下子就撞準了,人家告訴他有這麽一起死亡事件,已被認定屬於失足溺水死亡。陳芝善問是怎麽認定的,對方說是根據派出所說的情況認定的,當時他們派了一位同誌去現場,拍了兩張照片,查看了打撈上來的屍體,跟派出所處理此事的兩位警員交換了意見,認為他們說得有道理,於是就作了失足溺水死亡的結論。因為死者是無家可歸的乞丐,屬於無主屍體,派出所就根據規定向區政府民政股申請善款購買了一口不上油漆的木板棺材,把死者給埋葬了。
這時,陳芝善對阿麻的死亡並沒有什麽異議。那時,像廈門這樣的地方,刮台風時死個把人,那還算不上一種特別需要驚訝的情況。對於陳芝善來說,需要重視的是圓滿完成領導交辦的這樁調查使命。現在,關於丁清根和其子阿麻之死,都已經有了證據材料,但是,丁清根之妻黃秀娟到底是否還在人世間?如果已經離世了,那又是怎麽死的?這,還需要證據。所以,陳芝善考慮許久,認為還是得調查下去。
死者阿麻是一個連戶口都已經被注銷了的“黑人”,沒有居所,所以也無法通過什麽街道居民委員會調查其母親生死情況。不過,阿麻平時一直跟那班乞丐夥伴混在一起,他們倒是可以替代居委會發揮提供情況的作用。這樣,陳芝善就再次出現在了那班小叫花麵前。
這回,陳芝善不請小叫花們吃麵條了,他帶了一些從公安局食堂裏弄來的饅頭,自己又掏錢買了一些瓜子、花生米,來到了小叫花們平日裏落腳過夜的一個業已廢棄的破廟前的戲台那裏,在戲台上席地而坐,好似開座談會樣的跟小叫花們聊開了。
聊的主要話題是:阿麻是幾時開始成為要飯花子的?平時你們跟他的接觸中,是否聽他說起過父母的情況?是怎樣說的?
這些小乞丐,年齡在九至十三歲之間,行乞生涯使他們比同齡的有家庭溫暖的孩子顯得成熟且富有社會經驗,常年的行乞又使他們的語言表達能力得到了有效的鍛煉,所以陳芝善隻提了提他的要求,這些孩子就七嘴八舌說了以下情況:阿麻早在六歲時就已經當叫花子了,以前沒有聽他說起父母的情況,他說記不得了;不久前,他在一次行乞回到戲台後曾對別人說過,他今天碰到一個人,說認識他的阿爸,他阿爸以前是走街串巷賣糕團的,後來被日本人殺死了。那個人還說如今解放了,共產黨人民政府忙過了這一陣,騰出手會安排這些苦孩子的。那人當時給了阿麻一些零錢,阿麻買了一大包炒豆請大家一起吃了。
陳芝善這時最需要知道的是阿麻母親的下落,但無論他如何啟發,這些小乞丐就是回憶不起來阿麻曾經提到過其母親的情況。
本來,調查也就結束了,陳芝善估計自己從此再也不會來跟小乞丐們開座談會了。哪知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他沒有帶雨具,就隻好再坐一會兒。一樣坐著,陳芝善就跟小叫花們聊天了。話題自然還離不開死去的阿麻,這才知道,阿麻生前的水性是很好的。他曾為了獲得10碗麵條的錢鈔,在去年12月的寒冷日子裏,跳進河裏,替一位不慎將手表掉落進橋下河裏的小姐把手表撈起來。可以說,如果廈門市舉行少年遊泳比賽的話,有一個名次肯定是阿麻的。
小乞丐們說者無意,陳芝善聽者卻是一個激靈,暗忖阿麻這樣好的水性,怎麽會“失足溺水而死”呢?這個小乞丐的死,是否有什麽問題呢?
陳芝善回到市公安局後,去了司法科,向一位熟識的偵查員老強說起了阿麻之死。老強其實也就比陳芝善大了四歲,但他早在抗日戰爭時期就已經是中共地下黨員了,是國民黨福州市警察局的刑警。1949年8月17日福州解放後,老強被隨之成立的福州市軍管會領導點名抽調出來,讓其參加打下廈門後的接管工作。這樣,老強就參加了接管培訓工作,成為接管廈門市的軍事管製委員會的一名工作人員。1949年10月22日廈門市公安局成立後,老強被分配到市局司法科。該科在1952年改為偵訊科,1956年又擴編為刑事偵查科。盡管稱謂不同,但老強幹的始終是刑偵活兒,他是一名人民公安隊伍中年輕的老刑警。
當下,老強聽陳芝善說了阿麻之死的情況,也覺得這件事似乎不合邏輯。他便抄起電話接通了思明分局司法股,找到了那位出阿麻之死現場的警員林平望。林平望是一名留用人員,接到電話便有點緊張,張口結舌說不清楚,電話信號又不好,老強就說老林那請你過來一趟,我們當麵談談吧。
林平望也是一個老刑警了,他的年齡、警齡都比老強大,但是,作為一名舊警察身份的留用人員,他自然有著一份自卑和小心,當老強問到阿麻之死時,他說話就不大利索了。於是,老強明白了,這人不是緊張,而是一種故意。好在老強也是舊刑警出身,知道怎樣跟昔日的同僚溝通,一番工作做下來,林平望就說了實話:他當時去現場一看已經打撈起來的阿麻屍體,就覺得可能不是什麽“失足溺水”,而多半是被人打昏或者打死後扔進河裏的。
那麽,你為什麽要下“失足溺水死亡”的結論呢?
林平望苦笑道,派出所來的那兩個同誌都是南下同誌,他們已經說是“失足溺水”了,我敢跟他們唱不同的調子嗎?
原來如此!老林你別走,這事我得向局領導匯報,少不了還得麻煩你去當麵說一下情況。
領導聽取匯報後,對此很是重視,當即決定對小叫花阿麻死亡一事進行調查,如若確實屬於他殺,那就馬上立案偵查。
這樣,就有了一個臨時調查小組,組長自然是老強了,因為當時已經認定阿麻是陶鑄函件中要尋找的那位丁清根的兒子,所以作為原始調查人的陳芝善理應也得參加調查。阿麻死在思明分局轄區,分局也得有人參加,電話打去,分局領導說那就讓林平望參加調查吧。
三、
三人調查小組所做的第一項工作,是開棺驗屍。
出乎意料之事,其實早在調查小組成立之前就已經發生了:阿麻的屍體下葬在湖裏山那邊的一處解放前留下來的專門掩埋無主屍體或者家貧沒有墓地的死者的一個亂墳崗子上。當老強三人和一名法醫在市政府民政科前幾天臨時雇用相幫掩埋阿麻的那兩個社會閑漢的引領下趕去時,原先掩埋那口棺材的位置已經成了一個空坑,棺材不翼而飛。看旁邊的那些挖出來的浮土的色澤,這不是當天所為,也不是昨天挖出來的,很有可能是下葬當天晚上就已經被挖了。
這樣,問題就來了:一個下葬時連衣服也沒有換上僅用白布裹了裹的小乞丐的棺材,難道也有被盜墓的價值?
老強於是就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那兩個受雇的閑漢(他們再次受雇的工作是:挖出那口棺材讓法醫驗屍後重新埋葬),意思盡在不言中:你們是幹這一行的,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閑漢知道,說肯定是碰上了專門盜挖棺材的那幫家夥,這些人跟不法棺材商互相勾結,打聽得有人來買棺材後就暗暗留意埋葬在何處,在下葬的當晚就下手盜掘。一般老百姓死後通常沒有什麽值錢的陪葬物的,挖出棺材後無物可撈,最值錢的倒是那口棺材,於是就把棺材盜走,廉價賣給棺材商,棺材商對棺材稍作處理後又作為新棺材出售。通常,像這種亂墳崗子是無人光顧的,因為棺材質量實在太差了,辛辛苦苦挖出一口來運到棺材商那裏賣不了幾個錢。但是,這種人是以此謀生的,所以,當一段時間沒有值錢的棺材可供盜挖時,他們閑著也是閑著,就有可能想到亂墳崗子來弄活兒了。
雖然這也是一種刑事犯罪行為,但調查組三人對此沒有興趣,他們此刻關心的是:棺材給盜走了,那麽屍體弄到哪裏去了?
兩個閑漢湊在一起悄悄議了議,四處稍稍轉了轉,最後返回原地,指著那個土坑說,多半就在這下麵埋著!
老強說就辛苦你們挖挖看吧,小心點,別損壞了屍體,我們要化驗的。
一挖,阿麻的屍體果然就在土坑裏,而且埋得很淺。
法醫就在現場進行了鑒定,盡管屍體已經出現了腐爛,但還是很快就發現了他殺的證據:阿麻的喉骨已經被掐斷了,再看肺部,並未發現溺水跡象。法醫又提取了胃裏的食物,帶回去進行化驗鑒別,最後得出了阿麻是在進食後兩小時內被害的結論。
於是,阿麻的死因就清楚了:他是被人掐死後扔進河裏的。
廈門市公安局領導聽取驗屍情況匯報後,決定對此立案偵查。這樣,原先的這支三人調查小組就變成了專案偵查組,還是由老強負責。
三個偵查員中,隻有老強以前在國民黨福州市警察局幹刑警時參加過命案偵查,所以陳芝善和林平望說往下應該怎麽做就聽你老強的了,你怎麽說,我們就怎麽做。老強說還有怎麽做的,遇上命案就是一個字:快!最好是二十四小時內沾手,七十二小時內解決。可是我們眼下遇到的這個案子,死者遇害至少已經有五六天時間了,已經錯過了最佳偵查時間,那就隻有撞運氣了。若是在解放前,刑警通常先要去菩薩座前燒上一炷香,磕上幾個頭,有的甚至還要求一支簽子來看看神明指示。但現在解放了,這都是迷信,所以我們還是省了這些程序,實打實辦吧。閑話少說,先坐下來分析一下必須弄清楚什麽問題。
三人議了議,認為先要弄清楚的問題是:凶手為何要殺害阿麻?按說,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小叫花,窮得食不果腹、衣不遮體,對於他人既沒有什麽利益吸引力,也沒有什麽勢力威脅,是不應當惹上殺身之禍的,但是,事實表明他已經被害了,所以“利害”關係看來是存在的。而如何查明阿麻跟他人有什麽利害關係,那就得通過向平時跟其有密切接觸的那些乞丐小夥伴去了解了。
找那些小乞丐了解?這方麵陳芝善手裏已經有一份名單了,他說了說,老強認為先得擬一個調查提綱。刑事偵查其實是有一些不變的規律的,比如眼下這個案子,調查的問題通常就是兩大塊:死者生前是否有什麽跟以往有異的行為、言語?生前七十二小時跟什麽人有過接觸?
林平望以前當國民黨刑警時經常跟江湖人士打交道,其中也包括乞丐,他說往下的調查需要細致,不能采用座談會的方式,而適宜找那幫小乞丐個別談話。當然,談話就占用了他們的時間,影響了人家要飯,所以應當給予適當補貼。老強說這是應該的,沒有問題,我可以向局裏申請辦案經費。事情有點急,我先自己掏些錢出來墊上,我們分頭去找人了解情況。要跟每個談話對象反複強調一點:必須絕對注意保密,嚴格做到守口如瓶,否則我擔心會再有小叫花被害!
