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門口,念巧端著快餐盒,扒拉兩口,目光仍指向屋內。巧彬報名晚了,排號失利,坐倒數第二排。
倒數第一排被幾個家長占據。她隻能站在走廊上。生完彬彬前三年,念巧覺得自己跟在地獄裏走過一遍似的,孩子先天不足,身體不太好,打針吃藥常事,一年起碼住兩次院。
雖然從胎教開始,念巧就下功夫,可孩子身體不好,她年紀大了,體力也點跟不上,所以隻能以娛樂教育為主,散養。念巧想著,等到正式上幼兒園再說。現在,彬彬虛歲四歲了。念巧認為是時候發力。於是找桂圓打聽了情況,給娃兒報了個英語基礎班。世界語言,必須掌握,越早越好。
隻是,在育兒上,唐念巧有個巨大劣勢,不是年齡,不是體力,更不是智力,而是她的上一次育兒經驗對應付眼下的局麵完全無效。
她深感對不住巧彤,如果早一點培養她,多填鴨一點,多學一點,也許就……
人生沒有如果。她隻能在彬彬這努力。
還好有桂圓,三年,桂圓從分部奮鬥到總部,站得高,看得遠,對全市的輔導班的情況了若指掌,桂圓告訴她,就去金泰中心,那兒的老師是頂尖的。端著錢,排著隊,念巧把娃兒塞進來了。但對於“雞娃”——努力給娃打雞血,讓娃努力拚搏——媽媽們的慣用策略,念巧還沒全然掌握。她不太曉得打什麽雞血,也不曉得從哪兒下針。
念巧周圍沒那麽多育兒媽媽,有個別個,都移民了,剩下的是些小姑娘,或者是多年不往來的仇人。
念巧覺得孤軍奮戰很苦。季鵬又是個甩手掌櫃,問他,他就一句話,“你看著辦。”
飯盒丟進垃圾桶,一轉身,撞到個中年婦女,矮胖那種。她也來丟垃圾。念巧忙說對不起。說罷,不囉嗦,重回後門站著等。
矮胖婦女就站在念巧旁邊。念巧打量她,估計也是娃兒媽,一個輔導班的。過了幾分鍾,還是矮胖婦女湊過來,嘴上說著,手就遞過來,自我介紹,“胡梅,”又說,“孩子在裏頭上課呢。”
念巧忙我了握手,訕訕地說,我也是,又補充,叫我小唐就行。
“哪個是你娃?”胡梅問。
念巧指了指。
胡梅說:“報晚了吧。”
念巧汗毛孔收縮,認定眼前的是老江湖,肅然起敬,忙說了聲是。
“這個班,得提前半年報,座位報名順序排的。不過能報上就不錯。”
“你家的呢?”念巧問。
胡梅指了指第二排靠窗戶邊的小女孩。又問:“剛開始學?”
念巧點頭。
“晚了。”胡梅下判斷。
念巧驚愕。
“我們家也是,太遲,你沒聽說,現在的娃兒,都不是贏在起跑線上,得贏在射精前,贏在子宮裏。”
“什麽意思?”念巧第一次聽這奇談怪論。
“幼兒園老師喜歡一月到四月的孩子,入學的時候,年紀大點,好帶,好教育,所以如果你娃生在一到四月,先天就贏了半步。爸媽得算準日子,不能亂生。”
念巧疑惑,“那要都這樣,那不都是一月到四月的娃兒,其他月份沒娃了。”她擔心。
胡梅笑笑,“不是每個家長都有這覺悟。不過也分人,因娃施教,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教室最後一排,有個家長刷刷記著筆記,桌子上有個支架,放著手機,似乎在錄像。
念巧問他們這是幹嗎。
閑著也閑著。胡梅不吝多指導小唐幾句,她伸出胖胖的食指,點著,“我今兒是來晚了,不然也坐進去,喏,你得會看,像這種奮筆疾書的,一看就是普娃的媽。”
“普娃。”念巧跟著念出聲。
胡梅瞄了她一眼,解釋,“普娃,普通的娃,學習能力一般,普通。”
念巧忙點頭,意思理解了。
胡梅道:“普娃學習能力一般,家長就得多累一點,孩子學,你也得學,得記筆記,錄像,老師不可能講幾遍,不懂的不會的,你懂你會,回去就能炒回鍋肉,重新喂給孩子。”
念巧恍然。
胡梅又伸手點了一下,“看到沒有,最裏頭那個,長頭發那女的。”念巧跟著看過去,是有個媽媽,長頭發。胡梅說:“一看就是牛娃的老母親。”不等念巧問,她就解釋道,“牛蛙,牛氣的娃,”咽了口唾沫,“孩子是牛娃,媽有底氣,氣定神閑呀!老師講一遍,孩子就能聽懂聽會,媽當得省心,不用記不用學,隻要保證孩子的安全就行。”
念巧重重點了點頭。
胡梅補一句,“你家應該是普娃。”
念巧驚愕。她自己可不這麽認為。
“神遊呢。看到沒有,睡著了。”胡梅指著。
忒直白。
忠言逆耳。唐念巧羞得滿臉通紅,好像上課睡著的人是自己。
一句普娃,一聲神遊,讓唐念巧焦慮了一晚上,這怎麽行,她的寶貝兒子,未來的希望,還沒開始跑呢,就成普娃了。什麽時候才能跑到哈佛。念巧跟胡梅要了微信,並且相互備注好,念巧是彬彬媽媽,胡梅是恬恬媽媽,各就各位,以後就這麽相稱。
下課時間,寫字樓似乎一下被點燃了,汩汩的人流朝樓下湧,大多數是學生,裏麵偶爾能看到夾雜著的家長。到樓下,看到入口處趴著的車。念巧歎為觀止,這才是這座城市的脈搏、希望。每一輛車裏,都一顆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心。這是競爭。殘酷的。要想出人頭地,就先得從這些雞娃大軍中衝出去。
都在努力,都在學,現在教育,跟念巧季鵬讀書的時候不一樣了,那時候多半靠天收,拚的是天賦,現在呢,是天賦,加刻苦,加父母的加持。孩子小,沒有選擇能力,父母現在所做的,就是盡己所能給孩子提供可能性,最終讓孩子有選擇的權力。你以為學鋼琴、畫畫、英語、奧數都隻是學那個科目本身,那學的是一份選擇!不要讓孩子從小就失去選擇權!想到這兒,念巧不禁如臨大敵。
開著車,虎著臉,三年來,念巧從來沒有如此愁悶過。兒子坐在後座上兒童座椅內,天真爛漫。念巧從後視鏡看兒子,她盡量控製自己的表情,她不想做凶巴巴的媽媽,“彬彬,上課困麽?”她單手打手勢。
彬彬搖頭。
“困不困,想不想睡覺,告訴媽媽,說話。”
彬彬還是搖頭。
“說話,不要搖頭,說話,告訴媽媽,覺得上課怎麽樣,喜歡老師嗎?”
