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北
小說連載
無邊泳池。陳卓一個人漂浮著。正前方是大海，夕陽一點點往海裏沉。陳卓的心情似乎也跟著太陽一點點沉入黑暗。二次檢查確診，直腸癌三期，醫院建議立即開刀，然後進入化療。醫生說得樂觀，認為有治愈的希望。但陳卓找了好幾個專家問詢，保守估計，說可能還有一年的時間。陳卓得知後方向盤都抓不穩。
人到中年，努力創業，陳卓強烈感覺時間不夠用，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生命已經進入衝刺倒計時。創業、再婚、生孩子，原本是人生得意須盡歡，現在卻成了徒有金樽空對月。沒有時間。一切都將是鏡花水月。
隻是，這種痛楚，他又能找誰排解。找小敏？她身懷六甲。找女兒？她的人生算剛剛開始。找他老爹？天福也是個苦命人，脾氣又急，解決不了問題搞不好還惹出一堆問題。不行。都不能。他才是家裏的頂梁柱，所有人都靠著他。可充滿陳卓的身體，卻是深深的無力。
他又必須逼自己保持理性，就算他死了，世界仍會繼續運轉，他不得不考慮後事——為身後的人打算。
這次帶家駿來海南，就是見幾個朋友，他想把公司轉手，如果能套出錢來自然最好。他甚至開始考慮財產分配，三等分，一份給老爹養老，一份給佳佳，一份給小敏和兩個孩子。佳佳他不擔心，還有李萍管著。隻是老爹未免淒慘。小敏拖著兩個孩子以後怎麽過？嫁人不大可能。那他就要負責到底。或者不要孩子？不不，不能這麽想。瓜熟蒂落，順理成章。
陳卓心裏還有個期望，就是希望小敏能夠照顧照顧他爸。退一步講，如果孩子生下來，陳天福就是孩子的爺爺，小敏家可能礙於親緣會照顧他爸。如果沒有孩子，陳天福被照顧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幾乎沒有可能。讓佳佳照顧？她是孫女，有血緣關係。隻是年紀太小，自己都照顧不好自己。難道讓李萍照顧？她沒這義務，太不切實際。
陳卓當然希望小敏生下孩子，畢竟是他的後代、血脈。可他又擔心小敏家得知他的病情，會選擇流產。笨想都能明白，他往生後，讓小敏拖著兩個孩子在北京過日子，太難。
陳卓就那麽漂浮著，一時間腦中紛紛亂亂，理不清頭緒。這次來海南，幾個朋友似乎都對公司不感興趣，短時間內想要轉手恐怕有問題。陳卓還順帶得知一個驚人消息：洪衛進去了。他估計李萍就是因為這個跟老洪離的婚。
夫妻本事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太正常。陳卓想想自己，或者這樣安排：孩子流掉，財產三等分，要求小敏照顧老爺子。或者讓小敏媽跟陳天福搭伴過日子。三分之一的錢不少，陳天福百年之後，剩下的錢還是歸小敏。
會不會太過理性？陳卓不願意再往下想，還是得先知道小敏態度。過了今夜，就回北京，醫院已經在安排手術。
“沒事吧。”聲音從身後傳來。陳卓回頭看，家駿穿著內褲就要下水。“去買條泳褲。”陳卓忍不住笑。
家駿笑嘻嘻地，“反正沒人。”在陳卓麵前，他已經能夠做到放鬆。
“還在想那事？”家駿問。陳卓愣了一下，這孩子發現了？不，應該不是。
“情況不好就先別賣。”家駿勸。陳卓才明白他在說轉公司的事。“再過幾年，我估計真的能幫上忙。”家駿說。
“你已經幫了不少忙。”
“以後佳佳也能幫忙。”
“她？”陳卓又笑，“不幫倒忙就算好的。”停一下，又問：“你喜歡佳佳？”陳卓肆意聯想。
他喜歡家駿這孩子，如果在他去世之後，佳佳能和家駿走到一塊，那家裏老小應該可以得到妥善照顧。家駿心好。轉而又覺得自己好笑，想得太不著邊際，太遠。
“沒有。”家駿答得冷靜。
“喜歡也沒關係，實話實說。”
“確實沒有。”家駿咬住了，“我跟她是兄弟姐妹的關係。”
陳卓道：“隻是法律意義上的，而且現在是，未來未必是。”
家駿不懂什麽意思。陳卓並不深談。轉而說：“你們年輕人是不是認為前頭總有無數個明天。”
家駿不說話。夕陽太美。
陳卓繼續，“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你就會發現，其實不是，人生很無常，你今天看到這個夕陽，明天誰也不敢保證就能見到朝陽。一切都在變化。”
“有點悲觀。”家駿說。
“不是悲觀，是清醒。”
“清醒？然後呢。”
“然後你就會更加珍惜時間，把全部時間的效用最大化。人生的長度是一定的、有限的，但可以拓展寬度。”陳卓比劃。
“很雞湯。”
“不是雞湯。”陳卓似乎有點生氣。