三個偵查員於是便分頭去找和陳芝善打過交道的那幾個小乞丐談話,因為小叫花過於顯眼,所以談話的地點還是需要挑選一下的,不能引起外界注意。好在談話時間都不長,半天下來,也就進行得差不多了。
這項工作進行得還是有成效的,三人獲得了以下情況:
乞丐甲反映:阿麻被害前顯得比以往興奮,頭天夜裏很晚了還翻來覆去地沒有入睡。他挨著阿麻睡,好幾次被阿麻的翻身弄醒了,這種情況以往沒有碰到過。
乞丐乙也有這種感覺,他說那天晚上阿麻是後半夜才入睡的,睡著睡著估計做夢了,說著夢話,嘟噥些什麽因為他當時睡得迷糊已經記不得了,反正那語氣是非常高興的。
乞丐丙比阿麻小兩歲,六歲就要飯的阿麻知道年幼叫花的苦難,所以平時對他照顧有加,有時天氣不好他要不到吃的,阿麻就把自己要到的吃食省些給他吃。因此,乞丐丙跟阿麻走得很近,阿麻跟他說話也多些,平日裏兩人以兄弟相稱。他記得阿麻失蹤前(也就是被害前,阿麻的屍體是失蹤兩天後才被發現的)的那天傍晚,兩人從城隍廟那裏要了飯回來時,阿麻看他穿的鞋連底都已經磨穿了,就說過半天哥哥有了錢,給你買一雙新鞋穿。乞丐丙問阿麻從哪裏弄得到錢,阿麻神秘一笑後沒有回答。
乞丐丁是這個乞丐幫夥的老大,他是這幫小叫花裏年歲最大的,比阿麻還大一歲,他跟阿麻一起待的時間最長,已經整整六年了,其關係跟阿麻與丙正好倒置,阿麻感恩於他最初對其的照顧,所以稱他為“哥”。據他說,阿麻在失蹤前的那天下午曾經一臉喜色地對他說,哥,我今年的運氣不錯,大概要發一筆財了。
那麽,阿麻在失蹤前也就是死前七十二小時裏除跟這幫乞丐夥伴接觸外還跟其他什麽人接觸過呢?這個,小乞丐們就無法說得準確翔實了,因為那時正好有台風來襲的預告消息,根據他們的慣例,刮台風時要飯的收獲是跟平時大打折扣的,為了不至於在台風期間餓肚子,就得在台風來臨之前抓緊時間多要些生熟吃食(當然最好是錢)儲存著,屆時待在破廟裏避風時弄點木柴燒著充饑。為盡可能多要到些東西,他們通常采取分散行動的方式。所以,那兩天他們基本上都是各歸各行動的,這樣也就沒有人能夠說清楚阿麻除了跟他們接觸之外,另外還跟其他什麽人有過接觸。
這樣,專案組想製作一份阿麻被害前七十二小時的活動情況表的打算就無法落實了。
三個偵查員這天晚上商量得很晚,半夜時分吃夜宵時作出了一個決定:擴大調查範圍,找其他乞丐了解阿麻生前七十二小時的活動情況。
當時,在廈門市區活動的乞丐不少,其中一部分都是少年乞丐,有的已經形成了幫夥。這方麵的情況,解放前在當地幹刑警的林平望比較熟悉,說隻要找到幫夥頭目,這種事情就好辦。陳芝善說要麽還是請阿麻生前那幫小夥伴給介紹幾位試試。老強說行,於是就找到了一個也在思明區一帶行乞的綽號叫“大頭”的少年乞丐。
沒想到,這“大頭”竟然是認識林平望的,這使林平望感到奇怪。“大頭”說,解放前他在街頭行乞時,經常看到林平望穿著黑色警服出警,好幾次驅趕乞丐時還被林平望手裏那虛舞著的警棍在頭頂上劃過。林平望笑言,那說來咱們還是熟人哩,現在跟你談點公事那就好說了。怎麽樣,咱們先買點吃食,再找個清靜點的地方去聊聊?“大頭”說那當然好,我今天還沒要到什麽東西,正餓得慌呢。
一行四人便去了太古碼頭的一個偏僻角落,“大頭”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聽偵查員交待要做的事情。待到聽罷,點著那顆碩大的腦袋道:“沒有問題!這事兒包在我‘大頭’身上,你們說個地點,天黑時分我去見你們交差。”他是一個大約有十四五名小乞丐的幫夥的頭目,所以敢這樣大包大攬。
老強說“大頭”這事你得保密,至於耗費了你的時間,那我們是知道的,回頭我們會支付給你適當報酬的。說著,他拿出了一些零錢遞給對方,說這點錢先拿著,讓你那班夥伴吃頓飽飯。
“大頭”是一個非常機靈的少年,數年後參加了解放軍,被選中當了偵察兵,參加過對金門島的渡海偵察。他並不認識阿麻,不過這並不影響他替專案組打聽消息。當下,“大頭”就去召集他那幫小乞丐,一說前幾天死在河裏的那個阿麻,自然是人人皆知,但卻沒有人跟阿麻直接打過交道,不過他們都是“蝦有蝦路,蟹有蟹路”,散開去四處奔波,自會找到阿麻的線索的。
天黑時分,偵查員去了約定的地點,“大頭”已經在那裏等候著了。此行非虛,“大頭”向偵查員提供了一個情況:聽說阿麻以前管一個比他大一歲的女乞丐叫“姐姐”,現在那個“姐姐”已經不當叫花子了,在阿麻出事的當天或者上一天,有人看見過阿麻跟那個“姐姐”在太古碼頭的一堆木頭上坐著說話。
老強覺得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情況。為了查清那個“姐姐”的背景,他和陳芝善、林平望馬上去了阿麻生前那個幫夥的小乞丐住宿的破廟,在戲台角落裏找到了正在閑嗑牙瞎聊天的那幾個小叫花。一問阿麻的那個“姐姐”,他們人人認識,因為她以前就是他們這個幫夥的,而且還是一個元老級的人物。
老大乞丐丁向偵查員介紹了被阿麻喚做“姐姐”的女孩:她姓刀,姓名不詳,大家都喚她“刀刀”,跟丁同歲。丁是七歲父母雙亡成為孤兒後淪落為小乞丐的,他被這個少年乞丐幫收留的時候,刀刀已經是這個幫夥的一個成員了。所以,若論資曆,刀刀應該是他的師姐。女孩子比男孩子懂事得早,這在乞丐幫夥中更為明顯。跟丁同樣年歲的刀刀,就比丁顯得成熟,在跟她同歲的丁麵前始終以姐姐角色出現。所以,當後來比她小一歲的阿麻來時,她就理所當然更是姐姐了。當時隻有六歲的阿麻就管刀刀叫“姐姐”,至死沒有改過口。
刀刀生性慈善,雖然自己也是小乞丐,同樣受著一份苦難,但對於阿麻卻是特別關心,常常把要得的吃食省下來給阿麻吃,自己一次次餓得直吐酸水,半夜起來往肚子裏灌涼水。阿麻初時不懂事,對於這位姐姐對自己的關心受之泰然,後來漸漸大了,就非常珍惜跟刀刀的這份友情,常常替刀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有一次,跟刀刀一起搭伴去一戶辦壽宴的富豪家要飯,遭到人家放狗驅趕,已經逃脫了的阿麻發現刀刀在後麵被惡狗纏住了,返身用手中的竹棒抵擋惡犬掩護刀刀脫身,為此他自己小腿上被狗咬下了一塊皮肉。上周發現阿麻屍體時,乞丐丁和眾小乞丐去查看,小腿上的傷痕就是辨認死者身份的一個依據,這在公安局的鑒定報告裏也是有記載的。
那麽,刀刀後來怎麽離開你們了呢?
乞丐丁說,刀刀跟他一樣,也是從小父母雙亡,但她還有一個單身漢舅舅,是在太古碼頭扛大包的,當時就收留了刀刀。這個舅舅把刀刀從三歲帶到六歲時,為一位受工頭欺負的工友打抱不平,跟工頭和其幫凶交上了手。刀刀的舅舅是練詠春拳的,而且習練到了一定的水準,當下以一對三竟然還能從容克敵,徒手把工頭打死,還傷了兩個幫凶。但闖下了這樣一個潑天大禍顯然是無法在廈門市待下去了,連家也沒來得及回,立馬逃離廈門市。舅舅亡命江湖後,刀刀就淪為乞丐了。這是乞丐丁他們後來見到刀刀的舅舅聽他說的。
時間一晃八年,今年端午節後,刀刀的舅舅忽然出現在廈門市街頭,四處奔波尋找淪為乞丐的外甥女。兩天後,他終於找到了刀刀,把小姑娘帶走了。次日,刀刀興衝衝地帶著舅舅來破廟看這幫一起要飯數年的同夥,原來舅舅是來請他們吃飯的。這位詠春拳師是一個很有人情味的人,他把眾小乞丐當做大人一樣的朋友,請他們喝酒,還對他們說了自己的情況:當年打死工頭後,他逃到了馬尾,還是在碼頭上扛大包。三年後,娶了一位工友的女兒為妻,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四歲的男孩。他曾經請朋友到廈門市打聽過刀刀,得到的信息是小姑娘已經失蹤了,多半是死了。他很想自己親自來一趟廈門市尋找刀刀,但由於擔心遭到國民黨警察局的捕拿,所以未敢輕舉妄動。去年福州、馬尾解放後,他就想返回廈門市,但當時因為他是被接管碼頭的軍代表作為工人中的積極分子挑選出來協助搞工作的,所以一直無法脫身,直到最近事情告一段落了,這才決定舉家遷來廈門市。馬尾方麵的軍代表為此特地給他出具了一紙證明,除了對他的積極表現予以肯定並表揚外,還向廈門市這邊的港口軍代表專門作了推薦。這樣,他一回到廈門市,就在太古碼頭的軍代表的關心下找到了工作,還收回了當年被碼頭惡霸霸占的三間草房。安下家後,他就開始四處奔波尋找外甥女,終於找到了刀刀。
刀刀從此就跟舅舅一起生活了,當時舅母也有了一份工作,家境有了很大改觀。刀刀自己脫離了苦海,但還是惦念著跟她一起要過飯的那些小夥伴,特別是阿麻。她經常跟阿麻見麵,把自己省下的零花錢送給阿麻,還給阿麻做過一雙布鞋。阿麻也很是惦記著刀刀,時不時跟其他小乞丐說起。
不過,對於偵查員所關心的阿麻失蹤前是否跟刀刀見過麵一節,乞丐丁卻不知道,問其他小乞丐,也都說不清楚。
這樣,就隻好去太古碼頭那邊打聽刀刀那位舅舅的住所了,隻要找到了住所,也就找到了那個刀刀小姑娘。
四、
偵查員去了太古碼頭,找到碼頭軍代表一打聽,得知確實有一位最近從馬尾那邊過來的工人積極分子,現在是碼頭工會委員,這人名叫紀得高。
這樣,老強三人就去拜訪了紀得高,當然是為了跟那個刀刀小姑娘談話。但是,不巧的是,刀刀不在。刀刀這年雖然已經十四歲了,舅舅還是替她在附近的一所公立小學報上了名,準備讓她入學去讀一年級,這種情形如今六十歲以上的人如果回憶一下,童年時都是看到過這樣的個頭甚至已經比老師高了的小學生的。而那時還在暑假期間,刀刀跟著舅母帶著表弟一起去馬尾走親戚了。
走親戚了?幾時離開廈門的?
紀得高屈指算了一下,說了一個日期。偵查員一算,正是阿麻失蹤那天下午台風襲來前走的。
那麽刀刀幾時回廈門呢?
紀得高說大概這兩三天裏總要回來的吧,快開學了,她還得上學。再說她舅母工作的廠子停工之後也快複工了。
三位偵查員返回市局後,商量下來,尋思隻好耐心等候刀刀返回廈門市了。
次日下午,刀刀就回來了。老強、陳芝善接到太古碼頭軍代表的電話趕到紀得高家時,小姑娘正哭得稀裏嘩啦。原來,刀刀從馬尾返回廈門市後,立刻去破廟看望那些小夥伴,要把帶回來的一些吃食給他們品嚐,當然也惦念著被她視為弟弟一般的阿麻。到了那裏跟兩個正好在破廟待著的小乞丐見過麵後,方才知道阿麻就在她那天離開廈門市時失蹤了,兩天後才發現了他的屍體。刀刀當下大悲,一路哭著回家。
偵查員向刀刀亮明了自己的公安人員身份,對她說,我們對於阿麻的死因有懷疑,正在進行調查。聽說阿麻出事前的那天上午曾跟你見過麵,你們兩個情同姐弟,不知當時他跟你說過什麽沒有?
