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兵一直都是一個人。他因為腹痛和黃疸加重,自己開車到急診室,辦了手續後被收治入院。他一個人待在醫院,每一項檢查都孤獨的完成。也許在住院之前,他也是一個人開著車去看腫瘤科醫生,在治療室裏接受化療,休息片刻之後再開車回到他一個人居住的家。他知道這是一種很可怕的癌症,木有痊愈的可能,他背負心理的壓力,忍受肌體的痛苦,承擔化療帶來的生理難受和經濟壓力,隻是希望腫瘤被遏製在一個穩定期,他的生存期會由此而延長。但是我現在要告訴他一個最壞的消息。化療木有起到作用,腫瘤生長得很瘋狂,他的剩下的時間很短了。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告訴他這個結果。
有一部分退役後的老兵生活得還不錯,有的人經營著自己的生意收益很好,有的人去讀了書畢業了之後找到不錯的工作。但是大部分老兵生活在平均線以下,甚至是貧困線以下。除了缺乏專業技能,隻能從是簡單工作這個原因以外,他們不少人多多少少有些生理和心理方麵的疾病。戰爭造成的殘疾會伴隨他們一生,經常出現並發症、需要各種醫療資源。我見過幾個腿部槍傷的老兵,他們很幸運木有被節肢。但是有人傷口經常發炎化膿,需要用抗生素或手術清創,有人常年下肢水腫,有人靜脈曲張腳部血栓,如此種種限製了勞動能力。
還有很多經曆了戰爭場麵的殘酷,子彈,血腥,尖叫,絕望,痛疼,爆炸,殘肢,死亡,當他們最終回到和平社會等待他們的是創傷後應激綜合症。他們會消陳抑鬱,焦慮多疑,惡夢無數,睡眠極差,他們會變得難以理喻,性格孤僻,難以與人建立穩定的良好的關係。我的病人結過婚,然後離婚了,木有孩子,與前妻沒有聯係。這種情況在老兵中間並不少見。他的緊急聯係人是他的姐姐,但是他的姐姐從來沒有在醫院出現過。
終於在一個早上查房的時候,我給他講了一下腫瘤的變化進展。用的時間很短,他木有什麽問題,始終很沉默,隻用簡單的回答表明他明白了。他甚至沒有問他可以活多長時間--這個幾乎每個腫瘤病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問的問題。他木有什麽表情,過於沉靜,臉上看不出驚訝、抗拒、悲傷這些情緒,也許他自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所以有心理準備,也許他孤獨了太久經曆了太多、現在隻是被動的接受命運的安排。
他的腫瘤醫生也說,這種情況化療木有什麽作用,隻會讓人感覺更加虛弱難受,但是無法阻止癌症細胞的繼續生長肆掠。姑息治療是正確的選擇,調整止痛藥物的劑量,盡可能地控製腹部痛疼。因為他會越來越虛弱,讓他回家自己照顧自己是不太現實的,他的姐姐也沒有計劃照料他的生活,所以隻有聯係本地的可以接受他的療養院。
後來我跟這個老兵說,疼痛和黃疸是因為腫瘤組織的生長和壓迫造成的膽管的堵塞。可以考慮放一個膽管支架,把堵住的膽管撐開,疏通淤積的膽汁。雖然這個支架對腫瘤的生長沒有抑製作用,也不能延長他的生命,但是可以改善一些症狀。支架引流了肝髒內淤積的膽汁,就可以減輕肝髒內部的壓力、減少對肝髒組織的破壞,從而達到緩解部分疼痛的作用。而且也可以降低膽汁在血液的濃度,從而改善膽汁對周圍組織和皮膚造成的瘙癢和難受。總而言之,這個老兵的生命隻剩下一兩個月或是更短,但是放這個支架可以讓他剩下的短暫的生命稍稍舒適一點。
老兵答應了。在住院的時候,老兵基本上靠靜脈注射嗎啡來控製疼痛,他也希望在出院之前疼痛能夠有所改善,達到用口服止痛藥來控製的程度。
這個手術有些複雜,也存在著一定的危險性,在當時的醫院裏做不了,我就安排他轉到附近的教學醫院做這個手術。轉院之前我給老兵的姐姐打了個電話,把情況大致的說了說,他的姐姐簡單地回答了一聲表示明白了,對治療或轉院都沒有什麽問題。轉院的過程很順利,老兵離開了之後,我看著他空下來的病床,稍稍的停頓了一下。如果一切正常兩三天之後他就會回到這裏,然後出院手續,住到一個療養院的單間,用掉他剩下的積蓄,在那裏度過生命的最後幾個星期。
兩天以後老兵回來了,他看上去非常疲倦,精神比較差。我問他感覺怎麽樣,他想了一下說還好和以前差不多。我說那你先休息一下,明天再查一查肝功能和黃疸的指標。如果穩定的話,你就可以出院了。老兵疲倦地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實際上病情並沒有好轉,他的黃疸指標並沒有降低,轉氨酶卻繼續增高,說明他的肝細胞繼續被破壞,血氨含量也開始增高。他越來越虛弱,如果沒有幫助下床走動很困難。他的精神狀況也開始變差,反應有些遲鈍,有時候意識不到自己在醫院,或者記不清楚時間,說話也會顛三倒四不知所雲。這些都是肝性腦病的症狀。 也就是說因為肝細胞的大量破壞,肝髒的解毒的能力隨之大幅度下降。從胃腸道代謝出的毒素無法通過肝髒來化解,進入血液到了腦組織,造成了腦部功能障礙。常規的護肝治療並沒有改善他的狀況,腎髒功能已經開始衰退,呼吸也難受起來需要吸氧,他昏睡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他生命的電池已經在空格檔,閃爍著微弱的警告燈,吃力的支持著他的肌體需求,他的呼吸和心跳隨時都可能停止。
在老兵看上去比較清醒的時候,我抓緊時間又交待了病情,並確認了一下,他完全同意姑息治療,同意臨終護理。如果有緊急情況發生,他的姐姐將代表他做重要決定。他的姐姐也住在這個城市,也許來過醫院,在我不在的時候看望過他的弟弟。
對於我來說老兵的姐姐沒有具體的形象,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隻在電話裏有過交流,感覺是一個簡短沉默的人。很多家屬都會主動的傾訴,告訴醫生病人以前的情況,怎麽診斷治療,恢複得怎麽樣,有的會說些家族史,還會問很多問題。但是這個姐姐很沉默,對於我交待的情況隻做簡單的應答,沒有多餘的問題,其實是沒有問題。病情的變化轉折於她而言好像都是理所當然或意料之中的。
雖然我的口才不見得好,但是我在她身上感受到無用武之地的失望。我滿腔的難受卻在這個家屬身上找不到共鳴,真的有些鬱悶。
終於有一天淩晨的時候老兵的呼吸停止了,護士把白色的床單拉上去蓋住了他的頭。他就一個人靜靜的躺在那裏,就像以前那樣的一個人靜靜的躺著,隻是這個時候他沒有心跳、全身被白色的床單蓋住了。
可能他姐和他都聽天由命了吧. 不過,有你這樣妙手仁心的大夫陪他走完最後的路, 也是他很大的福分.
您很有愛心,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