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圓盯著璐瑤看,好像等著她頒奧斯卡獎。心裏小鼓直敲。
左璐瑤吐口大氣,咧著嘴,“我房貸還清了!”
驀地,全身勁兒鬆懈下來,桂圓如釋重負。
真怕閨蜜突然宣布結婚——姐妹同盟瞬間瓦解。隻剩她一個人在圍城之外。現在好了,代桂圓大聲恭喜左璐瑤,無債一身輕,徹底成為獨立女性。不過,桂圓也疑惑,她怎麽做到的?左璐瑤左不過是個航空公司人力資源組的普通員工,下班時間總愛投身“藝術”,尤其喜歡看展覽,按理說,不可能賺多少外快。雖然左比她早買房,可價格差不了多少。左父母均去世……難道,是繼承了什麽巨額遺產?正是高興的時刻,桂圓不掃興,沒問。又或者是,談了個有錢的男朋友?人一出手就把債平了?不是沒可能……
對著光,桂圓發現璐瑤頭發有點不對,問:“你打薄了?”眼神朝前額。
“我現在都不敢洗頭,肉眼可見地掉頭發。”大學時的璐瑤,是以頭發茂密見長。號稱海草女神。現在呢。璐瑤感歎,“不僅要為單身發愁,還得為頭發心憂,太難了。日子太難了。”
“擦點生薑。”
“有用麽。”
“我給你弄弄。”說著,桂圓就要去廚房找生薑。路過客廳一角,她朝櫃子的花探了探鼻子。
“別聞!”璐瑤驚叫。
桂圓連忙把鼻子收回來。
“有毒。”
桂圓咋舌。
“那是夾竹桃,花莖根葉都有毒。”
“那擺在這幹嗎。”
“喜歡它的花語。”
“是什麽?”
“有毒的愛。”
桂圓真佩服璐瑤的惡趣味,世上少有。
桂寶跟亞玲招呼了一聲。出門了。他要去接姐姐,開車。車是書畫院的。院裏沒有專職司機,桂寶過去之後,兼任,好在平時活動不多,用車也少。桂寶白得一輛車開。
其實這天亞玲記著女兒生日。隻是一年年大了,她怕主動提,女兒會有壓力。
郝亞玲還是覺得生日這天回家住好,她怕桂圓就在璐瑤那住下。她給桂圓準備了一碗壽麵,還沒下水,就對麵條念了九十九遍觀音心咒。桂圓吃了,相信生活應該會有起色。
桂寶一走。亞玲開始收拾家。眼麽前還有個事,一會兒,居委會要來錄視頻。社區慈孝人物評選,郝亞玲入圍。據說呼聲很高。亞玲多少有些得意。
這些年,無論走到哪裏,她的口碑都一流。現在到了女兒這,也不錦衣夜行。亞玲唯一愁的,是家裏東西太多,太擁擠,怕拍出來不好看。後來桂圓給她出了個主意,就拍客廳小沙發那一片,臨走之前,桂圓還幫老媽布置了掛畫,擺上了花。有點網紅開直播的意思。
郝亞玲飯桌上的菜都端進廚房。
奶奶在裏屋喊,“亞玲,我那件刺繡馬甲呢。”難得接受采訪,奶奶講究。
亞玲認為這是添亂。她急促促走進去,“媽,二十年前的東西,別惦記了。”
“我要穿。”是商量的口吻。
“好像沒帶過來。”
奶奶輕嘖了一聲,“都沒有上電視能穿的。”
“這不是電視,就錄個視頻。”
“要在居委會門口的屏幕放不是。”
人明白著呢。
“那件花褂子就不錯。”
“太老相。”
快八十嫌老相。沒處說理。
“披肩披上就成。”亞玲繼續勸。
奶奶同意了。
安頓好屋子和婆婆。亞玲才想起自己來。她連忙去洗手間,梳子蘸水,頭發篦齊整。再塗點桂圓用的BB霜,把臉上的斑啊點啊的遮遮。剛弄得差不多,居委會人到了。主任帶著兩個工作人員,拎著兩盒粗糧做禮,滿麵春風。
一陣寒暄。老奶奶坐沙發上,攝像機架起來,亞玲翹著屁股坐沙發扶手上。奶奶抓著亞玲的手。看著就親。
居委會主任,一個半老不少的婦女,笑道:“奶奶,說兩句。”奶奶有點好忘事,但口才不錯。讓說就說。她抬頭看了亞玲一眼,“我這兒媳婦好。”一語定性。然後繼續,“我兒走得早,家裏寒淡。一直是兒媳婦帶我,還帶兩個娃兒,這樣的好兒媳,世上少有,我老太婆命好……”說話間泫然。亞玲也驚一跳。兩個攝像小夥,見老人如此動情,鼻子也發酸。主任向亞玲翹大拇指。郝亞玲被弄得不好意思,一個勁說都是應該的。
奶奶講完亞玲講。平日裏她能言善道,可麵對鏡頭,緊張,說話幹巴,又怕出錯。因此顛過來倒過去都是那些麵上的話。主任說放鬆,對,放鬆了講。亞玲還是兩臂抬著。錄了好幾回,終於像點樣子。於是收工。
人剛走。奶奶說疲累,要上床躺會。亞玲把人扶上床,才得閑歇會。
“亞玲,”奶奶又在主臥喊。
亞玲唉了一聲,忙上前。
“嘴淡。”奶奶說。晚飯吃粥。或許沒飽。
“嚼嚼榨菜?”