刀刀告訴偵查員,她在離開廈門市去馬尾前的那天上午,阿麻曾到她家來了一趟,這還是上次她的舅舅請阿麻他們吃飯後阿麻第一次登門。阿麻當時一臉的喜色,興衝衝地對刀刀說:姐姐,我要發財了!刀刀當時聽了暗吃一驚,問是怎麽回事。阿麻看了看正在裏間哄孩子的刀刀舅母,似是要保密樣的使了個眼色,示意刀刀跟他到外麵去說。刀刀就跟阿麻出了門,去了碼頭圍牆那裏,在一堆木頭上坐了下來,對阿麻說你別賣關子,快告訴姐姐遇上了什麽好事兒。
阿麻告訴刀刀這樣一樁事情:昨天中午,他轉了兩家小飯館,靠著吃顧客剩下的殘羹剩飯總算混飽了肚子,隨後轉到了思明西路那裏。那邊有一大塊廢墟,是年初一起大火造成的。阿麻前幾天經過那裏時,看見有黃鼠狼,心裏就一直想著最好能逮上一隻,盡管現在是夏天,那皮毛不值錢,但跟人家換一件舊衣服也是好的,眼看要入秋了,他的衣服還沒有著落呢。阿麻在廢墟裏轉了一會兒,覺得有點累了,就在一截斷牆下坐下,不知不覺就打起了瞌睡。正迷糊著,忽然覺得附近似有動靜,以為是黃鼠狼出洞了,遂不聲不響地悄然伏下,朝有動靜的那個方向盯著。他看見來了一個大人,一邊走著,一邊四下東張西望,那副樣子有點鬼鬼祟祟。阿麻心生好奇,不知這人到這裏來幹什麽,便保持姿勢不動。隻見那人來到離阿麻所待位置大約十米開外的一株燒得枯死了的大樹前,嘴裏自言自語道:這邊隻有這樣一棵大樹,那肯定就是這裏了。然後,又是一陣四下張望,阿麻正猜測他想幹什麽時,忽見這人就地蹲下,從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悄悄塞進了離地麵一尺許的那條樹縫裏。這人站起來後,四下看了看,朝來路方向離開了。
阿麻將這一幕看在眼裏,心裏好生奇怪,想了想,就決定去看看那人往樹縫裏塞了什麽東西。他仔細察看過四下沒有人影,就踅到樹前,伸手往樹縫裏一摸,是一個小小的油紙包。阿麻最初的感覺裏麵裝的是一遝鈔票,心裏一陣興奮,哪知打開一看,裏麵卻是一本小冊子,翻了翻,上麵印著字,但他沒有讀過書,一個也不認得。就在這時,阿麻忽然聽見附近有腳步聲傳來,驀地一驚,來不及想什麽馬上本能地拔腿就逃。阿麻逃出廢墟後,方才發現那小冊子還捏在他手裏,想了想,就仍用油紙包好,心想別是什麽傳說中的藏寶圖什麽的,我先找個地方藏起來,回頭拿給刀刀姐姐去看。這樣,阿麻就把這個他根本不知道是什麽的油紙包藏於廢墟附近的一處亂磚瓦堆裏。
沒有想到的是,當天晚上,他正在鎮海路一帶轉悠著不時向路人伸手乞討時,一個大人忽然從後麵快步過來,一出手就揪住了他那細如蘆柴稈樣的胳膊,凶聲惡氣道:跟老子走!阿麻嚇了一跳,因為他頭腦裏還保留著解放前國民黨警察對待乞丐的那種印象,但轉念馬上想起此刻已是解放後了,共產黨警察不抓叫花子的。轉臉一看,那是一個背脊彎曲的駝漢,聲音聽上去似是很凶,但臉上卻掛著和善的笑意。於是便問對方拉他幹什麽,是不是看小叫花可憐要賞頓飽飯。這本是小乞丐的那種職業性的調侃話語,沒想到那駝漢點頭說是的,正要請你小叫花吃頓飽飯,你跟我走吧,吃完飯後還有事情要麻煩你呢。這樣,阿麻就跟著他走了一段路,去了路旁的一家用蘆席搭建的小吃鋪子,駝漢在棚子外麵選了一副用木板擱置的簡易座頭,要了兩樣菜一壺酒和一盆饅頭,招呼阿麻吃喝。
阿麻說酒不會喝,菜和饅頭就不客氣了,說著就大吃起來。那駝漢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啜著。待阿麻風卷殘雲了一陣,說我問你件事,今天中午你去過思明西路那裏的廢墟沒有。要說實話,說假話對你是沒有好處的!阿麻嚇了一跳,脫口而出說去過的。駝漢說那就行了,你把你拿去的那件東西交出來,就沒你的事了。阿麻回過神來了,說沒有拿過什麽東西。對方說小叫花我警告你別說假話,我是看見你在那裏轉悠著的,也看見你拿了東西離開了,你是從東麵那個豁口出去的,對不對?嗬嗬,都瞧在我眼裏呢!行了,交出來,我們可以談個價,就算是我從你小叫花手裏買下的吧,你說說,想要多少錢?
阿麻暗忖那物件看來果真如我所猜想的,是一份藏寶圖了。那怎麽辦?如果讓我自己拿著去尋找,別說上哪裏去找不知道,就是知道了隻怕也沒福分去拿,我連每頓的飯都是要分幾次討了才填飽肚子的,哪能真的去尋寶藏呢,隻怕還沒摸到那裏就已經餓死了。他長到十二歲,有一半年頭是在饑寒交迫中度過的,對於人生最大的感受就是吃飯、穿衣,隻要有飯吃、有衣服穿,那就是最大的幸福了。眼下撞著這樣一個機會,既然自己不可能去找那寶藏,那就隻有把那份藏寶圖交出去,跟對方談一個價錢算了。這樣,阿麻就說那份圖我倒是看到過的,但是不在我手裏,讓我想想在哪裏大概還想得到的,隻是你們說話要算數。
對方說那當然算數,小叫花你說吧,想要多少錢?阿麻想了想,說你們就給一百萬元吧(舊版人民幣,折合1955年以後發行的新版人民幣100元)。那駝漢說沒問題,明天晚上七點鍾,我們在娘娘廟後門見麵,我在“得財館”請你小叫花,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記住了,這件事你一個知道就行了,若是向第二個人泄露,那我們就取消交易,而且肯定要你好看!聽明白了嗎?
阿麻說明白了,然後把對方的話複述了一遍。但據他對刀刀說,當時他就已經打定主意,要把這事告訴刀刀的。
當下,刀刀聽阿麻如此這般說了一通,她畢竟也不過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對此也沒有什麽主見,聽說可以拿到一百萬元,當然為阿麻高興。阿麻說姐姐我拿到錢後,就給你一半。刀刀說姐姐不要你的錢,因為我已經有了舅舅這個家了,舅舅會把我領養大的。這錢你自己好好留著,以後肯定是有用處的,要不你考慮用這錢做本錢,擺個攤頭賣點什麽吧?這事咱們回頭再說吧。阿麻說想約刀刀姐當晚陪他一起去赴約,讓她在近處悄悄守著。可是刀刀要去馬尾,說去不成娘娘廟了。
刀刀跟阿麻見過麵後,不到三個小時就跟著舅母離開廈門市了,所以不知阿麻後來這事到底辦得怎麽樣了。沒有想到的是,這次見麵竟是她跟阿麻的永別。說到這裏,刀刀又大哭起來。
偵查員暗自慶幸此次總算不虛此行,查摸到了上述情況,這無疑是有價值的線索。當然,還需要打聽阿麻所見到過的跟那份“藏寶圖”有關並且打過照麵的那二位的外形等情況,一問,刀刀說阿麻除了把那個要買他“藏寶圖”的大人稱為“駝子”外,其他什麽也沒有說,而她壓根兒也沒有想到過接下來會發生這等大事,所以也就根本沒有想著要問一下阿麻。這樣,就留下了永久的遺憾。
老強三人離開紀得高家後,去了公園的一處位於林蔭下的露天茶座,選了個僻靜角落,喝著茶悄聲商議案情。從之前在那些小乞丐處獲得的情況來判斷,他們最後見到阿麻的時間是那天下午五點半左右,阿麻沒有對夥伴們說他去哪裏就悄然不見了。當時隻知道因為大家說好分散行乞的,以為阿麻是去其他地方行乞了。現在結合刀刀的陳述情況來分析,阿麻是去赴駝子之約了。陳芝善說,這樣看來,接下來應當是去“得財館”調查了,看那裏的老板、夥計是否還記得有一個駝子帶著個小叫花來用餐,是否認識那個駝子。駝子和小乞丐相約出現在飯館裏用餐,那無疑是引人注目的,所以,隻要他們確實出現過,那人家肯定是留下印象了的。老強點頭,說去那裏打聽一下也好。
“得財館”就在娘娘廟附近的一條巷子口,那是一家隻有兩小間門麵的小飯館,店堂裏放上六七副座頭就已經顯得有點擠了。老板姓麥,是個餐飲行業掌櫃中罕見的精瘦男子。喜歡文學曾經讀過一些名著的陳芝善一眼看著以為這人可能是一位葛朗台式的人物,自己開著飯館還舍不得多吃一口,弄得跟無常鬼似的。直到一年後領導派他去參加民警格鬥培訓班那位特邀教官出現在隊列前時,他才不無驚奇地知道原來這位麥老板竟是南拳高手,他那精瘦是練武練的。此刻,精瘦的麥老板還沒有跟公安打過什麽交道,對於三位偵查員顯得缺乏熱情。聽林平望說了來意,想了想,說這已經是十來天前的事情了,我這人記性差,頭腦裏沒有留下過這樣兩個人光顧小店的印象。這樣,你們稍等,我問問夥計看。於是就把裏裏外外幾個夥計都叫來了,林平望又問了一遍,這些人個個搖頭,說沒有見過什麽駝子和小叫花來吃飯的。
這個結果也是在老強意料之中的。他有一種直覺:這個案子查起來肯定困難重重。盡管“得財館”是一個小飯館,但是駝子和小叫花結伴來吃飯的話,那肯定還是很容易被人留意到的,那個駝子不可能忽視這點,因此,他不會真的把阿麻往“得財館”裏領。
那麽應當去哪裏查訪呢?老強說刀刀聽阿麻說過前一天傍晚那個駝子曾把他帶到附近路旁的一家用蘆席搭建的點心鋪子吃過晚餐,我們就去那裏打聽一下吧。
老強的直覺還是準確的,人倒黴時喝口涼水也會塞牙:那個設在蘆席棚子內的小吃鋪子倒是很容易地就找到了,一臉和善的店主兼夥計(那是一對夫婦)在偵查員亮過證件示明身份後熱情有加,可是一說來意,對方卻是連連拱手表示抱歉!怎麽呢?原來,他們夫婦是三天前從原店主手裏盤下這家小吃鋪子後開始經營的,之前他們跟鋪子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根本說不上偵查員要了解的情況。
那麽,原先的店主上哪裏去了呢?
那店主是漳州人,把這小鋪子盤給我後回漳州去了。
店主說著拿出了轉讓契約,甲乙雙方都是文盲,也沒有找人代書,就在一張白紙上畫了兩個蘆席棚子,雙方在一個上蓋了個指印,下麵寫上日期,中間空白位置畫上一個直線箭頭,下方寫了金額,表示已將蓋有原店主指印的財產轉讓給現店主了,一份財產轉讓協議就簽署了。上麵沒有寫姓名,但店主知曉原店主名叫陳產根。
偵查員一邊看著聽著,一邊心裏已經沁出了涼意:僅僅知道姓名和回了老家漳州,那怎麽找得到人呢?
以當時的條件,在這種情況下想找到那個店主,無異於大海撈針了。專案組沒有大海撈針的神通,於是這條線索就這樣斷了。
線索斷了,調查之路還得走下去。三人商量了一番,議出了一個新的主意:駝子那天跟阿麻相約當晚七點鍾在“得財館”會合,說的是請阿麻吃飯,現在向“得財館”查下來並沒有進去過,那麽,是否可以據此推理吃飯是存在的。因為開棺解剖阿麻屍體時,法醫確實從阿麻腹內發現了當時業已腐爛的食物殘渣,由此認定死者是在進食後不超過兩小時內被害的。而那頓飯是在哪裏吃的呢?估計就在“得財館”附近的某一處跟前一天去過的那個蘆席棚子小吃鋪子差不多的簡陋吃食小攤。因為隻有在這樣的小攤頭上吃東西,才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這樣,希望之光又開始閃現了。老強說那我們就分頭環繞著“得財館”周圍的那些小吃攤頭、鋪子一家家地查訪吧。
五、
希望之光最終是被陳芝善給捕捉到的。這位青年民警在訪查到第三家小吃攤時,被攤頭上的海鮮餛飩的香味引誘得像是耐不住就要滴下口水了。那個中年女攤主剛剛送走幾位結伴光顧的食客,一邊麻利地收拾著用過的碗,一邊笑吟吟地招呼陳芝善:“這位先生,來一碗海鮮餛飩吧?”
