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覺前十分鍾,是季鵬和念巧的交流時間。過去,季鵬覺得這十分鍾讓他很幸福,可現在,這短短的談話,卻經常讓他睡不著覺。今兒季鵬早早表示,不該他值班,給老二讀唐詩的任務,是念巧的。
其實念巧早罷免了他的工作。什麽爸爸,就知道教“死去元知萬事空”。唐念巧現在給季鵬分配的工作是教兒子禮儀。她買了一套書,四本,分別是家庭生活、學校教育、社會交往、一日三餐。她讓季鵬按圖索驥,依葫蘆畫瓢,盡做父親的責任。不過今兒晚上,她不想跟季鵬談這個。
念巧先問了問彤彤的工作情況。季鵬說,去孫誌明那了,先熟悉熟悉環境。念巧又問,老大的狗怎麽樣了。季鵬道:“沒找著,狗比人難找。”念巧乘勢,“就該正經生個孩子,”說著一笑,“不知道大嫂還有沒有這功能。”季鵬心有戚戚,“就怕大哥沒這功能。”
念巧來勁,八卦熱情熊熊燃起,“真的?”
季鵬看不慣她這樣子,抖了一下被褥,“什麽真的假的。”
“老大跟你說的?”
“誰會說這個。”
“那你怎麽知道。”
“就那麽一說,瞧你那樣。”
念巧道:“這老大也是,有病治病,幹嗎憋那麽多年,真不喜歡孩子麽,不喜歡當初我生彬彬,他們就不會怪模怪樣,我跟你說他就是假丁克,自己思想上都沒通暢。”
“睡不睡。”季鵬把手伸向台燈。
“噯,”念巧用小指頭戳了她老公一下,“說正事。”
季鵬頓時如臨大敵。他老婆正事,一般不是好事。季鵬用眼神表示驚恐。
“幹嗎!”念巧笑,“我又不吃了你。”
“你的正事,比吃了我還可怕。”
念巧嘖一聲,“郝季鵬,別揣著明白裝糊塗,我可是為了你們老郝家。你就不想想,媽在世的時候,還有爸,不是以前也說過,郝家得有後人,後人得培養好,這幾代單傳傳到我們這,就這麽一個獨苗苗,再不好好規劃培養,想幹嗎。”
季鵬不吭。郝家到彬彬這,是單傳。他也看重這個,不然不會頂雷就要二胎。
“給彬彬換個幼兒園。”念巧很嚴肅。
“又跟老師吵架了?”
“誰?”
“你。”
“把我想成啥啦!”
“那為什麽換。”
念巧皺眉,“現在這個,環境不好。”
“哪又不好。”
“又字去掉。”念巧喝,她不滿意季鵬的態度,“什麽又,這不第一次提嗎?還又。你是兒子親的。”
季鵬隻能說叨擾。請她繼續。
“教師水平一般,語言環境一般,生源質量一般。”一口氣說出三個不是。
季鵬服氣。必須服氣。
“還是得換個國際學校。”
“換。”季鵬立即。他知道,就算他現在反對,念巧也會想著法兒把工作給他做通了。還不如現在就繳械投降。反正隻要是一點,對孩子好,他郝季鵬就配合。
“得找關係。”念巧道。
“找。”?
“去哪找。”
“問問。”季鵬打了個哈欠,想睡覺了。
“我幫你問好了,大哥有路子,天成國際的教導主任好像跟大哥在英國認識,是大哥的粉絲。”
這都能摸清楚。不做地下工作虧了。
季鵬心裏有數。念巧叮囑,“你去找大哥,別讓大嫂知道。”季鵬不耐煩,“廢話,他們倆是兩口子,能不讓她知道麽。你別管了。”
從小到大,季鵬和冠峰的微妙關係,恐怕隻有他們倆知道。對外當然是鐵板一塊,都姓郝,親弟兄。天底下隻有這一份。但其實內心深處,季鵬一直都想要超越哥哥。小時候打架,永遠是大哥出麵擺平,後來參加工作,大哥的工資最高,對家裏貢獻最大,再後來二姐崛起了一陣——亞玲在國營廠工作,找了同事,夫妻倆雙職工。後來二姐衰落,大哥又憑著畫畫的手藝崛起,壓著季鵬。直到近十來年,郝季鵬才異軍突起,在郝家開始算個人物。而且,在生育這件事上,他覺得自己比大哥更對得起死去的爹媽。
念巧也抱怨過,嫌大哥大嫂冷淡。“就這一個侄兒,還不多疼點。”道理上是這樣。但在人情上,季鵬理解大哥。他自己沒孩子,所以對有孩子的,多少有點嫉妒。雖然哥嫂一直宣揚自己是丁克。可季鵬認為裏麵的水分不少。
狗丟失的事,不就是個例子麽。因為沒孩子,感情都寄托在狗身上,一旦失去,跟丟了孩子一樣難受!可因為一條狗動用老關係,也隻有他郝季鵬能這樣兩肋插刀。這些年,季鵬很少求大哥辦事。隻是如今情況特殊,為了兒子,季鵬硬著頭皮上。
沒了狗,冠峰的小院子安靜了。一進門就能聞到臘梅香。小桃站在門口迎接他。
見了麵,叔嫂點頭。
季鵬看小桃就知道大哥的情況不太好。大嫂跟大哥同氣連枝。大哥好的時候,大嫂也滿麵紅光。
不過真見到斜靠在床上的大哥,季鵬還是嚇了一跳。
他從沒見大哥這麽老過。那種狀態,灰蒼蒼,仿佛是泄了氣的皮球被放在倉庫裏多少年。
一瞬間,季鵬又心疼又蔑視。至於嗎?不過丟了一條狗。或許那狗過得更好呢。何況又不是真死了兒子。
“老三。”冠峰勉強招呼。
季鵬看大嫂小桃,用眼神尋求指示,小桃沒說話。轉身去泡茶。
狗走丟後。穆小桃的心情也經曆了從怕冠峰怪她,到希望冠峰怪她的過程。吵可以,對她不理不睬不鹹不淡,才是最恐怖的狀態。“你不能這樣!”小桃那天從亞玲家回來,就對冠峰大聲疾呼。冠峰像一尊石像。“狗丟了再買,有什麽大不了,壽命本來就十幾年,就當老天收回,輪回。”冠峰什麽也不聽。
他不睬她。她又害怕了。這幾十年,他隻有她,她隻有他。雷打不動的團隊要分裂了,以後的日子怎麽過。活著還有什麽盼頭。
小桃隻好一手拍胸口,一手抓冠峰的手,嚷嚷著,“你打我,打我。”
冠峰發聲了,幾乎是吼,“你到底要幹什麽?!”
