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下了車,進了餘慶家門,剛把給侄子侄女的禮物送出去,跟餘慶的丈人和丈母娘打了聲招呼,弟媳婦剛出現在她視線中,餘爽立刻就像炮仗被點著了般,炸了。
弟媳婦又懷孕了。肚子已經能看出來,行動頗不便。她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像隻母鵝,踱過來跟餘爽問好。
怎麽沒聽餘慶提?這麽大的事,木已成舟還不說?要眼見為實才昭告天下?媽走了,她不就是這個家的家長,餘慶悶著什麽意思?!當她不存在?!
餘爽瞅瞅弟媳婦的肚子,再瞅瞅餘慶,又瞅瞅他丈人和丈母娘。老人在,她不好發作。
忍字頭上一把刀。
康隆跟在她身後。
弟媳婦問:“姐,這位……”
“我是餘爽的男朋友。”康隆代答。
奉上禮物。
丈人和丈母娘笑嗬嗬地,“好好好,終於有男朋友了,好事好事,怎麽今年年下,咱們家好事那麽多,好事成雙。”
可惡的“終於”。她不是老處女!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圍著康隆問東問西。
餘爽愕然。這些人都怎麽想的?外星人?不活在這個社會中?她沒心情多坐,點了個卯,便立刻說自己不舒服,要回賓館躺一會兒。
不是扯謊。她的確頭疼,不舒服。餘慶丈母娘留她在家躺。餘爽苦笑。躺?放眼望去,有地方躺嗎?這是一個被老人孩子“糟蹋”過的家,幾乎沒下腳的地方。
到賓館餘爽才真正發作。仿佛她是原告,康隆是陪審團。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有意思嗎?國家是鼓勵生育,可有必要支持到這個地步?已經有一男一女,已經湊成一對好字,哦……還是心甘情願的,不是意外,處心積慮就是想要!”餘爽鼻孔哼出氣,“自己工作一塌糊塗,廠裏都沒跟他簽長期合同,一個人要養著五個人,還嫌沒負擔?還要?!他那丈母大(da,第二聲)丈母娘都吃藥,月月還有沒法報銷的,退休工資麽也沒(mo 第四聲)。那戳氣老婆七八年沒上班,再來一個!又是三四年下去!三個孩子一起吃,不吃死你?!現在不是過去,家裏七八個都能養,這什麽城市?養孩子什麽成本?不是給口飯吃就行的,要教育要負責!負責到底!”
餘爽氣得丟枕頭。
還有沒說的呢!當著康隆不好說——
餘慶就她這一個姐姐一個親人,再生,困難升級,將來有問題解決不了,他能張嘴的,還不是隻有她。
他的事,搞不好最終成她的事。
媽走了,弟弟不能一點不顧。餘爽不是絕情的人。可她自己清清爽爽半輩子,連結婚都嫌麻煩,如果惹上這麽一大家子,那她的生活必將毀滅。
天!這造的什麽孽!
康隆沒經曆過這些,一時不曉得怎麽勸。隻好說他們想吃苦讓他們吃去。餘爽抱著枕頭,“不是吃苦不吃苦,是腦子的問題,思維的問題,是對自己有沒有正確判斷的問題,這樣是要窮一輩子的。生孩子,不是養小貓小狗!”她還沒說超生要罰款。
康隆能理解餘爽的話,某種意義上,他和餘爽的認知在一個層麵上。他也怕麻煩,父母婚姻失敗,也讓他對婚姻不抱信心。他暫時對傳宗接代目前沒太大欲念。他隻想做做科研,有個人能交流,不要太大的負擔,共同前進。他希望到四十多歲的時候,財務上能夠稍微自由,然後,好好享受人生。可是,從餘慶和他老婆的角度看。他們有生育的自由。說一千道一萬,生三胎無非是一種選擇。至於後果,自負。他沒有考慮到餘爽可能有的麻煩。而且以康隆的性格,就算他能想得像餘爽那麽深。他也覺得這不是個問題:不能幫的不幫,劃清界限不就好。
“你把餘慶叫出來。”餘爽抬頭說。她鼻孔像是要噴火。康隆打的電話,餘慶很快出來,他以為姐姐病情加重,結果進了賓館,才發現姐姐生龍活虎,她還像以前一樣,跳起來打他。
這一次的武器是枕頭。
一番“暴打”過後,餘爽才把自己擔憂,現實的考量,處境的分析,未來的可能性統統說給餘慶聽。“你要一個人養六個人,什麽概念,老弟,醒醒!”
餘慶卻不那麽認為,他的判斷基於另一種人生觀。他不認為自己會永遠窮下去。十年河東轉河西,他會一直倒黴嗎?開玩笑!生三寶,搞不好會給他帶來好運氣,養六個人算什麽,到時候養十個人一百人都沒問題。
餘爽痛心疾首地,“小慶,你這都些是臆想!幻想!空想!毫無根據!是把自己往火坑裏推!到時候按下葫蘆浮起瓢,你完蛋!”