陳芝善於是就坐了下來。片刻,女攤主就把餛飩下好了,雙手端著送了上來。見陳芝善臉上沁著汗,便給了他一把蒲扇。陳芝善一手拿勺子舀著餛飩,一手用扇子扇著餛飩碗裏升騰的熱氣,開口向對方打聽是否最近有一個駝背男子帶著一個小叫花來她攤頭上吃過東西。
女攤主用不解的眼光看著陳芝善:“先生問這幹嗎?”
陳芝善出示了證件:“我是公安局的,正在調查公事,需要打聽這個情況。”
女攤主笑道:“同誌,還真讓你撞著了,我這裏確實來過你所要打聽的這樣兩個顧客呢。”
陳芝善一陣激動,餛飩也不吃了,把碗一推:“那是幾時的事兒?”
女攤主想了一下,說那已經大約是十天前了吧,那是傍晚時分,我這裏顧客還挺多的哩,那個駝子說不著急,等一會兒吧,但凳子都已經坐滿了,他就坐在那邊的一堆石頭上,那個小叫花沒有坐,在他跟前站著。他們大概等候了十分鍾左右吧,才坐到了你旁邊的那張桌子前。
“這個駝子你以前見到過嗎?”“從來沒有留心過,也不知道是否見到過。”“這麽說,他是廈門市人?”“是的,說一口廈門市當地話。”
這時,有顧客來了,陳芝善就吃那碗已經漲糊了的餛飩。女攤主把那個顧客要的魚涼粉送過去後,走過來悄聲問:“同誌,你要找這個駝子呢,還是那個小叫花?”
陳芝善用手指做了個駝背的姿勢,那女攤主就明白了,微笑道:“那好辦啊,我記得當時有人跟他打過招呼的。”
陳芝善這一喜非同小可:“誰?”
但女攤主一時卻說不上來了,因為當時來攤頭上吃的有幾位是見慣了的熟臉孔,這種長期回頭客當然是不能怠慢的,所以她正忙得不可開交。不過她現在回想起來還記得當時有人跟那個駝子打過招呼的,兩人好像還交談了幾句。陳芝善便滿懷希望地請女攤主盡力回想,但她怎麽也想不起究竟是哪位回頭客的聲音了。
陳芝善也就不走了,待在那裏抽著煙,要了兩個涼菜和一瓶二兩裝燒酒,慢慢地喝著等候著。可是,一直消磨到午夜過後結束營業時,女攤主也沒有回憶起來。倒是老強、林平望放心不下,騎著自行車尋找過來了。兩人也各自跑了若幹家攤頭,自然一無所獲,聽說這裏有希望之光閃現,自是一個激靈。但人家怎麽也想不起來,於是隻好先表示感謝,然後拜托回家再回想,明天上午他們再登門拜訪。
這一夜,老強三人當然睡不著了,時間晚了,也就不回住處了,就在市局的會議室對付著。那女攤主卻休息得很好,因為她在回家的路上就忽然回想起那個跟駝子說話的人了。所以,當次日上午三個偵查員登門拜訪時,她精神十足,說話中氣充沛,告訴偵查員那個跟駝子說話的老顧客叫“阿發”,聽說是個專門介紹桐油、麻料、石灰等修船材料生意的掮客。
哦!這個阿發住哪裏?
這我可說不上來了,不過不要緊,他基本上是天天要到我攤頭上來轉一轉的,不是中午就是晚上,要兩個涼菜一樣小吃一小瓶燒酒,常常一坐就是兩個小時。
老強說那就行了,回頭我們也來你攤頭上喝酒,最好能見著阿發。
偵查員的運氣還算是不錯的,中午他們到那個攤頭上時,那位阿發已經坐在那裏喝酒了。老強三人向衝他們使眼色的女攤主暗暗示意暫不答理,也坐下要了酒菜。那個阿發確實很有耐性,也很有時間,一頓午餐消耗了兩個鍾頭。他結了賬離開時,偵查員就跟了上去,一直跟到他家,這才亮明身份進行調查。
於是,終於查摸到了那個駝子:這人名叫莫鑫,在思明南路經營著一家香燭批發店鋪。其他情況,阿發說他就不清楚了,因為他跟莫鑫並不是什麽朋友,而是在生意場上見過麵,互相一說住得不遠,所以就算是熟人了。
既然找到莫鑫了,偵查員就還得順便問一下那天在小吃攤頭上是否見到有一個小叫花跟莫鑫在一起。阿發說是的,他看到莫鑫點了些吃食款待那小叫花,莫鑫還對阿發解釋說那是他過去的一個老夥計的兒子,老夥計生病死了,妻子改嫁,兒子隻好討飯,他看著可憐,每次遇見總要花錢讓這孩子吃一頓飽飯。
偵查員很快就查摸到了那家香燭批發鋪子的位置,親眼看見駝背的莫鑫坐在店堂裏把算盤打得劈啪響。從這時起,莫鑫就被悄然監控了。
當天午夜過後,莫鑫被專案組秘密拘捕。
老強讓林平望和協助參加行動的四名警察中的兩位一起把莫鑫先押往市局,自己和陳芝善連同留下的兩名警察一起對香燭批發鋪子進行了搜查,但沒有發現什麽違禁和可疑物品。這使偵查員感到失望,老強說如此隻有通過訊問從人犯嘴裏獲得情況了。於是,立馬去市局訊問被捕者。
專案組三人中,老強和林平望都是老刑警,之前不知訊問過多少名嫌疑人了,而陳芝善雖然是解放後才參加公安工作的,但實踐機會多,也積累了一定的經驗。因此,原以為對付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香燭鋪子老板自是不在話下,上去一照麵拍幾下桌子秋風黑臉地來一陣猛轟就可以得到口供了。哪知,這個莫鑫卻是一塊牛皮糖,任憑你如何狂轟猛炸也不見有什麽效果,他的武器庫裏用於對付偵查員的武器隻有一種——沉默。不管三個偵查員輪流開腔訊問什麽,他一概不回答,連問自己叫什麽名字也不吭聲。
萬事不開口,神仙難下手。遇到這種牛皮糖,是辦案人員最頭痛的事情。三個偵查員一直跟莫鑫磨到天明,隻好暫時休戰,把莫鑫押送看守所關押起來。莫鑫進去後倒是可以躺下休息了,老強三人卻還不能睡覺,他們得商議如何進行下一步工作,拿下了人犯沒有口供,那不是等於沒有拿下嗎?從某種角度來說,甚至比不拿下還不好——如果莫鑫是團夥作案,那等於是給他的同夥報了信。
接下來應該怎樣做?三人議了一陣,決定去莫鑫的香燭鋪子向其夥計和家屬了解情況,主要是查摸他跟阿麻被害一案的關係,他究竟是凶手呢,還是僅僅參與了該案而凶手另有其人。以阿麻命案作為突破口,然後再追查刀刀所說的阿麻告訴她的“藏寶圖”是怎麽回事。
莫鑫的香燭批發店鋪不大,隻有一個半門麵,但由於有庫房以及住家,所以有很大的進深。昨晚行動後,根據預先安排,派出所已經安排居民委員會幹部來香燭鋪子值班,規定不論夥計還是家屬,沒有必須外出的事情一律不得外出,必須外出的要向在場的居委會幹部講清楚去向和外出所需時間。為盡可能防止驚動莫鑫可能存在的同夥,店鋪今天照常營業。老強三人穿著便衣登門時,兩個夥計正在店堂裏平靜地整理著貨物,居委會的那個大嫂像鄰居串門樣的坐在門口的一個竹椅子上織毛衣。後麵,莫鑫的老婆、女兒和嶽母正坐在客堂前的天井裏做針線活,悄聲說著話。
那時搞調查並沒有什麽“訊問必須兩人以上進行”的規定,偵查員分別跟被調查對象談話。陳芝善找的是夥計,是兩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問了問籍貫,是從莫鑫的老家福建省平潭縣過來的,已經來廈門市這邊三年多了。由於兩人在廈門市沒有家,就住在莫鑫的店鋪庫房裏,三頓飯則是與莫鑫一家一起吃的。陳芝善先打聽了莫鑫平時的情況:是否經常在店鋪裏主持業務?每天是否外出?是否有人來拜訪他?來的都是些什麽人?平時是否跟外界有通信來往?等等。兩個夥計都一一作了回答,陳芝善聽下來沒有發現有什麽異樣跡象,覺得莫鑫的行為還是符合一個生意人的正常情況的。
然後,就把話題切入到實質性內容了:你們這位莫老板在最近這次刮台風的前一天晚上,是否在家裏待著?
兩個夥計想了想,說他們記得老板那天晚上是在家裏過夜的。
陳芝善強調:我所說的“晚上”,是指從黃昏時分即大約六點半開始的。六點半以後,你們老板沒有出去過嗎?
這個?讓我想想……一個夥計回憶了一下,用不大肯定的語氣說,老板那天傍晚好像出去過的。
陳芝善覺得這種說法不靠譜,目光瞅定另一個夥計:“你也想想。”
另一個夥計的說法是肯定的,不過有些出乎陳芝善的意料:老板那天傍晚出去了的,大約在八點鍾回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叫花,老板給了他兩件舊衣服——那是老板數年前患病死去的兒子遺留下來的。之後,老板就沒有出去過。這是可以肯定的,因為這天半夜過後台風就吹過來了,按照以往來台風時的規矩,為防止隨風襲來的暴雨導致馬路積水漫進店堂,每當來台風時,他們就睡在店堂靠近門口的地板上,隻要有水漫進來,他們就醒了。而這個連店帶家的處所總共隻有一個進出通道,老板若是出去,那就得把他們喚醒後開門。
這麽一說,先前那個夥計也回過神來了,說對的,是這樣一回事。
陳芝善稍稍一怔之後,發問:“看清了嗎?那個小叫花是男是女?看上去多大年齡?”
“男的,看上去十一二歲的樣子。”
“叫什麽名字知道嗎?”
夥計說:“聽老板稱他‘阿麻’。”
陳芝善這下暗自吃驚了:這樣看來,難道阿麻不是莫鑫殺害的?
與此同時,老強和林平望也在分別跟莫鑫的家屬談話。據她們說,莫鑫那天晚上出去過的,但天黑後不久就回來了,之後就沒有離開過家。她們也說到了出去的話需要從店堂那裏走,那兩個夥計那天晚上按慣例是睡在店堂裏的,如果莫鑫回來後又出去,那肯定是驚動了夥計的,讓警察去問問夥計就清楚了。
偵查員結束調查返回市局後,馬上進行討論分析。陳芝善說了調查情況,三人分析說看來夥計說的是真實情況,莫鑫那天回來後確實沒有出去過。但是,這並不能表明莫鑫由此可以從這起命案中排除出去。老強說,因為有了把阿麻帶回家送給他兩件舊衣服之事,我倒更加相信這個家夥肯定跟那命案有關係——此舉完全是多餘的,他之前是去跟阿麻見麵、吃飯的,要送衣服早就一並帶去了。這是一種故意製造的表象,他是想以此證明他跟之後的阿麻之死沒有關係。
林平望點頭讚同,說可能這是因為莫鑫意外遇到了那個熟人阿發,擔心阿麻死後公安局如果認為是被害,那追查起來可能會牽連到那頓飯上,所以就臨時決定以此掩飾。
那接下來應該怎麽辦呢?陳芝善、林平望主張再去看守所提審莫鑫,好歹也要使他開口交代。老強思忖了一陣,說這是我們的主觀願望,如果他還是像淩晨那樣來一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呢?我們又怎麽奈何得了他呢?
那怎麽辦呢?
