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玲吞吞吐吐,“就是……”太難說,咳咳兩下,“就是……希望男方有獨立住房。”手心手背都是肉,郝啞鈴覺著自己這樣近乎無恥,哦不,是難以啟齒。
桂圓的第一反應是,“湊湊,付個首付,兩方都出一點,都寫名字,一起還貸款。”
亞玲危言聳聽地,“女方一窮二白,”頓一下,繼續道,“知道首付多少嗎?不是你那時候了。”
“買偏點。”
“你知道你媽我的棺材本有多少嗎?”亞玲聲音嘶啞。提到錢,她就沒底氣。純靠省工資,牙縫裏摳出點兒。母女倆很少交流財務問題。是秘密。老媽這麽說話,桂圓心裏咯噔一下,棺材二字都用上了。她本來不想問,可亞玲既然提了,她隻能順著問下去,“多少?”
“滿打滿算,五萬。”亞玲沮喪,聲音小得像蚊子。這還是省吃節用的結果……跟大都市的房價相比,根本九牛一毛。
桂圓不敢看老媽,奮鬥大半輩子,存款隻有五萬,實在是個悲傷的故事,她把視線對著湯湯水水,“不行我湊點。再找大舅、小舅想想辦法。”
“那也不夠,”亞玲說,“而且你大舅媽、小舅媽,哪個省油?”隻有這時候,她才說出真心話。周旋在小桃和念巧之間那麽多年,她累。
她們是兩宮太後,她是苦嬤嬤。
桂圓不曉得怎麽往下說。亞玲跟著道:“買房,隻能從長計議,現在女方就要求有獨立住房,也不是來分房子的。她要房,那就先給她看到房子,看到房本,這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狸貓換太子,”亞玲著急,亂打比方。
桂圓發懵。
亞玲翻過來倒過去,“反正,隻要桂寶名下現在有獨立住房,房產證上是桂寶的名字,一雯就肯嫁。”
這一陣猛說,桂圓再冥頑不靈,也被點透了。老媽是想讓她把房子讓給弟弟,過戶給弟弟。好讓桂寶盡快成婚……桂圓一陣心痛,她想不到老媽如此偏心。這房子是什麽?對她有多重要?——這是她代桂圓前半輩子唯一的驕傲呀!隻是,再進一步,桂圓又覺得老媽可憐。是的,她沒辦法,才不得不找女兒開口。除了大女兒代桂圓,她能啃誰?誰又能給她啃?!長姊如母,她躲不了。
桂圓滿臉通紅,血壓上來了。她逼自己冷靜,問題拋出來了,她得好好想想。她覺得這個問題的本身,是否還有轉圜的可能?一雯真的雷打不動信念堅決了嗎?可質疑的念頭剛升起一點點,便立刻自生自滅了。當初她嫁給齊正,老媽是怎麽竭力要求住房的,桂圓一輩子都不會忘。現在,事情臨到自家頭上。活打臉!曆史在重演,冤冤相報何時了……桂圓眼睛也紅了。
亞玲以為她要哭,立刻遞給女兒一張紙巾。實際桂圓隻是上火。她接過紙巾,不動。
亞玲一激動,率先哭了。
桂圓總結,“我想想。”
哦呦。想想就有希望。郝亞玲忙收了眼淚。
有句話桂圓沒說,這樣的丫頭,進了家門,老媽這婆婆注定不好當。或者幹脆……桂圓掐滅了腦中的念頭。她沒有資格毀掉別人的愛情,哪怕是親弟弟。
母女倆搭電梯,從地下一層緩緩升上地麵。天光大亮,桂圓感覺,自己真跟去地府裏遊了一趟似的。看到的聽到的,全是因果報應。
天橋下,桂圓得上橋了,學校在那頭。亞玲要在這頭等公交。母女倆分手前,亞玲忽然又要落淚,抓了一下女兒的手,“那可是你親弟弟!”
一直到下班,代桂圓都沉浸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當中。說是失落?不準確,說不失落,也是假的。老媽亞玲說得對,弟弟是親弟弟,可是,讓她把前半生的勞動成果拱手讓出,似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都是自私的。她得先過了自己這關。
分管副校長又帶領大家做消防演習。一聲令下,都貓著腰往外跑。隻有桂圓步履艱難,副校長大呼,“這就是覺悟!代校長掩護咱們呢,這要是犧牲了,就是烈士!”馬屁拍到馬腿上。犧牲,烈士,桂圓苦笑。她馬上就要做家庭的烈士。
回到家,齊進看出桂圓狀態不佳,主動提出休耕——他也疲了。桂圓猶豫要不要把這事告訴齊進。當然,如果房子給桂寶,這事一定得跟齊進打招呼。如果不給,不說也不是問題。隻是,一直考慮到上床休息,“犧牲”的念頭似乎在桂圓心裏占了上風。她還是打算跟齊進說說。可是,話到嘴邊又遲疑,她怕齊進不自覺對比當初他們結婚的時候,作為女方家,郝亞玲沒少可勁兒要房。現在桂寶碰著這事,怎麽看怎麽像現世報。
齊進感覺出桂圓的別扭勁,以為她還是想造人,於是問:“來不來?”