餘慶打斷她,“姐,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在你眼裏我就是小鼻屎,永遠翻不了盤走不了好運賺不到大錢!”
“人得認命!”餘爽喝。
康隆在旁邊嚇了一跳,二郎腿放下來。
這不是談判,是兩軍對壘。戰火能把房子點著了。
“我不認命!”餘慶不示弱,“你讓我認命,你認命了嗎?你要是認命,就不會到現在不結婚不生孩子!你看看周圍,千千萬萬的女人都什麽命,不就是結婚生孩子嗎?!你為什麽不?你怕麻煩,你怕男人麻煩你,你怕我麻煩你,姐,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的孩子我自己負責,要飯也不會要到你門上。承認吧,我們都不認命,我餘慶這輩子一定要發財!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沒讀多少書都懂這個道理!”
餘爽腦子嗡嗡地,仿佛有幾萬隻蜜蜂在繞。
振聾發聵。她的人生觀抖了一下。
餘慶胡攪蠻纏,可他說的也不是一點沒道理。她有她的倔強。她追求一身輕鬆,她在人與人的關係上有潔癖。除了老媽、弟弟這種斬不斷割不裂的天然關係。她和外界建立關係總是謹慎。包括和康隆的關係也是這樣。
“你給他看看命。”餘爽對康隆。緩兵之計。他懂一點算命。
“大哥,你會?”餘慶湊近了。他感興趣。
餘慶伸出手,掌心朝上。
康隆咳嗽一聲。
“不好?”
“不看手相。”康隆說。
餘慶坐下,端端正正地。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臉上繞了一圈。
“看八字。”康隆說。
餘爽脫口而出,報弟弟的八字。康隆拿手機搗鼓一陣,抬頭,“嗯——八字身強,日主庚金,是能在社會上闖蕩的人。”
“能發財麽。”餘慶問。
餘爽不耐煩,衝弟弟,“發財發財,就知道發財,除了錢你眼裏還有別的,”又對康隆,“看看他婚姻。”
康隆又看了看,“時柱自坐強根,子嗣挺旺。”
“命裏有幾個孩子?”餘爽問。
“四個。”
餘爽、餘慶同時啞口無言。
“也可能是三個。”康隆又說,“現在不是最好的時候,四十一歲之後走己土大運,能發財。”
餘慶氣餒,嫌等太久。
餘爽罵,“有賺你就禱告吧!”
餘慶又問,“你給我姐算過沒有?什麽時候結婚?什麽時候生孩子?”康隆語塞。
餘爽再次揮起枕頭,“這臭小子!”
餘爽沒算過命,也不信命。也是,窮算命,富燒香,除了老媽去世這個打擊,她在成長過程中幾乎一路順風順水,不太需要從算命中尋找生命的答案。餘爽近來信奉一句雞湯,“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康隆的出現也是。那麽,都是好安排,還算什麽?所以她從來沒要求康隆幫她看過命,或者看看他們之間的關係。不過保不齊康隆私下看過。但他從來都沒說。
不過,經餘慶不遺餘力“宣傳”,正兒八經上門過年這天,餘慶全家都把康隆當重要人物,座上賓,上到六十二,下到二歲的孩子,八字紛紛奉上,請康隆看看運道。沒辦法,礙於餘爽的麵子,康隆隻能耐心地,一個一個看。
餘慶丈母娘興致最高,信得也厲害, 當康隆說她二十一歲到三十一歲時大運不太好,丈母娘當即拍手,又指著丈夫叫道,“可不,嫁到他家!”
眾人皆笑。
餘爽坐在一邊,不知怎麽的,本來她很抵觸這個家庭——是人都不會喜歡,一個男人,養著五個人,其中兩個是病人,還有兩個是毛孩子,另外一個,不工作的婦女。這種家庭像麻花,一窩巴,恨不得得是扶貧的對象。可是,真等到身處其中,餘爽又不禁被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人間氣”感染。
相比於自己那空蕩蕩的三房一廳,這裏太擁擠熱鬧。可她卻發現弟弟一家竟然沒有喪失對生活的熱情。他們每個人都堅信,這個家還有希望,會時來運轉,這一代不行下一代,雖然這希望在餘爽看來是那麽渺茫。
餘爽不自覺重新審視生活的意義。
中午這頓,丈母娘丈母大下廚。為了過年,他們準備了近一個月。醃肉熏雞臭鱖魚,都是老家味道。還有一條糖醋大鯉魚,足足有五斤重。上桌的時候,丈母大一定更要讓魚頭朝著餘爽,說是吉利。
餘爽下第一筷子。
夾給大侄女,春兒。弟媳婦拿筷頭剝了點魚肉,嚼吧嚼吧,又吐出來,送給懷裏的老二吃。餘爽看著直犯惡心。
誰知剛吃下去,小家夥就劇烈咳嗽起來。
餘慶著急,“有沒有刺?!”
弟媳婦委屈,“試了,沒有哇。”
大人們都站起來。
小家夥的咳嗽聲愈發頻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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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先閱讀:美人餘:第四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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