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北京傍晚車水馬龍的大街,陳佳佳痛苦不堪。她早就預料會有這天,可她怎麽也想不到,這可怕的消息從天而至,會剛好落在她十八歲生日當口。
怪隻怪她過於敏感。
爸媽離婚,她曾經認為自己根本不在乎。
是,時至今日她仍舊對爸媽離婚表示理解——李萍實在看不上身邊的那個老實男人——陳卓。離婚一種解脫。給彼此重新開始的機會。
陳佳佳在乎的,是父母如果再婚,她怎麽辦。
這個問題是在李萍宣布再嫁給洪衛的時候浮出水麵的。老媽再婚,意味著她有了新的家庭,而她,則成了新家庭的多餘人。
陳佳佳怪自己太天真,離婚,就已經預示著再婚。至少有這種可能。
老媽李萍就可能變成現實。現在,她又要造出一個小生命來。這意味著陳佳佳不再是李萍唯一的孩子。
佳佳將會有個同母異父的弟弟或者妹妹,跟她競爭。她徹徹底底成了母親李萍那個家庭的多餘人。她以為老媽這麽大年紀,不會再生也生不了。誰知科學那麽發達……她恨遍地的不孕不育醫院!
迎著風,眼淚在臉上吹幹。十八歲生日禮物,一個巨大諷刺。走累了。老爸陳卓來電話,陳佳佳才想起來自己還有爸爸可以依靠。還是爸爸好,沒再婚,更沒該死的孩子。陳佳佳對著虛空喊了三聲:我去!該死!去死!十八歲的詛咒。罵完心裏舒服點。
李萍打電話來。陳佳佳把老媽的號碼拉入黑名單,然後,叫車回家。
陳卓幫佳佳下了麵,配荷包蛋,這是他們家的傳統。平日裏,陳卓工作再忙,也會給佳佳做早餐。盡管他的手藝就幾樣,都跟蛋有關,煮蛋、蒸蛋、煎蛋。佳佳一到家,剛脫了鞋,陳卓就端著湯碗從廚房出來。蛋糕是準備好的。上頭一隻壽桃,已經在桌子上等著了。陳佳佳說:“爸,你怎麽這麽土。”
“抱歉,原諒你爸爸的審美。”
“我喜歡爸的土。”陳佳佳越看他越順眼。
情緒處理好。陳卓看不出女兒剛哭過。
陳佳佳洗了手,坐到桌子旁。陳卓和小敏一起挑的粉色鞋子你給佳佳。
“喜歡。”佳佳打開,給予肯定。
“你吃的什麽?”陳卓問。
陳佳佳不想提那個女人。“爸,你給我唱生日歌吧。”
陳卓愣了一下,忙說好,天生五音不全,但為了女兒,他願意獻醜。關了燈,點上蠟燭,陳卓笨拙地拍手,唱歌,“祝你生日快樂……”拍子不在點上,歌不在調上,然而歪歪扭扭全是疼愛。唱完,陳佳佳雙手合十許願,吹蠟燭。然後開燈。
陳佳佳呆呆坐在蛋糕前,陳卓加女兒神色有些不對,問她許的什麽願。佳佳麵沉如水,不說話。陳卓叫了女兒一聲。
“我希望我媽這次生不下來。”佳佳狠狠地。
“什麽?”陳卓腦子發脹。一下沒回過神,再細想,方才明白女兒發現李萍又懷孕了。他同樣感到意外,李萍不小了,畢竟不是女明星。但細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洪衛跟前妻沒孩子,前妻去世後他娶李萍,自然想要個自己的孩子。何況他們那麽有錢。不要孩子,房子和錢留給誰?李萍必須拚。
他不理解的是,李萍為什麽偏偏在佳佳十八歲生日這天放出消息,刺激孩子。
陳卓摟住女兒。佳佳已是滿臉淚。她橫抱住老爸陳卓的腰,失聲痛哭。陳卓撫摸著女兒的頭發,不知道怎麽安慰好。
“爸……”佳佳哽咽著,“爸……”她泣不成聲。陳卓忙說在呢在呢。佳佳鼻涕出來,“爸……你不要再婚好不好……你不要再有孩子好不好……以後我孝順你……”
陳卓頭大。