“不是。”
“我時刻準備著。”
桂圓見誤解太深,隻好把一雯那邊要房的事說了。齊進還算大氣,說實在不行隻能湊錢,咱們也出點。桂圓把老媽的擔憂學了,跟著說:“實在不行,隻能把我那套先過給他,反正現在不租也不賣。”齊進問:“媽住哪兒,奶奶住哪兒?”桂圓道:“租。”
齊進皺眉,想了想,又問:“桂寶沒有戶口,能過戶麽。”桂圓說都問好了,沒有戶口,有居住證,也能過戶,居住證他有。
齊進不吭聲。他為桂圓這個大膽的決定吃驚。就說兄弟姐妹感情好,也很少好到這地步。丈母娘和小舅子也真夠狠心,生吃女兒,硬啃姐姐。作為姐姐的配偶,齊進當然不太樂意,雖然那房子跟他沒有太大關係,不算夫妻共同財產,但隻要反對,他就是壞人。
他隻能不表態。沉默是金。
桂圓見齊進虎著臉,問:“幹嗎,你不同意?”
“不是我的房子。”
“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嗎?”桂圓略激動,“你不同意,那肯定不能給。”
“別,婚前財產,決定權在你。”齊進不背這鍋。又說,“這女的也是,量力而行,沒房子難道就分手嗎?也太不把感情當回事。”口氣有點憤懣。
桂圓悠悠地,“當初你怎麽就願意妥協,備房子。”
齊進立即,“那不一樣,跟你不好比,你優秀,我可不能輕易放手。”桂圓嘴上說少來,心裏還是舒服。誰都希望別人把自己當回事兒,人活著,就活一個感覺。臉麵。實際上,話趕話到這兒,桂圓心裏已經有了答案。毅然決然。犧牲。她給自己鼓勁,怕什麽。弟弟是親的。最壞的情況,結了又離,房子也不會落到外姓人手裏。
“今兒真不來?”齊進重申。
桂圓回過神。
“你想來?”
“有點。”
“你是不是有病。”桂圓問。
齊進不懂她意思,脖子往後一仰。
“還沒做夠?”
“這不是好事麽,對你有興趣,而且說明我身體好。”
“就當是好事吧。”桂圓說。
“你不享受就算了。”
“享受——”桂圓有氣無力地。
桂寶還沒到家,熱戀仍未消退。吃完晚飯,郝亞玲給老奶奶按完摩,心裏頭不痛快。於是拿酒出來,自斟自酌。為娘的,一碗水端不平,她感覺自己太失敗。
心偏了。
從小到大,桂圓靠後,什麽都緊著桂寶,現在居然連房子都要拿過來。亞玲伸手給了自己耳光,暗罵,你就不是人!可不是人也沒辦法,是魔,是鬼,是神,也得把這事擺平了,丈夫老代咽氣的時候,亞玲下過誓,一定會讓兩個孩子成家立業。如今桂圓修成正果,就剩桂寶,機會難得,丟車保帥也得成全。
亞玲了解女兒,心軟,善,肯定會幫弟弟,可女兒越是這樣,她做娘的負罪感就越深。一杯接一杯。灌。亞玲不數。由著來!喝完為算!
老奶奶起來上廁所。聞到酒味,瞄一眼亞玲,心裏敞亮,她晃晃悠悠上完廁所,才蝸行牛步挪到亞玲跟前,“幹嗎,又做虧心事啦。”婆媳這麽多年,都明明白白地。亞玲一笑,已有醉態,“還是媽了解我。”奶奶又道:“做了虧心事,就別怕鬼敲門。”
“不怕。”亞玲大手一揮。是的,大手。勞動婦女的糙手。“絕對不怕。”轉而泫然,“媽,以後咱可能就不住這啦。”
老奶奶爽脆,“你去哪我去哪。”
“我回老家。”
“老家好,”奶奶說,“我以後,還是要埋在老家地裏。”
亞玲半醉半醒半真半假地,“您說,以後桂圓會不會恨我。”
“恨也是一時。”奶奶說。就算安慰了。
桂寶進門,見奶奶和媽這狀態,調侃,“怎麽,有喜?姐懷上啦?”亞玲和婆婆對看一眼。房子的事,桂寶還不知道,照亞玲看,這正是一雯的聰明處。所有的大事,都在無聲無息中進行,等桂寶知道,事情估計差不離。
“去洗澡。”亞玲打發兒子。又問他今天幹嗎去。桂寶說一直擱大舅家呢,一雯在學畫,跟著聽聽。亞玲探問:“一雯說什麽沒有。”桂寶咕嚕,“媽,怎麽老問她說什麽,她說得多了,您也沒個範圍。”有這話,亞玲心裏有底,桂寶應該還蒙在鼓裏。
拿出手機,翻翻,想看看桂圓的社交媒體上有什麽動態。她怕桂圓有情緒。翻了一圈,一片空白。桂圓的動態還停留在前幾天學生家長給學校送錦旗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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