“想吃麵。”
“一會桂圓桂寶回來一起弄。”
“肚子空。”奶奶癟著嘴。她牙掉了不少,不能吃硬的。
“我去下。”亞玲打算給她下掛麵,被念過經的手擀麵,留給桂圓。
“雞蛋要溏心的。”奶奶叮囑。
老講究。沒辦法。剛才還是慈孝人物,亞玲就是再不耐煩,也得辦。一會兒,麵出鍋了,搭頭是西紅柿,煮得爛爛的。溏心雞蛋臥在上麵。
“一起吃。”
“不餓。”亞玲說。
“下這些個,吃不完。”
“明兒早上吃。”
“那得坨。”
亞玲不舍得剩,隻好摸了個小碗來,分了一點。
“桂圓桂寶呢。”
“在同學那。”
“今兒桂圓生日。”奶奶說。
亞玲愣了一下,難為她還記得。
奶奶從床頭褥底下摸出六張十塊的票子。多少年,逢年過節過生日,奶奶給壓歲錢、禮錢,一律六十。過去還可以。放到現在有點拿不出手。
“媽,一家人,不講究這些。”亞玲不說嫌少。
“拿著。”奶奶用當家人的口氣。亞玲隻能收著。
吃了幾口,奶奶放下碗,兩手放在被褥上,頭頭微微上抬,四十五角看天花板,作暢想狀,“像桂圓那麽好的姑娘,得配個什麽樣的才好,”頓一下,自問自答,“起碼得博士、狀元。”亞玲聽著實在別扭,糾正,“窮博士也不行。”奶奶較真,“人窮,誌不短就行。”亞玲知道沒法掰扯,她是老觀念老思想,人窮,誌能大到哪兒去。這是個悖論。
奶奶嘴不收,“隻要肯努力,一樣能熬出日頭。”
亞玲聽得難受,不得不糾正她,“媽,幸虧桂圓房子買得早,你知道現在這兒的房子入門費是多少嗎。”
“什麽叫入門費。”
“就是大概多少錢一套,能住,差不離。”
“多少。”
亞玲伸右手,大拇指藏下去。其餘四根立在那。
“四萬?”奶奶猜。
亞玲嘴角微微下拉,搖頭。
“四十萬?!”奶奶氣提到嗓子眼兒。
亞玲鼻孔裏發出一聲哼哼,然後輕輕說,“再加個零。”
“這是天宮?”奶奶氣亂。
“媽,您什麽都不知,什麽都不問。世界成什麽樣了,您管麽。”
“我都快八十了,我倒想管。”奶奶道。
亞玲知道這天沒法聊下去,該揉腿揉腿,該捏胳膊捏胳膊,做完全套,安頓奶奶睡覺。誰知老奶奶又想吃甜的。亞玲沒轍。隻好和了點蜂蜜給她。奶奶不樂意,說想吃餅幹。就中間有白色夾心,兩邊包著黑片片的那種。
亞玲領會了精神,隻好下樓去買。買回來,老奶奶又嫌直接吃餅幹杠牙,要泡在牛奶裏。冷的不能吃。亞玲又燙了牛奶,給端過去,餅幹泡在裏頭,拿勺子挖了幾口。老奶奶終於不折騰。說睡睡了,閉眼眯瞪著。亞玲才得空收拾自己。
先把BB霜卸了,油跡跡地。
鏡子裏麵,那些斑啊點啊重新顯形。
“亞玲——”
一道聲音飄過來。奶奶又叫她。
“亞玲——”又一聲,催命符似的。
郝亞玲不動,不出聲。折騰一晚上,她實在有點累了。再慈孝也有煩的時候。
“亞玲——”聲音繼續。
不知道奶奶又找什麽麻煩。
郝亞玲轉了個身。沒邁步子。她故意延遲。這聲音仿佛冷風,讓郝亞玲打了個激靈。她開竅了。過去,她總覺得是因為自己做得好,樣樣到位,才博得婆婆的好評。現在看,這似乎是老人的策略——隻要她郝亞玲孝順的名聲在外,奶奶就是安全的。畢竟兒子不在了,再沒有點社會道德約束,攏住她郝亞玲,她老人家比較被動。
想到這兒,亞玲又覺得奶奶實在多慮,兒媳婦是假的,孫女孫子也是假的?會對她不好麽?再往深了考量,亞玲腦子又轉了個彎,認為婆婆太聰明。孫女孫子是真的,可他們能像她郝亞玲伺候那麽好麽。顯然不能。
如此分析,亞玲感覺自己被籠絡了半輩子,卻沒得到什麽好處。不禁氣悶。
“亞玲……你幹嗎呢……亞玲……”奶奶叫得更密。動靜有點大。郝亞玲憋不住,連忙趕過去。老人腳下不穩,萬一摔出個好歹,都是她郝亞玲的麻煩。
“我那棉花枕頭呢。”奶奶已經起來了,問。
“前幾天才說要蕎麥皮枕頭。”
“睡著耳朵邊老嗦嗦響,還是棉花的好。”
“拆了曬,還沒縫上呢。”
“用棉毛褲折一個,先湊合用。”奶奶吩咐。
亞玲唯有照辦。
————
搶先閱讀:《娃兒》008 一年一回
https://read.douban.com/reader/column/32458852/chapter/122664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