這時已是中午時分,老強從昨天早上起來到現在已經三十個小時沒有合眼了,困倦得哈欠連連,說太困了,先睡一覺再說吧。反正再怎麽著也得把這個駝子拿下來。
六、
再說駝子莫鑫,他倒不像三個偵查員那樣忙碌。他在經過半夜訊問後,於上午七點被送進了市公安局看守所。看守所已經開過早飯了,夥房裏沒剩下什麽殘羹冷飯,但看守員還是去外麵買了兩個燒餅給他。他還倒真是有點餓了,狼吞虎咽解決掉後,倒頭便睡。
莫鑫被關押的是一個臨時監房,很小,隻關了他一個人犯。沒有人打擾他,他這一覺一直睡到下午一點多才醒。睜眼一看,勞役犯已經把午飯送來了,沒有喊醒他,放在木柵欄牢門口。莫鑫這會兒倒沒有胃口了,吃了幾口覺得味同嚼蠟,便擱在了一邊。
這時,一個看守員經過監房門口,莫鑫喚住他,說自己是今天早上給抓進來的,家裏人到現在還沒有給他送進生活用品來,不知是否可以請看守所方麵替他往他家隔壁的那個私人牙科診所打個電話,請牙科醫生叫他鋪子裏的人把東西送進來。看守員說這事得請示所長以後才能決定,不過你可以把電話號碼告訴我,如果所長說可以,那就給你打。
不知是看守所長同意打了電話,還是家屬正好送物品進來了,反正莫鑫等到下午四點鍾時,那個看守員真的把一些生活用品送進來了。莫鑫謝過看守員,一個人正埋頭整理這些物品時,那個看守員又來了,後麵還跟著一個公安戰士(當時的公安部隊戰士,在看守所承擔警戒使命,所起的作用相當於後來的武警),隔著大柵欄牢門叫著莫鑫的名字讓他出來。莫鑫一怔,問這是幹什麽。看守員說給你換個監房,你現在待的這個監房是臨時監房,專門用於剛拘捕的人犯接受訊問時等候用的,你上午關進來時承辦員說今天還得訊問,但現在打電話來說暫時不提審你了,那就得把你押到裏麵的監房去了。暫時不提審你,並不等於你沒有什麽事,沒有事還不得立馬就把你給釋放了,還得向你道歉哩。所以,你去裏麵監房後,頭幾天先寫一份自傳,把你從七歲開始到現在的全部經曆都詳細地寫出來,寫得越詳細越好,配合政府弄清楚你的問題。給你紙筆,注意隻能你使用,別給別人亂塗亂寫。
莫鑫這才知道原來這個監房位於看守所的外院,並非正式的牢房。於是,他就把已經放好了的東西都拿上後,出了監房,被看守員和那個戰士押送去了裏麵的那個大院子。那才是正式的牢房,莫鑫被關進了14號監房。
14號監房是一個大牢房,三十來平方米,關押著18名犯人,也算是很有些擠了。解放初期,公安的一切正一步步納入正規,像整頓看守所這樣的內容屬於能夠順利推行的,所以各地都做得到位,當時全國的看守所基本上都已經消除了舊社會留下來的牢頭獄霸現象。所以,莫鑫進了14號監房後倒也沒有受到老犯人的欺負,反而看他已經年屆五旬,還是個羅鍋,就給他安排了一個比較通風的位置。
當時,廈門市的看守所還沿習著舊時的規矩,允許在押人犯家屬在送生活用品時適當捎帶一些食品。莫鑫的家屬送來的物品中就有餅幹、橘紅糕各一斤,他就拿出來請眾人犯品嚐。坐在門口的那個一臉絡腮胡子估計不是海盜就是土匪的大漢看了看,說晚上吃吧,正好歡送“紅米籮”。
“紅米籮”是一個17歲的小個子,據說是乞丐出身,後來被一個估計是到廈門市地麵來避追捕風頭的扒手老頭看中,傳授了一些扒竊技藝。從此,他就改行做起了職業扒手。但是,那個老扒手傳授的不過是一些扒竊本領中的皮毛,他又缺乏這方麵的天賦,所以經常失風。因為財物金額不大,通常也就打一頓了結,人家也懶得往警察局送。這樣,混了兩三年就到了1949年8月,福州已經解放,駐守廈門市的“國軍”奉命備戰堅守,有錢人紛紛逃離,沒錢人也不敢輕易上街,市麵一片蕭條,這就斷了“紅米籮”的生計。人活著,飯總是要吃的,“紅米籮”看看勢頭不對,便爬上了一條運輸船,去了福州。
到了福州,麵對著剛剛回到人民手中的這片新世界,“紅米籮”真是大開眼界。他對解放軍很感興趣,便前往投軍。但當時解放軍已經今非昔比了,兵源充足,像“紅米籮”這樣的蘆柴稈樣的主兒,人家已經看不上眼了,所以,他盡管盯定了一支部隊從福州一直跟到漳州,吃了人家若幹軍糧,但就是不能入伍。部隊到了漳州後,開始訓練,準備進攻廈門市了。“紅米籮”所跟的那個連隊從連長指導員一直到炊事員全連上上下下都已經知道這小子是廈門市人,叫花子出身。這會兒正好發揮他的作用了,請他把廈門市的大街小巷諸般地形情況詳詳細細反複講了多遍,使每個班每個戰士心裏都有了個數。“紅米籮”革命積極性甚高,趁熱打鐵提出要給部隊帶路,被謝絕了。但是,他的這點作用在廈門市解放後得到了肯定,所以人民政府就給他安排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接管下來的工廠當了一名徒工。
“紅米籮”在廈門市地麵上既然混了這些年頭,江湖上當然有若幹朋友,盡管他打定主意脫胎換骨一心要做回頭浪子,但有時也難免被人家硬拉著去飯館喝兩杯酒,街頭打架鬥毆時也在旁邊吆喝一嗓子助助威。這樣,他就在派出所民警腦子裏留下了一個“劣性不改”的印象。半個多月前,廈門市一家商行倉庫發生了盜竊案件,轄區派出所經過調查,抓獲了作案人。隨即是擴大戰果,想挖一個犯罪團夥出來進行打擊。這樣,跟案犯經常吃吃喝喝的“紅米籮”就被列入了團夥名單,把他抓了進來。
“紅米籮”進了看守所後就大呼“冤枉”,而承辦員因為忙著辦理另一起更重要的案件去了,當時也沒有什麽法定的“審理期限”,就把他扔在一邊不理不睬,一關就是半年。一周前,“紅米籮”的運氣來了,那天,來了一個領導視察看守所,事先所有人犯都受到了所方的警告式的提醒,讓他們屆時老老實實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得發出聲音,做出一副反省罪行的模樣。“紅米籮”尋思自己沒有罪行,無須反省,於是就在看守所所長陪同領導經過監房時,冷不防一嗓子“冤枉”就吼了出來。那位領導馬上駐步,查問是怎麽回事,聽“紅米籮”一說情況,當時沒有吭聲,背著手就離開了。但是,僅僅過了四個小時,就有新的承辦員來提審“紅米籮”了。
提審過後,就沒了消息。“紅米籮”正納悶間,這天看守所所長忽然找他談話了,說你小子運氣好,領導點名讓調查你的案子,經過內查外調,已經確認你確實沒有參與那起盜竊案,現在決定把你釋放,你還是回你那工廠當你的工人吧。換在別人,可能感激涕零了,可是,“紅米籮”是見過世麵的,他馬上說既然是你們冤枉我了,既然是用車把我從廠子裏的工作崗位上拉到這邊來,就還得用車把我從這裏送回廠子車間,把我沒有參與犯罪的話當著大夥兒的麵說一遍,否則,我就待在看守所不出去了。如果你們硬把我攆出去,我就在看守所門口待著不走了,我是叫花子出身,這種生活也是過慣了的,無所謂。
“紅米籮”無所謂,公安方麵卻是有講究的,這是抓錯了人的糾錯案子,還是領導點名讓調查的,煮成了夾生飯,怎麽向上麵交待?再說,“紅米籮”的要求並不過分,這其實就是後來的“當眾平反”,他沒有要求“國家賠償”,已經算是客氣的了。這樣,看守所所長隻好答應跟公安局聯係,打過電話後給了一個答複:明天上午用汽車把你送回工廠。
“紅米籮”回到監房一說,其他人犯個個羨慕,紛紛表示祝賀。“紅米籮”人小主意大,頓時來勁,叫來了一個看守員,說他進來時有些錢鈔被搜出後寄存在看守所,半年裏花掉了一些,現在要出去了,請把這些錢替我買些食品,今晚我要請客。看守所替在押人犯購買東西是有規定的,通常一月一次,稱為“開大賬”,現在不是開大賬的時候,但“紅米籮”的情況有點特殊,這小子此刻又處在上風頭,看守員也不想惹他,於是也就答應了。
這樣,就有了一個當晚在監房裏舉行歡送“紅米籮”的活動,其他人犯正悶得發慌,自是興奮。這當兒又添了一個駝子新人犯,貢獻出兩斤點心來,那更是錦上添花了。
莫鑫聽說了“紅米籮”的事情後,馬上顯出了特別的興趣。正好他的位置緊挨著“紅米籮”,接下來的那段時間,他跟“紅米籮”就大套近乎。“紅米籮”聽說莫鑫是一個老板,就樂了,問怎麽像你這樣一個羅鍋老板也折進局子裏來了,你這副模樣又能幹得了什麽?哦,大概是不法奸商吧?莫鑫說他是被莫名其妙抓進來的,到現在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呢。“紅米籮”便判斷說你的情況可能跟我一樣,也是被胡亂牽連上了,那看來遲早也得把你放出去。兩人如此談著,竟談得很是投機。直到晚上舉行過茶話會式的歡送活動看守員吹過就寢哨子躺下後,兩人還在悄聲嘀咕著。
第二天上午,看守所開過早飯後,“紅米籮”就被釋放了。其他人犯不管犯的事情是大是小,後果如何,看著“紅米籮”一臉得意地離開,觸景生情,心裏自然不是滋味,個個神情沮喪,隻有莫鑫例外,他給人的感覺是透出了一份如釋重負樣的輕鬆。然後,莫鑫就開始寫他的自傳了。
但是僅僅隻過了幾個小時,莫鑫就輕鬆不起來了——
下午四點鍾,一個看守員來到監房門前,一邊用鑰匙打開木柵欄牢門上的大鐵鎖,一邊叫著莫鑫的名字。
莫鑫一臉的驚奇,暗忖不是說暫不提審了嗎,怎麽話說了一天還沒到就變卦了。但他心裏已經有了底,所以並不慌張,神色鎮定地出了監房門,被看守員押著去了外麵院子裏的提審室。
莫鑫一進門,見到是兩張昨天早晨才從眼前消失了的臉孔。老強和陳芝善用已經休息過但顯然還沒有解乏而顯得神光不是很足的目光望著他,老強微微一笑:“來啦?坐!”
莫鑫坐下後,陳芝善開腔了:“怎麽樣,這兩天在裏麵過得還好嗎?”
莫鑫下意識地嚅動著嘴唇正要張口回答,忽然想起他對付偵查員的“武器”,於是便還以沉默。
老強笑道:“嗬嗬,還是不想說話?沒關係,我們也理解你,因為畢竟你跟我們不熟悉,之前從來沒有打過交道,不開口也是可以的。但是,如果一直不開口,那就成為堅冰了,這樣拖下去要到何時才能解決問題?所以,我們想了個法子,替你找了一個熟人來,相信你見到他之後就會開口說話,堅冰也就破了。”
外麵走廊裏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提審室的門被推開了,偵查員林平望押著一個雙手扣著手銬的三十來歲的男子出現在門口。
老強對莫鑫說:“莫老板,你回過頭看看。”
莫鑫回頭一看,頓時大驚失色,一瞬間,額頭汗如雨下。稍停,他回過神來,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昨天上午,對莫鑫的訊問告一段落後,老強讓陳芝善、林平望睡覺,他自己也困得厲害,但躺下後卻怎麽也睡不著,頭腦裏老是想著如何對付這個駝子老板。片刻,他終於決定不睡了,幹脆起來,去了公安局附近的一家茶館,要了一壺烏龍茶,獨自喝著,想著。一壺茶喝得快要淡時,頭腦裏終於冒出了一個主意:獄偵!