家駿不再往下說。兩個人泡在泳池裏，眼見太陽墜下去。
劉小敏把碰到李萍的事跟王素敏說了。素敏第一反應是：“可能收養的。”小敏笑說不是沒可能。
王素敏又說：“被你刺激的。”
小敏辯駁，“跟我有什麽關係，那孩子估計在我懷孕之前出世的。”
“生下來也不一定就立刻抱過來。”王素敏手上忙和麵，小敏想吃糖包子，“你想，李萍跟他那個有錢老公沒孩子，前頭的老婆也沒丟孩子下來，她男人得多著急，光賺錢，留給誰？都留給佳佳？男人能咽得下這口氣？你以為那些嫁入豪門的女明星為什麽都拚兒子？沒有兒子，地位不穩。”小敏要說話，素敏伸手做了一個停的手勢，“你別說這是封建迷信，多少年就這麽下來的，約定俗成。不過你這，也是頭大，弄三個葫蘆頭，真是餓的餓死，飽的飽死，以後怎麽弄？不敢想。”
“走一步算一步。”小敏說。
“管不了嘍，一輩不管一輩，眼珠子都不管用還眼眶子。我是看不到那一天。”王素敏說。
小敏道：“請保姆，花點錢的事。”
王素敏以為女兒以為自己不想帶孩子，忙解釋，“不是我不想帶。”
小敏笑著開解：“想帶也不能給你帶，多大了？還這麽累，累壞了又是我和小捷的事。這錢該出，我跟陳卓商量好了，該怎麽怎麽。”王素敏忽然感覺自己被剝奪了帶外孫的的權利，又有些悵然。她當然不是完全想帶，但也絕不是完全不帶，她理想的狀態是：帶，但又有點抱怨，好讓女兒女婿承自己的情。
為自己未來生活鋪路，夯實感情基礎。活了這麽多年，王素敏當然明白，付出才有回報，即便是父母跟兒女之間，也是如此。
“什麽意思？好像我在躲似的。”
“媽，別多想。”
“我是你媽，你是我女兒，我們娘倆之間好了歹了無所謂，再不好，過兩天也就好了，可陳卓會怎麽想我。”王素敏認真地。
小敏隻好用玩笑話化解，“呦，媽，看不出來您還挺注意自己形象。”
王素敏鏗鏘地，“我這一輩子，窮過，但形象沒壞過，走到哪都是響當當的。”小敏怕母親太受刺激，隻好把話題轉到妹妹小捷身上。王素敏就一句話，小捷已經去上班了。
“去哪裏？”小敏問，“怎麽沒告訴我。”
王素敏道：“剛去，就是那個網上賣電腦的。”小敏不解，問了半天，又在手機上比劃了半天，才搞明白妹妹去的是京東。
大。
劉小捷到大興工作的第一感覺是這地方實在大，這樓實在大。像個魔方，裏麵有上萬人每日進進出出，事實上，方圓幾裏，也隻有這個辦公大樓最為突兀，觸目——周圍到處是工地，都在建設中，隻有這一幢辦公大樓，綠色玻璃的方塊塊，一到晚上更是燈火輝煌。
此前在出版社工作，日子是不變的，樓宇是陳舊的，人是老的，很多人是在裏頭工作了一輩子，彼此過於了解，知根知底。可這裏不是。同事太多，不可能認全，也沒必要，流動性很大，每天都有人入職，每天也有人離職。拿了工牌，門禁，小捷開始自由出入這幢大樓。
她第一次感覺到作為員工的渺小。她隻是萬分之一，在其中負責一個小小的環節。小捷進去到運營部，在做充值的小組。她沒應聘圖書部門，她認為get 點新技能或許對以後有幫助。
餐廳有幾層樓。小捷要了碗牛肉麵，端著盤子到結帳區。同事廖姐來的年頭久，不是領導，但是領導比較看重的員工，她負責帶小捷，更負責傳播公司文化，包括八卦。在廖姐嘴裏，包括她自己都是錯了京東紅利的一群人，她動不動就會說，“像我幹到這個年限的，有幾個沒有股權的，那些把股權套現的，包括一些老快遞，誰不掙個上千萬，早都甩手不幹功成身退。幹的，也不會像我這樣在一線死累，大多數都找個輕鬆的崗位養老”，充滿不平。
小捷一麵洗耳恭聽，一麵感受新崗位的脈動。電商在大發展，京東又是頭部，小捷覺得自己來這裏與其說是上班，不如說在體驗生活，她站在時代的脈搏上，每天都隨著上班的節奏起起伏伏。中午在樓裏的costa喝咖啡，徐正來電話。小捷入職跟他打過招呼，多半帶點炫耀，意思是：你看，沒有你所謂的關係，靠自己照樣能找到工作。
“晚上一起吃飯。”
“不行，我要加班，馬上有大促。”說的是實話。剛來，也確實不好請假。在京東九點下班是常事。
“我去接你。”徐正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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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家（74）隻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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