彬彬憋了半天,臉發紅,吭一句,“不喜歡。”
念巧壓住氣,這是厭學啊!才剛開始就厭學,還得了!
“字母表背一下。”
彬彬看窗外,並不打算買賣媽媽的賬。
念巧迅速回頭,“快!”又連忙把腦袋扭回來,她得開車。不行,危險。她隻好把車先停在路邊,這下安全了。她轉過身子,“背字母表。”態度極其嚴肅。
“啊喔呃咿唔喻……”彬彬果然背了起來。漢語拚音字母表。
念巧糾正,“背英語,ABCD……”
彬彬隻好改成英語,背到中途。念巧喊停,“以後下午從幼兒園回來,先睡一會,保證睡眠。”
彬彬看著媽媽,也不曉得到底明白不明白。點點頭。
車子穩穩前行。
到家了,季鵬難得早回家一天,正在客廳看電視。
念巧把包一摔,敦促彬彬準備洗澡。巧彤本來端著馬克杯站在客廳跟老爸說工作的事,老媽一回來,她立刻回自己屋。留學回來了,她怕看老媽那張臉。
她跟老爸商量過幾次,想搬出去,家裏還有一套房子正對外出租。季鵬嚴詞拒絕,理由很充分很正當,“剛回來,搬出去幹嗎,一家人多培養培養感情。”
念巧換好衣服,去巧彤屋看了一眼,嚇得巧彤平板電腦差點沒掉了。“幹嗎呀……”巧彤抱怨。念巧什麽也沒說,又把門關上,轉身回客廳,往沙發上一歪。
季鵬見念巧滿身疲倦,問怎麽了。
“你去給他洗澡。”念巧說。
季鵬遵命。都洗好弄好,兒子該休息了,季鵬才回到沙發,伸手幫念巧按摩肩部。
念巧雙目無神,歎了口氣,“原來咱們兒子,在射精的時候就落後了。”
季鵬驚得站起來。他光聽到射精二字。這詞兒從老婆嘴裏說出來多少有點聳人聽聞。
“射精?”季鵬反問。
“射精。”念巧確定。她調整呼吸,把胡梅傳授給她的那套理論、說法向季鵬描述了一遍。季鵬沉默。好一會,才說:“這事吧,我看也不一定對。”
念巧看他,等著丈夫的闡釋。
季鵬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好像在做項目宣講,“你看啊,這個成才,就說學習吧,不一定是家長追得緊成績就好,你看那農民家,也有考上清華北大的。”
“哈佛。”念巧糾正。
季鵬連忙改口,“對,哈佛,我相信普通家庭,也有孩子上了哈佛的,這東西天生,不是說硬學就成。”
念巧哼了一聲,疲憊的表情中透露著不屑,“你這是天才論,是機會主義者,”她伸手出來,季鵬把水杯遞給她,念巧喝了一口,繼續說,“概率呢,農家,貧家,別說哈佛,就打清華北大吧,有幾個能上的,一百萬戶裏有一戶麽?照你這麽說,都別努力了,沒有主觀能動性,都靠天收,”念巧小聲,看了一眼巧彤屋方向,歎氣,“收成什麽樣,咱們也看到了,老二,真不能這樣。”
季鵬嘖了一聲,道:“我是怕你太辛苦,孩子也太辛苦,你說咱們奮鬥,不就是為了孩子麽,巧彤的工作我問了,看看有沒有雜誌社,體麵、輕鬆的那種,照我們這麽幹下去,巧彬以後不愁,多留點資產……”
念巧攔話道:“你意思是當富二代?”
季鵬道:“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念巧反駁,“兩碼事!就算當富二代,也得當個像樣的富二代,郝季鵬,醒醒好不好,教育多重要,我還得說那話,咱們是怎麽出來的?你就算給孩子留再多,他要是個拎不來的人,可勁兒敗,咱也逃不過富不過三代的魔咒。詩書傳家久,忠厚繼世長,這小區宣傳欄上都寫著呢,不是空話,你走走心!咱們兒子已經落後了。”
季鵬被澆了冷水,提不起精神。
“給桂圓打個電話。”念巧說。
“幹嗎?”季鵬問。
“周末讓她來吃個飯。”
“什麽意思?”季鵬打破砂鍋。
“你就照辦,別問行麽,我頭疼,照辦!”念巧有點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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