最初的打算,是想讓看守所物色一個適合於協助從莫鑫那裏套取案情的在押人犯,在看守所的故意安排下跟莫鑫密切接觸,獲得莫鑫的好感,然後在交談中巧妙地獲取案情,能夠獲得多少算多少,然後以此進行分析,反正總比什麽也沒有來得好。分析出內容後,再提審莫鑫,給他造成一個錯覺,以為偵查員已經掌握了他的情況,從而被迫交代。老強便去看守所跟所領導商議此事。
看守所所長聽罷老強介紹的情況,臉上露出了笑意,老強便知道運氣來了。果然,所長說老強你來得正好,我這裏正巧有一個叫花子出身的小子被承辦員錯抓了要釋放出去,如果他不擺譜立馬拔腿就走的話,這件好事兒就輪不到你頭上了,遂將“紅米籮”的案情和如何要求派車送他回工廠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老強不等對方再往下說,就已經明白了應該怎樣用計,連說“太好了”。
這樣,“紅米籮”在第二次被提開出監房去提審室時,不但接到了所長答應明天派車送其回廠的通知,還從老強那裏接受了這樣一個特殊使命。老強問他是否有問題,“紅米籮”說沒有問題,我“紅米籮”以前當叫花子時有個綽號,叫做“鬼精靈”,難道還哄不了那駝背老小子?
於是,就有了看守員把莫鑫移押進裏院的正式牢房的情況。莫鑫從來沒有折進過局子,哪裏想得到偵查員還有這樣一著妙棋?他自進來後,最想的事情就是跟同夥取得聯係,使外麵知曉他的真實情況,從而想好反偵查的對策,隻要外麵沒有什麽證據被公安方麵掌握,他在裏麵就能夠對付得了偵查員的訊問,因為他們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莫鑫是涉案者,弄到最後,隻好釋放。這樣,莫鑫就輕信了“紅米籮”的表演,用看守所讓他寫自傳的紙筆寫了一封用暗語表述的密信,讓“紅米籮”出去後立馬去某某地方,交給“生意上的一位朋友”,信裏寫明收到信後,讓收信人當場給“紅米籮”五萬元(舊幣,相當於新幣五元)錢鈔。
“紅米籮”按照專案組的布置,把所有的情節都拿捏得很是到位,輕而易舉地把莫鑫的這封暗語密劄送到了莫鑫指定的那人手裏而且使對方對此深信不疑。那個名叫鄔先我的莫鑫的同夥被捕後甚至供稱,他還準備向上峰提出是否可以考慮將“紅米籮”發展為“組織成員”。
當然,這個念頭僅僅是一閃而過,鄔先我還沒來得及繼續往下想時,偵查員已經登門拜訪了。
跟莫鑫被捕時一樣,拘捕之後隨即對鄔先我的住所進行搜查。這回的搜查結果可就不像對莫鑫的香燭店鋪那樣了,偵查員從鄔先我這幢獨居的小平房中,搜得兩支手槍、100發子彈和美國製造的高爆手雷一箱。
對鄔先我的訊問進行得很是順利,這個殺害小叫花阿麻的凶手供稱了以下內容——
他原是國民黨“軍統局”的小特務,抗戰勝利後次年“軍統局”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時被作為多餘人員裁減了,回到福建省同安縣老家後,因為參加“軍統”前剛從衛生學校畢業,好歹懂得點醫學知識,就開了一家小小的私人診所。他打出的是“留德醫學博士”牌子,這在同安縣是首家,所以前來問診的病人倒還不少。他的醫術當然平常,但使用的是進口好藥,所以療效還是不錯的,能夠賺一些錢鈔。可是,他有的賭博惡習,手裏一有了錢就賭。賭場上有兩條顛撲不破的定律:豪賭必輸,久賭必輸。鄔先我沒有大資本豪賭,但卻有條件去印證另一條定律。因此,到1949年夏天時,已經輸得找不著北了。當時由於局勢原因,有錢人都已經逃往海外了,他的西醫診所就很少有人光顧了,無利可賺,債主逼債,弄得他走投無路。
就在這當兒,來了一位昔日“軍統局”的同事顧某。此人在“軍統局”改組時被留了下來,不知怎麽現在已經混了個上尉軍銜,還是個什麽小組的組長。顧某對鄔先我說,已經知道了你麵臨的窘境,我還聽說債主甚至聯絡了土匪準備砍你的手,而且已經日夜盯上你防止逃跑。目前,隻有“團體”還能救你一把,你希望得到這種救援嗎?鄔先我自然連連點頭如公雞啄米。顧某說那你就給“保密局”幹吧,派你潛伏廈門市,聽命執行特殊使命。鄔先我是特務出身,早已從顧某這番話裏聽出了意思,知道什麽土匪砍手的話頭是對方編造的,但這是一種警告,如果你不答應,那“團體”就真會指使土匪或者派人冒充土匪對他下手。所以,這是沒有選擇的,除非你不打算活了。
就這樣,鄔先我拿了“保密局”的經費,把診所從同安搬到了廈門市內。專案組此刻從他這裏搜查到的槍彈手雷,就是當初顧某派人幫忙搬場時一起送過來讓他藏著的。
鄔先我潛伏廈門市後,最初一直沒有人來跟他聯係,顧某也不見影子了。直到兩個月前,忽然來了一個妖豔女人,以看病為幌子跟鄔先我用暗語接上了頭。那女人自稱姓夏,讓鄔先我以“夏小姐”相稱即可。這位夏小姐出示的“保密局”密函表明,她是以“保密局特派員代表”的名義來跟鄔先我接頭的。夏小姐說,目前,美國已經發動了朝鮮戰爭,第三次世界大戰隨時可能爆發,國軍光複大陸的時機已經到來,根據局本部的指令,我潛伏於大陸的地下同誌應立刻作好配合“國軍”軍事行動的準備。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發揮你鄔先我先生作用的時刻到了,現正式通知你,即日起你被編入“國防部保密局廈門市獨立支隊”,委任你為機動組中尉組長,具體活動內容會有人向你下達指令的,屆時按第二套暗語聯絡即可。
幾天後,鄔先我接到了一封通過郵局匯來的平信。根據約定,他在信封的封口處用密寫藥水顯示出了內容,有人約他前往鎮海路“一心咖啡館”見麵。鄔先我依約前往,那裏的一個包房內,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等著他,自我介紹姓朱,是“廈門市獨立支隊副司令長官”。這位朱先生向鄔先我指派了任務,所謂機動組,就是根據整個支隊工作的需要,哪裏需要人手就到哪裏去。鄔先我是中尉組長,負責主持全組工作,由朱先生直接領導,聽命於朱一人。至於組員,目前隻能分派給鄔先我一位,鄔先我可以自行發展,將物色妥當的人員的姓名、簡曆、社會背景等資料報送朱先生批準就行了。朱先生分派給鄔先我的那個唯一的下屬,就是香燭批發店鋪老板莫鑫。
莫鑫以看病為幌子,到鄔先我診所來過三次,兩人約定了聯係方式。
期間,鄔先我從“朱副司令”那裏接受的現階段使命是“承擔地下交通站功能”。通常是朱用打電話或者寄密信的方式通知鄔先我何日何時去何處取東西或者接人,有一次還送過一個不知什麽身份的起碼已有七十歲的老太太前往漳州。一般情況下,鄔先我都是自己親自出馬,不將使命下達給莫鑫去執行,因為他覺得莫鑫的體形特征過於明顯,實在不是一個合適的特工人選,很容易暴露。有時,鄔先我實在難以分身(比如要去區政府衛生股參加私人醫生會議),就隻好讓莫鑫去執行。
十幾天前,來過一次後從未登門的朱先生忽然出現在鄔先我麵前,鄭重其事地通知他:明天去思明西路那塊火災後留下的廢墟的一株大樹下取一份重要密件。朱先生特別強調:這份密件的重要性,等同於你的性命,千萬不能有什麽閃失!到手後,等候他派人來取。
鄔先我想這當然是得自己親自出馬了,哪知傍晚區政府衛生股忽然來了一道通知:明天去區政府參加時事和政策學習,為期一天,內容重要,不得缺席。鄔先我是受過正規訓練的“軍統”特工,知道潛伏者的工作原則,為不引起別人的注意,這種政府部門組織的學習是絕對不能缺席、遲到、早退的。這樣,他就隻好讓莫鑫去取那份密件了。他往莫鑫的香燭店鋪對麵的牙科診所打了個電話,請人家把莫鑫傳呼過來接聽,由於此事電話裏講不清楚,就隻好讓莫鑫過來一趟了。當然不便讓一個體形特征如此明顯的人不時登門,所以就在附近四岔路口匆匆見麵交待了。為引起莫鑫重視,他把上峰的話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莫鑫拍胸保證完成任務。
接下來的情況是次日下午四時許鄔先我從區政府學習結束回家途中被莫鑫慌慌張張截住後得知的:莫鑫向鄔先我保證不出問題,但他不能保證那個上家也能盡心盡職做好此事。那個前來送密件的上家可能是一個外行,不是做情報特工的料,總之是在沒有仔細觀察過現場後就冒冒失失動手了,結果那密件就被小叫花阿麻半道兒截走了。要說莫鑫還算是有那麽一點點靈性,他在發現密件已經不翼而飛後,馬上想起進入廢墟場時瞥見過一個小叫花從另一側離開,於是馬上就懷疑到了阿麻身上。這樣,莫鑫就決定尋找那個小叫花。要說這駝子還真不簡單,他跟阿麻也就隔著十幾米匆匆瞥了一下,但他竟然就記住了小叫花的那副模樣,當下便踩著自行車在街頭亂轉著尋找。經過兩個多小時的瘋狗嗅跡似的奔波,竟然還真讓他發現了阿麻,而且還通過施舍手段從其他乞丐口中得知了阿麻平時的行乞範圍。莫鑫暫不驚動阿麻,先去向鄔先我報告,請示應該怎麽辦。
鄔先我聽說後,驚得臉色倏變,他在“軍統局”待過,知道“團體紀律”,那倒還真不是兒戲似的鬧著玩的,也不是擺著唬人的,像這種事先有警告的重大使命,一旦發生差錯,那說密裁就是密裁,有時還不僅僅是一槍一刀讓你死個爽快,活活剝皮的也不是一兩個三四位!當下,鄔先我定定神想了想,讓莫鑫去找那個小叫花,如果吃準是這小子拿的,那倒還好,因為既然是密件,那就肯定是用密寫藥水弄的,而那作為載體的小冊子則肯定是經得起外界人翻閱的,不會有什麽問題可以抓住,隻要那小叫花還保留著,就設法騙過來再說。為防止引起小叫花的注意,鄔先我關照莫鑫跟對方說時不要急赤白臉的,也不要急吼吼地立馬要取回來,除非對方自己願意馬上交出來。否則,一旦被對方察覺隱藏著重要內容,那可能反倒要節外生枝了。
莫鑫遵言而去,當晚又跟鄔先我見了一次麵,把阿麻的反應反饋過來,說已經把小叫花搞定了,明晚在娘娘廟前見麵。
當晚,阿麻上當而至,被莫鑫引到小吃攤上吃了東西,弄清密件確實在阿麻手上後,因意外遇到了阿發,為避嫌又把小叫花帶回香燭鋪子去亮了亮相。鄔先我早已悄悄跟在後麵,輕而易舉就控製了阿麻。鄔先我從阿麻身上搜得密件後,就對小叫花下了殺手。他把阿麻掐死後,扔進了河裏。那份密件,他按照“朱副司令長官”事先的吩咐,次日交給了朱派來的一個女人拿走了。
對於專案組來說,鄔先我所供出的“國防部保密局廈門市特別支隊”的內容,顯然比阿麻命案更為重要,自然特別地引起了他們的重視,馬上盯著鄔先我追問這個特務組織的底細,但鄔先我除了上述已經交代的情況外,再也說不出其他新情況了。
偵查員商量後,認為另一成員莫鑫雖說是鄔先我的下級,但他是那個“副司令朱長官”分派給鄔先我的,這就可以推斷莫鑫有著另一層特務組織關係,於是決定從莫鑫那裏追查線索。
偵查員獲取了鄔先我的口供後,就有了對付莫鑫的武器,為增加威懾力,免得多費口舌浪費時間,誤了接下來的活兒,他們幹脆決定讓莫鑫跟鄔先我見個麵。果然,莫鑫一見鄔先我,馬上大驚失色,待到鄔先我對他說“我都招了”時,這個原先還似“胸有成竹”的駝子老板,竟然一個馬失前蹄軟軟地癱了下來。當場中風了!
