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 幼兒園老師遲遲不來, 燒飯的阿婆看管我們, 有點控製不住秩序了, 我趁機溜了出去。 透過窗戶看到意外一幕: 所有老師都在呢。他們象犯了錯的孩子, 排成幾隊, 低著頭, 不敢說話。奇怪的是, 並沒有人在訓斥他們。過一會兒, 我班老師站那被其他人指指戳戳, 她的頭越來越低... 這要是換作我, 到這一步, 我爸會讓我把做壞事的那隻手伸出來, 戒尺便會落下來。 我嚇得不敢再看下去, 跑回了教室。過了很久再看到她時有了異樣的感覺: 她是個不乖的大人, 她為啥還能管教我們? 老師的威信受到了損害。 此後, 類似的事看了許多, 隻不過是換了個老師, 我才見怪不怪。 再大點明白, 每個人都要在毛主席麵前請罪, 大家互相要鬥私批修。
不多久, 從幼兒園放學回家的路上, 看到有人圍那看熱鬧, 湊前一看, 好幾個年紀大的人, 彎腰低頭, 脖子上掛個大木牌, 寫著字打著紅叉。 從大家對他們的態度看, 似乎這些人都是壞人。 再一看, 有我家樓上的華老先生, 還有吳先生。這就讓我很疑惑, 怎麽也不能把和和氣氣教我寫毛筆字的他跟壞人連起來。 跑回家趕緊問我媽。沒說幾句便被粗暴打斷, 一頓訓斥。 感覺好冤枉。 便默默吃飯, 吃著吃著發現氣氛異常, 沒一個人說話, 剛剛還在飯廳吃飯的華師母, 吳師母已不見了人影, 飯菜卻還在桌上。 又過一陣, 院裏來了一卡車背著槍的人, 把華先生帶走了, 他的孫女跟著追, 邊哭邊喊爺爺, 但小孩怎麽追得上大人呢? 我也跟著一直追到大門外, 看著汽車開遠。 看到好朋友哭我也一起哭。奇怪的是, 全院那麽那麽多人, 居然沒一個大人出來幫我們! 這件事讓我對大人的信賴降到了最低。卻不知大人不是不想幫而是不敢那。大一點媽媽告訴我，華先生吳先生以前分別是榮德生的人事部長和財務部長，解放後落難了住到我家樓上，我聽得半懂不懂。
又不知過了多久, 華先生回家了, 但隻能躺在床上, 再也沒下樓吃飯過. 但我卻能常常見到他, 因為我常被他喊上樓幫忙在華師母出門的時候。 幫他拿本書, 遞杯水... 開始時我也不介意, 小麽, 覺得能幫大人做事挺驕傲的。 慢慢地, 我也大點了, 好人壞人的概念強了, 尤其每次看到姐姐們都不願意被媽媽派上樓幫忙時, 我也開始抵抗, 裝作沒聽見。但裝不了多久, 媽媽就會來催我, 而姐姐們這時都不知躲哪去了，隻好還是我去。 過後我就動各種腦筋想辦法避開, 卻總是敗給她們。 媽媽也以 '你最小, 不要緊的' 來寬慰我, 常常在我下樓後給點好吃的補償我。期間，院內另一門洞內的廳裏，每天下午都有二十幾個人圍坐在一起，每人拿個本寫寫劃劃，居委會的幹部在前麵講話，很凶。這些人我好多都見過，平時對我們小孩極好的，特別是那些師母們，說話聲音軟軟的，穿的雖跟大家差不多，可看起來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樣，特好看，特舒服，我也不知怎麽形容。以後對氣質這詞有了認識，才知是怎麽回事。現在，他們都沒了平時的優雅，變得小心翼翼，低眉順眼，散會時從我身邊經過，也不停下來逗我玩了。我還奇怪，他們怎麽一下子變得全不認識我了呢？後聽大孩子們議論，這叫學習班，給資本家們改造思想呢。
日子慢慢地過去，樓上華先生喊得越來越稀了，主要是華師母有了照顧病人的經驗。偶爾，特別需要時才會求助。我也明白，我是躲不過的。我已上小學，在學校可要求進步了，要不是原來認識那個好人華先生，我是絕不會幫忙的。但又有顧忌，怎麽辦? 隻好盡量做得隱蔽些：上樓前磨磨蹭蹭，確定前後沒人時再行動，進去後快速做事，不發一言。下樓時東張西望，躡手躡腳，瞅準時機一溜煙閃進我家房門，就怕別的小孩看見亂說，特別是在他們家樓梯下麵有重大發現以後。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院裏孩子在前廳玩玻璃球，有一顆從破損的地方滾到樓梯板下麵去了，那是個四仙台大小的空間。我們商量著如何把前麵的擋板撬開，正找工具呢，華師母非常非常熱情地幫我們出謀劃策，我們到哪她跟到哪，以為她怕我們撬壞樓梯板不放心，也沒在意。一度因為撬不開而差點放棄，可丟球的孩子不幹，我們就用長火鉗伸進去往外掏，掏著掏著，球沒掏著，卻掏出來好多發黃的小照片，都是男人的單人照。華師母在邊上想阻止來著，可哪擋得住啊，幾個男孩尤其興奮，再掏居然掏出一把鏽了的匕首！一下子就炸了鍋，大家既緊張又興奮：發現敵特了！這下把院裏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招來了，大孩子把擋板撬開，更多的東西被拿出來。我因為較小，被擠到後麵，沒看真切。男孩們拿著東西上居委會去了，華師母也跌跌撞撞地跟去了，我卻為自己擔心起來，她家真要是敵特，我不就慘了嗎？要知道敵特可比資本家罪重得多了，弄不好要槍斃的。我密切關注著事態的發展， 好久過去了，啥也沒發生。問大孩子也問不出什麽來。事實上，表麵雖沒事，華師母說不定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呢，又寫了多少交待材料呢，我們小孩不知罷了。曾聽媽媽說，剛解放時，吳先生因是大資本家的走狗，聽說要被槍斃而一夜白頭。後找到曾被他掩護過的地下黨，當時的市領導作證才保住性命。
照片匕首事件過去後不久，華老先生就過世了，也不知是不是與這事有關聯。我也不用硬著頭皮上樓了。
能複原重新來過就很不錯了。多少人就此徹底殘了。
寫的真好。請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