穆小桃覺得這幾乎是這位畫家幾十年來發出的最恐怖的聲音。
小桃端茶來。
季鵬站著接過來,手有點抖。他在考慮彬彬轉幼兒園的事還要不要說。
“有事你說。”冠峰主動開口。
季鵬順著把事情簡單說了。冠峰果然說確實跟國際學校的主任有過幾天的交情,隻是沒想到現在混到教育係統。季鵬激動,“人現在大拿,多少孩子家長求著他。”
小桃看他一眼。季鵬才意識到說錯話。這時候,這場合,提孩子,不合適。毛毛就是冠峰的孩子,剛剛走失。
冠峰說他會打這個電話,盡快給他消息。季鵬完成任務,一時不曉得再跟大哥說什麽。小桃留飯。
冠峰卻說:“有事忙你的。”
季鵬看了小桃一眼,知道不宜久留。小桃連忙給季鵬拎了兩盒白茶,送到院門口,笑說:“你忙,不留你吃飯,問念巧好,孩子都好吧。”到這時候,小桃才順帶問念巧和孩子幾句。“嫂,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隨時打電話。”季鵬說。
“沒事!他就是有點感冒,”小桃笑眯眯地,又忽然壓低聲音,“創作上也有點瓶頸,他不讓說,你保密。”說著,小桃拍了季鵬一下。顯得關係近。一直到季鵬開車走。她才放下笑容,恢複本來麵目。麵對老三,小桃的情緒很複雜,一方麵,她希望老三來,丟了狗,冠峰狀態不好,他能來打打岔,對她和冠峰的關係有促進。老三和老二的作用又不同。亞玲畢竟是女的。可是,她又不願意季鵬留太久。就好比剛才,無意中就提到孩子,免不了讓冠峰不痛快。而且,念巧和季鵬的存在,本身就顯得她穆小桃無能。念巧母雞下蛋似的,生了兩個娃。她呢,一輩子無子。這幾十年來,她不是沒聽過難聽話。比如,說不下單的母雞早就該殺雲雲。她始終有點危機感。因此,她對季鵬兩口子怎麽都沒有對亞玲親切。在亞玲麵前,她高高在上。到了季鵬和念巧這,她老覺得氣弱。
出了大哥家,郝季鵬暫時不想回家。公司秘書打電話來,季鵬說在外麵談事,也推了。生二娃,季鵬當然是光宗耀祖風光無限,這是麵子,但其實每天他也頭疼,彤彤參加工作,也纏人。靠邊停,季鵬在車裏坐了一會,才轉道去二姐亞玲那看看。
老奶奶和亞玲在家。季鵬剛進門,老奶奶就交給他一隻木棒棒,上麵粘著膏狀體,“你來。”
季鵬不明所以。老奶奶領他到洗手間。亞玲坐在鏡子前。他才明白二姐在染發。
“怎麽不去理發店弄。”季鵬幫亞玲抹。
廢話。家裏弄便宜。這個老三,真是何不食肉糜。可郝亞玲要麵子,“理發店沒這顏色。”
“什麽顏色。”
“暗紅。”亞玲偏過頭,讓季鵬在鬢角處多抹點。季鵬點了幾點。亞玲嫌不到位,結果棒子,自己弄。那一大塊膏體。季鵬湊近看。亞玲鬢角下藏的全是白頭發。季鵬眼珠子擴大了兩下。亞玲捕捉到弟弟表情,自嘲道:“怎麽,以為你姐還年輕呐。”
“本來也不老。”
“都要抱外孫子了。”
季鵬心驚,以為桂圓有了,“那得早點辦事。”
亞玲才知道有誤會,忙解釋,“虛指。”
季鵬一笑,說那最好也別等。
亞玲說:“我倒想早點辦,早辦早省心。”
季鵬說:“大哥那怎麽弄。”到底一奶同胞。季鵬從來隻在亞玲麵前談大哥。
亞玲包上頭巾,像阿拉伯人,迅速收拾染發用品,“你去他那了。”季鵬說就剛剛。亞玲問老大情緒怎麽樣。季鵬說:“跟被煮過似的。”
亞玲道:“這樣下去不是事,兩個大人,你看我,我看你。怎麽弄。”
季鵬問:“到底是誰的問題?”
“什麽問題?”
“就那事。”
“都沒問題,”亞玲維護大哥大嫂的麵子,就算有問題,也不能從她嘴裏說出來,“光開花,沒來得及結果。”
“到底是不想要果,還是不能要果。”
“現在說這個沒意義。”
“或者直接無花果呢。”
“你什麽意思?”亞玲覺得老三的話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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