七、
其實,包括莫鑫自己,以前也並不知道他是患著高血壓病的,而且如果用現代醫學心血管專業的評判標準,可能已是Ⅲ期了。Ⅲ期病人在這等突如其來的巨大精神打擊之下,腦血管自然經受不住這份壓力。
當下,偵查員立馬把莫鑫送往醫院,要求醫生全力搶救。那時也沒有什麽CT、核磁共振之類的設備,隻有X光片,醫生檢查後說這個病人的情況很嚴重,是否能救過來還難說,即使救過來,隻怕也是廢人了。老強說反正你盡力搶救就是了。
老強返回市局,向領導報告了情況,請求增派人手,最好另外指定資深同誌代替他擔任專案組長,以保證盡快偵破這個性質業已改變了的特別重大案件。老強的領導說,鬧出了一個“國防部保密局廈門市支隊”,而且已經製造了命案,另外還有什麽武器彈藥和什麽密件,這是一個大案,而且已經不是司法科的職責範圍了,那是社會科的職責,我們不能越權,對此我也做不了主。於是立馬上報到了局黨委。
市局幾位領導商議後,決定由一位副局長負責主管該案的偵查工作,專案組的情況每隔六小時向其匯報一次,特殊情況或者工作要求可以隨時報告。至於專案組長,那就不必調換了,還是讓老強擔任,因為事實證明老強是有這份能力的。這個決定當然還另有一個原因:當時的廈門市,由於地處前線,加上美國已經介入了朝鮮戰爭,台灣國民黨方麵趁機開始進行對大陸方麵的破壞,廈門市是首先被他們選中的地點之一,所以敵特案情頻發。在這段時間前後,已經和正在著手偵查了“東南人民反共救國軍鷺江行動縱隊案”、“東南人民反共救國軍鷺江廈鼓行動縱隊案”、“福建遊擊總隊第四、第八、第十縱隊案”、“中國革命聯盟會案”、“國防部青年救國軍直屬行動總隊案”等數十起重大匪特案件,不難想象,公安方麵人手肯定很緊,能夠勝任專案組長的那就更是捉襟見肘了。老強提醒找他談話的那位市局領導,說我是司法科的,這個案子應當社會科承辦,當然,我參加偵查是可以的,但是再當專案組長就不妥當了。領導說革命工作第一,一切為了工作,你的意思是名不正言不順?那好辦,遂抄起電話給人事科打了個電話,於是老強就接到了一紙墨跡未幹的調令,把他調到了社會科。當然,目前專案組隻有三人,那看來是應付不了接下來的偵查工作的,於是就給老強增派了兩名偵查員。
莫鑫的突然發病,使專案組原先想通過訊問此人而查摸“國防部保密局廈門市獨立支隊”線索的打算落空了。老強召集四名偵查員討論,看下一步應該怎麽走。案子調查到這一步,雖然麵臨著擱淺,但情況似乎並不特別複雜,偵查員很快就理清了思路:
第一,鄔先我的落網使另一涉案人莫鑫中風昏迷,那說明鄔先我關於案情的供述基本上是可信的,莫鑫盡管是零口供,但可以推斷他在整個案件中確實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這樣,對“國防部保密局廈門市獨立支隊”的線索就應該予以認定;但是,還沒有理由可以認定鄔先我已經對全部情況作了完整的供述,他可能還隱瞞了什麽,這種隱瞞既可能是有意的,也可能是無意的,某種可以作為線索的情節甚至可能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所以就不可能作供述。因此,還需要對鄔先我再次進行訊問,對情況進行深度了解。另外,應當對鄔先我平時的人際交往、社會關係情況進行調查。
第二,立刻對莫鑫的人際交往、社會關係等情況進行詳細周密的調查。
專案組相信,走完這兩步,就有希望查摸到新的線索。
老強前往看守所再次訊問鄔先我,重點集中在那個前來取密件的女人身上。上次提審中,偵查員已經再三問到了這個問題,得知那個女人的大致模樣:三十二三歲樣子,長相一般,不胖不瘦,穿著也顯得平常,家庭婦女裝束。總之,這是一個走在馬路上隻要混進人群裏,就像一朵浪花融入大海一樣,你就再也別想重新找到她的角色。
當時,老強一邊聽,一邊心裏就在想:這不正是最理想的特務人選嗎?這個女人看來是一個正規路子訓練出來的特工。
這樣一個女特務,會在鄔先我這個同行麵前不經意間露出什麽異常的細節來嗎?這,正是再次提審鄔先我所要了解的內容。老強對鄔先我說了這層意思,鄔先我一臉愁容道,我一直在想關於這方麵的情況,我想響應政府號召立功贖罪啊,可是想到現在也沒有想出什麽來呀!
老強說你別著急,說著遞給他一支香煙,先抽支煙吧,直接的想不起來,或者沒有發現過,那就聊聊間接的吧,那個女人是以病人的名義來你診所的,那她就得報個名字,不管假名真名,她當時報了個什麽名字呢?鄔先我想了想,說她報了個名字叫畢慧珠。
好吧,就算這是她的真名。這個畢慧珠來找你時,你那診所裏有其他病人在看病嗎?
有的,除了她,還有四個,其中三個比她早到,所以她是坐在那裏等候,直到輪到她了才跟我說話的。她一開口說暗語,我就知道是朱長官,哦,不,朱先生派來取密件的。我給她看了“病”,開了處方,讓她自個兒去西藥房購買,又把密件,就是那本小冊子——給了她,說這是宣傳醫學知識的宣傳冊子,你這毛病帶回去看看會有好處的。她準備離開時,前一個離開的那個女病人返回來向我詢問吃藥忌口的問題,我告訴她後,見她是和畢慧珠一起出門的,兩人一邊走一邊還說話呢。
老強於是就想到應當同那三個和畢慧珠一起候診的病人見個麵,了解一下畢慧珠候診時以及出門後有過什麽情況。
然後,老強又問鄔先我:畢慧珠候診時在幹什麽呢?
鄔先我苦笑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所以,當時她進來後坐在那裏等候著看病,我哪裏想到過她是朱先生派來取密件的人呢?所以,肯定不會去留意她的。話說回來,就是知道她是我的同夥,我也不會去留意她的,這不是惹人注目嗎?像我這樣一個在“軍統”受過正規訓練的特工,哪裏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再說,我正專心給病人看病,哪會分神呀?我估計她要麽在看報紙,要麽在聽收音機——我的診所裏有一台美國收音機,整天都播放著節目的。
看來,從鄔先我這裏確實再也獲取不到更多的情況了。於是,老強就叫上陳芝善一起去了鄔先我的那個業已封掉了的診所,找出了患者登記本子。按照政府衛生管理部門的要求,那上麵應當是寫明了每個前來求診的患者的姓名、住址、病情和用藥情況的,那個畢慧珠也登記著,自報的症狀是“腹瀉”,鄔先我的診斷是“痢疾”,住址是武威路899號。老強說這肯定是個假地址了,不過我們還是得去管段派出所了解一下。走了這步程序後,再去找另外三個患者了解情況。
兩人前往管段派出所一了解,果然那是個假地址,沒有這個門牌號,當然就更找不到這樣一個女人了。
半小時後,老強、陳芝善走進了另一個男性患者魯某的家門,向魯某了解畢慧珠在診所候診的情況。
魯某是抗戰勝利後從海外返回廈門市家鄉的華僑,在一所私立中學教英文。這是一個沉默寡言顯得非常沉靜的男子,可能由於這種性格導致他養成了善於觀察的長處。這個長處此刻對於偵查員來說很是有用,當老強二人向他亮明身份道明來意後,他隻稍稍一凝神,就說出了兩個細節:你們所說的那個女病人,很有可能是化裝而來的。因為我發現她伸出的雙手顯得細嫩光滑,而且指甲根部還殘留著未曾洗去的指甲油,這說明她平時是不做什麽家務勞動的,而她出現在外界麵前的卻是一副家庭婦女的模樣,這就有疑問了。此外,這個貌似家庭婦女的女子,其實應該是一個受過較高文化教育的人,因為我發覺她懂英語。當時,診所的那台收音機裏正播著美國電影《憤怒的約翰》的錄音剪輯,是用英文原版播出的,這是一部喜劇片,內中的一段對白引人發笑,我發現那個女人一邊聽一邊捂著嘴巴偷笑。
偵查員又去走訪了鄔先我所說的那個去而複返打聽忌口事宜的女患者金某。金某是個家庭婦女,沒有什麽文化,性格也不像魯某那樣細致,所以她說不上關於畢慧珠的上述兩個細節。不過,她向偵查員提供的一個情節卻是似有價值的:她忘記向鄔先我詢問忌口食物而返回診所補充谘詢後,是和畢慧珠一起離開診所的。兩人一路同行,說了幾句關於健康方麵的閑話,步行了幾十米後到了一個四岔路口。金某說她要去路旁的那家百貨公司替兒子買書包,於是就跟畢慧珠道別了。金某的兒子所要的是一個有孫悟空圖案的書包,這家百貨公司沒有這種貨,金某於是立刻返身而出。她走出百貨公司大門時,看見畢慧珠正穿過馬路往對麵走去。那裏的一根電線杆下,一個個子高高的男子推著一輛自行車正等著她。男子見畢慧珠過去了,便飛腿上車,畢慧珠緊行兩步,跳上了後麵的車架,自行車朝東騎去了。
老強聽著,馬上向金某追問那個騎車男子的長相,越聽越覺得很像鄔先我所說的那位“國防部保密局廈門市獨立支隊”的“副司令朱長官”,於是心裏初步做出了判斷:這個畢慧珠,可能跟姓朱的是同住一處的,甚至對外就以“夫妻”相稱。他對陳芝善一說,兩人便返回市局,跟另一路林平望和偵查員老梁會合,聽聽他們兩人有什麽收獲。
林平望和老梁是去莫鑫的香燭店鋪,對莫鑫的家屬和夥計調查情況的。
莫鑫被捕後,偵查員通過居委會了解到其妻蔣氏的妹妹蔣婉琴解放前就已經加入了中共地下黨的外圍組織,解放後積極參加革命工作,現在區文化館搞文藝宣傳,已經參加了共青團,正在爭取入黨。於是,就通過組織跟蔣婉琴進行了談話,讓她去找其姐做做工作,動員蔣氏跟丈夫劃清界限,檢舉揭發莫鑫的問題。林平望、老梁去之前,蔣婉琴已經跟姐姐談了兩天,終於動員得蔣氏表示願意配合政府調查丈夫的情況。
因此,林、梁兩人的登門正是時候,蔣氏向他們說了她所知曉的丈夫的情況:說起來還真使人暗吃一驚,別看莫鑫是個其貌不揚的駝子,他竟然早在抗日戰爭伊始“軍統局”剛由“複興社特務處”改組過來時,就已經是“軍統”的秘密聯絡員了,當時這種情報員整個廈門市也不過七八名。如果莫鑫當初當的是“軍統”的職業特務,那混到1949年時再怎麽著也起碼得給他一個少校軍銜。但他當的是業餘特工,每月領取一點經費,有使命執行需要開支時再額外撥發下來。蔣氏不清楚丈夫在抗戰期間和解放戰爭期間一共給“軍統”、“保密局”提供了多少條情報,反正見他不時有錢鈔進賬。到了1949年夏天,國民黨大勢已去,一些自感以前幹過壞事日後難能在共產黨統治下平安過日子的人,紛紛離開廈門市逃往海外。蔣氏問莫鑫是否準備離開,莫鑫說他給“軍統局”、“保密局”幹的那些活兒都是秘密的,無人知道,共產黨自然不會無端地找上門來。再說,“保密局”方麵已經派人跟他接洽讓他留下來繼續為黨國秘密效力,不久國民黨打回來後就是有功之臣了。這樣,蔣氏就知道丈夫還是給國民黨當著秘密特務的。
莫鑫這些年的秘密聯絡員當下來,據蔣氏所知,所做的事情大概都是利用開著香燭批發店鋪的便利中轉情報和小件軍火、器材之類。誰是他的上家下家,那是一直在變化著的。但上級像是相對固定的,總要隔一兩年才調換一個。抗戰時期的三任上級都是生意人打扮的男子,一年中通常會有幾次以談生意的名義登門,但所待的時間從來不長,一般都不超過半個小時,總是談完“業務”馬上告辭。抗戰結束後,有一段時間沒有上級,過了大約十個月才來了一個青年女子,是以天主教會宣傳教義的名義登門的。這個女人來過之後,莫鑫就又開始有活兒幹了,而所領到的報酬也比以前有所增加。這個女人跟莫鑫聯絡了兩年,然後就是那個叫“雲伯”的男子了。雲伯真名不詳,年齡在五十上下,身材高大,有點胖。這人說一口閩南話,但聽得出並不是廈門市當地人。雲伯以莫鑫朋友的名義跟莫鑫交往,來香燭鋪的次數比較多,還在他們家裏吃過幾頓飯,直到大約兩個月之前來過最後一次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專案組對兩路調查所獲得的情況,並結合鄔先我的供詞進行了分析,認為莫鑫這個業餘特務原先的關係可能是在“保密局”情報部門的某一個分支機構,跟鄔先我所說的那個“國防部保密局廈門市獨立支隊”沒有組織和工作上的關係。那個鄔先我也是這樣,他是兩個月前奉命劃歸“國防部保密局廈門市獨立支隊”的。這樣看來,這個“廈門市獨立支隊”是一個新組建的特務組織。一個新組建的特務組織,竟有必要導致兩個原先不屬於同一機構的特務組成“機動組”劃歸其管,那看來這個組織是有點來頭,或者所擔負的使命是蠻重要的。因為,按照“軍統局”、“保密局”以往的一貫做法,他們的橫向組織關係是各自為政,沒有局本部頭頭發話,通常是不可能調動的,甚至連臨時借調也不大可能。
因此,這個“國防部保密局廈門市獨立支隊”看來是應當值得引起注意的。
再看具體案情:鄔先我和莫鑫的特務活動,包括殺害小叫花阿麻的犯罪行動,都是圍繞著那本被稱為密件的小冊子,那個“廈門市獨立支隊”的朱頭兒對該密件又是如此重視,這樣隻能理解為這份密件跟“廈門市獨立支隊”準備實施的某項行動有著非常緊密和重要的關聯性。從當前美國已經介入朝鮮戰爭、台灣國民黨方麵在沿海地區加緊進行破壞活動的敵情來看,這項準備實施的行動顯然是屬於這一類範圍的。“廈門市獨立支隊”準備在廈門市進行一次什麽樣的破壞行動呢?從小小一個機動組長鄔先我那裏就搜出了武器彈藥這點來看,估計這項破壞行動肯定是非常嚴重的。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那個叫畢慧珠的女人,找到了這個女特務,大約也就能掌握那個“副司令”朱某的線索了。而朱某一旦落網,整個案情也就能夠水落石出了。
專案組於是決定抓緊時間進行偵查,如何下手呢?原想從莫鑫的老婆蔣氏那裏了解到莫鑫的情況後,可能會從中找出畢慧珠或者朱某的線索,但現在看來情況似乎沒有這麽樂觀。這樣,就隻好把莫鑫的情況暫時先往旁邊放一放,而把希望寄托在女病人金某所提供的那個畢慧珠的身上。
將所掌握的情況歸納起來,這個畢慧珠具有以下特點——
年齡:三十歲左右;身高:一米六上下;容貌:一般,不美不醜;體態:不胖不瘦;膚色:比較白;說話語音:清亮,閩南口音;有比較高的文化程度,估計精通英語,能夠熟練地收聽英語原版電影錄音剪輯;喜歡打扮,平時塗指甲油,因此估計穿著比較時髦;可能與貌似朱某的男子同居,住所距鄔先我的診所不會很遠。
老強說考慮到“廈門市獨立支隊”的行動可能就要發動,所以眼下我們得分秒必爭了,有了這些特征,光憑我們這五個人看來一時半晌是沒法查摸到這個女人的,得請全市各派出所協助查摸,我去向領導匯報情況,提出要求。
市局領導聽取了老強的匯報之後,說看來這個“廈門市獨立支隊”還真是了得,為了一份密件就立馬下手殺人了,那實施這份密件所相關的行動時還不是要狠下殺手了?馬上給我查下去,越快越好!要人給人,要車給車,要經費給經費!
老強便說了想請全市各派出所並發動居委會協助調查畢慧珠之事,領導說沒問題,你們馬上以市局名義發出緊急協查通知。
原以為這樣一發動,那個畢慧珠肯定無處藏身,最多一天時間就會暴露了,哪知,四十八小時過去了,竟然一點音信也沒有!
咦!這不是奇怪了嗎?
八、
這下,不單是專案組全體偵查員著急,連領導也又是納悶又是焦慮。市局幾位領導會商後,正準備召集若幹名富有經驗的資深警員舉行專門會議,對該案進行會診式的分析時,專案組傳來消息:他們有了意外發現!
所謂意外發現,就是不在預先策劃的偵查步驟中於偶然間得到對正在調查的案情線索有幫助的新發現。
這個意外發現要歸功於偵查員陳芝善:小夥子沒日沒夜地連軸轉了兩天,總共隻閉了數小時眼,累得滿嘴燎泡,牙齒劇痛。老強發覺後,命其去醫院治療。他就去了市局附近的一家私人牙科診所。那時的牙科醫生診治牙痛,手段比較單調,通常就是拔牙,因為在中國幾千年流傳下來的保健常識裏,牙齒是人體最無關緊要的部件,中醫號稱博大精深,但從來沒有設立過口腔科,這就是一個有力的說明。因此,作為西醫一個科目的牙科,到了中國也就有點走樣了。反正人長著三十二顆牙齒,痛就拔掉一顆,三十二顆有得拔哩,拔光了也不要緊,可以裝假牙,那倒反而徹底消滅牙痛了。陳芝善遭遇的就是持有這樣一套理論的牙科醫生,一檢查就說需要拔掉兩顆。陳芝善的一顆心都撲在工作上,哪裏還計較兩顆牙齒,便說醫生你盡管拔吧,隻要解決我的牙痛就行了。於是就拔了。拔掉兩顆牙齒後,又給開了點磺胺用於消炎。然後就是付款,醫生一開口差點把陳芝善嚇了個激靈,他身上所帶的錢鈔還不夠支付三分之一!
當時陳芝善穿著便衣,又不便亮明身份,人家可是盯著他要錢。那大夫還是個死腦筋,陳芝善說我把手表留下來抵押著,回頭去取了錢來贖,他卻一口拒絕,說你若是回頭上門來取手表時賴我把你的手表掉包了,那不是說不清楚了嗎?陳芝善請教:那醫生您說應該怎麽著?對方說我派個人跟你去家裏取錢,但來回的三輪車錢可是要你出的。正說著,來了一個民警,也是來看牙齒的,這人姓孔,當初是跟陳芝善一起進的公安係統,兩人還住一個宿舍。當下,小孔見陳芝善衝他頻使眼色,便明白了意思:讓其幫忙協調,但不要表露出雙方是認識的。於是,小孔就說你們醫患之間有矛盾,由派出所相幫解決,這樣吧,我給這位先生擔保怎麽樣?診所旁邊就是派出所,所以這牙醫是認識小孔的,當下就一口答應了。如此,陳芝善得以脫身,就跟著小孔去派出所坐一會兒,喝杯水,歇歇腳。
陳芝善在派出所坐了大約半個小時,正準備告辭離開時,隨著一陣爭吵聲,進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三輪車夫,女的是一個打扮得珠光寶氣的青年時尚女子。這兩人發生的糾紛是:女的在馬路上叫住了從她麵前經過的這輛三輪車,坐上去後讓前往鷺江道,但三輪車往前行了大約一裏半路時,女子不知怎的忽然改變了主意,說她不去那裏了。那麽您打算去哪裏?我送您過去。女子說她不想坐車了,就在這裏下車了吧。那也行,不過您得付一點錢,這相當於如今出租車的起步費。但這女子卻拒絕支付,理由是這輛三輪車有點髒。三輪車夫當然不依,兩人於是發生了爭執,有路人便說前麵就是派出所,你們到派出所讓民警給斷個理吧。這樣,兩人就到派出所來了。
陳芝善本準備開口告辭了,但小孔要給人家解決糾紛,一時不便插進去說話,就在旁邊看著。忽然,陳芝善覺得這個女子跟鄔先我所說的那個女特務畢慧珠有點相像,便多生了一份心。案子偵查到什麽線索也沒有查摸到的這當兒,死馬也當活馬醫了。陳芝善心裏一動,馬上到另一屋裏,對那個管理戶籍的女民警說:你幫我個忙,趕緊換上便衣,一會兒隔壁那個女人離開後盯上去;身上帶點錢,她可能會叫三輪車,你也叫車,千萬不能讓她脫梢了。我騎著自行車在你後麵幾十米處跟著,有什麽情況可隨時跟我聯係。
就是這樣一個完全是無意間產生的主意,竟然就產生了作用。悄然跟蹤的結果,發現那個女人去了鷺江道那裏的“大康海洋漁業加工廠”的家屬宿舍。一查,那個女人名叫陳雅嬋,無業,其夫是這家私營工廠的經理。
陳芝善向老強一報告,老強立馬把見到過“畢慧珠”的那兩個病人魯某、金某悄然請到“大康廠”家屬宿舍大門對麵的一處居民樓上待著,拿了一個望遠鏡守候在麵對家屬宿舍的那兩個窗口。“大康廠”是一家私營廠家,沒有什麽保衛科之類,為把目標引到室外來,老強請了一位擅長化裝的分局警員化裝成貨郎,挑著擔子進入宿舍區叫賣,在目標家門口,終於把陳雅嬋引出了門。兩個證人一看,一致肯定就是“畢慧珠”。
這樣,就弄明白了之所以派出所查了兩天也沒有發現“畢慧珠”的原因:“大康廠”的家屬宿舍跟外界居民沒有關係,所以居委會管不到那裏,也沒有人讓他們成立居委會什麽的,平時的戶口管理都是由分局直接掌握的,由於這次調查是市局直接下達給全市各派出所的,所以就造成了漏查。這一情況還是國民黨警察局不知出於什麽原因遺留下來的,這次偵查發現這一點後不久就得到了糾正。
專案組迅速製訂了偵查方案:與“大康廠”工會取得聯係,在工會協助下派偵查員化裝入住家屬區,秘密對陳雅嬋實施晝夜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監控,並通過郵電局監聽她家的電話,目的是最大限度地查清陳雅嬋跟什麽人交往。
監控進行了兩天,發現陳雅嬋跟那個被鄔先我稱為“副司令朱長官”的家夥有來往。經秘密跟蹤發現,那個朱某住在子午路,其公開身份是商行老板。專案組增調人手對朱某進行監視,三天下來又發現了三個可疑目標。
至此,領導認為收網時機已到,遂果斷下達了行動命令。
已經暴露的五名“廈門市獨立支隊”特務於當天晚上同時被捕,立馬進行訊問,供出的情況令人大為震驚:這個隸屬於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的特務組織,受命準備在國慶節廈門市舉行“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一周年暨抗議美帝侵略朝鮮的遊行活動”時,行刺廈門市的黨政軍領導。被列入暗殺名單的有中共福建省委第一書記葉飛及廈門市黨政軍領導林一心、梁靈光、林修德、張維茲、許彧青、楊仕敬、王亞樸等。那份導致小叫花阿麻被害的密件,乃是“保密局”特地指令一名懂軍事、精行動的特工專家潛入廈門對全市街道、建築物等地形進行周密的實地考察後專門繪製出來供“廈門市支隊”實施的這次行刺行動所使用的地圖。
五名被捕的特務將其餘同夥一一供出後,警方遂於天明時分采取緊急行動對餘黨進行搜捕,邊捕邊審,審出同夥後隨即出動警員前往抓捕,至下午兩點,整個“國防部保密局廈門市支隊”在廈門市的十九名成員被悉數逮捕。
該案偵破後兩個月,廈門市公安局社會科的一位偵查員在赴同安縣公幹時,意外獲悉了陶鑄來函要求協助查訪的那位已故進步群眾丁清根的遺孀黃秀娟的下落,她就在同安縣城居住著。該偵查員返回廈門後向領導匯報了此情,領導遂派陳芝善專程赴同安訪問黃秀娟,終於弄清了情況:丁清根被日軍殺害後,黃秀娟帶著兒子逃回同安娘家,一年後兒子因患腦膜炎死亡,不久她因生活所迫而改嫁於一個油漆匠,至今已有子女各一。
至此,警方終於確認:那個被害的小叫花阿麻並非丁清根的兒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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