他當然理解女兒說這番話的緣由,李萍再婚又再育,在佳佳成家立業之前,他是她唯一的精神依靠。不再婚,不再育,陳卓打心底不敢保證,他自己也吃不準。但此時此刻,他為自己點讚,起碼他算有先見之明,很好地處理了他和劉小敏的關係。就做男女朋友。彼此沒有負擔。不會引發更多的矛盾。也給佳佳一個相對安穩、平靜的家。“爸……”陳佳佳搖他的腰。
陳卓隻好說:“知道知道,爸爸不會的。”
外頭下雨。大聲大勢的樣子。窗外的海棠花被雨水打在地上,水泥台子上。陳卓有些惆悵。他很少這樣。一夜暴雨,第二天花盡枝殘,萬物枯榮自有定數。但陳卓卻總想挽留點什麽。李萍當然有再生育的自由和權利。可她卻可以做到不考慮佳佳。或者說考慮了,但還是選擇更重要的一麵。李萍心狠,在這一點上,他有點佩服前妻。
手機亮了。是小敏發來微信。她問鞋子怎麽樣。陳卓回複:很好,很喜歡,謝謝。
劉小捷在床上躺了三個小時都沒睡著。隻好聽雨。她有點低估了離婚的副作用。跟佟兵離婚,劉小捷覺得精神上一下自由了,可身體上,她卻不覺得自由。結婚兩年多,她習慣了睡覺時身邊有個胖乎乎肉墩墩的佟兵,如今一下沒了人,必須獨自入眠,她不適應。離婚之後,隔幾天她就要鬧一次失眠。她懷疑是神經衰弱,去醫院,醫生開了穀維素,吃了幾次,好像好點用。可這晚狂風大作,雨聲隆隆,她心裏躁得很,起來看書。看一會馬爾克斯《百年孤獨》,昏頭昏腦,越看心越煩。半夜兩點多,她隻好摸去小客房。
老媽王素敏在榻榻米上躺著。原本,她堅持跟老媽睡一張床。可王素敏卻說睡不開,而且自己會打呼,怕影響小捷。於是各睡各的。
劉小捷摸到素敏身邊躺下。王素敏醒了,分了點被子給她。知女莫若母。夜深,素敏不想多談。躺下一會工夫,王素敏便聽到女兒輕微的鼾聲。王素敏準備的早點在劉小捷看來是大餐。
炸糖糕,衝雞蛋湯。小捷吃到嘴,王素敏才問:“睡得怎麽樣?”
“後半夜睡著了。”
“多長時間了。”不等小捷回答,王素敏便說,“離婚後開始的吧。”小捷激動,屁股離了椅子,立刻反駁,“怎麽可能,跟離婚沒關係!”王素敏一副知情人的口氣,“你我還不知道,從小到大沒離過人,以前在家有我,出來讀書是跟同學住宿舍,後來在你姐那湊合,然後就結婚跟佟兵,突然一個人生活你很難適應,精神緊張,所以睡不著。”
老媽說到點子上了。可劉小捷不願意承認,“我就是太忙太累需要調理身體,回頭吃幾副中藥就沒問題,說得好像我像三歲兩歲,今晚我倒頭就睡。”
王素敏說:“人和人不一樣,離不開也沒什麽,不醜,你就應該踏踏實實再找個人過日子,我能陪你幾天?”
小捷急了,“媽!才剛來幾天這都催我幾次了,我有那麽困難那麽惹人厭那麽離不開男人麽。”
“你不是離不開男人,你是離不開人。”王素敏較真,糾正。
劉小捷不願戀戰,“不跟你說了,來不及了。”
坐地鐵,一路上,劉小捷在思考老媽的話。不得不承認,老媽說的有道理,她了解自己女兒。小捷是有些離不開人。隻要身邊有個人,她似乎也踏實些。白天還好,晚上沒人有點難過。她想過養一條狗,或者貓。但又受不了狗毛、貓毛,她那麽懶,根本不想幫小畜生處理衛生問題。想來想去,劉小捷還是覺得自己在精神上,不夠獨立。換句話說,她就是個不能忍受孤獨的人。可比起跟佟兵白頭偕老,她寧願孤獨。養個孩子呢。劉小捷不是沒想過。周圍也有人當單親媽媽。可小捷又覺得,自己無論從技術上還是心理上都沒有做好當媽的準備。雖然她已經不年輕了。
出版社內沒有秘密。劉小捷離婚的消息很快就圖書發貨一樣鋪滿了。大家都對她抱以同情目光。小捷討厭這種同情,她不覺得自己可憐。出版社老人多。她在社內還算青年——三十五歲以下都是穩穩的青年。社裏女員工多,有不少沒解決個人問題。工會操心,聯係了隔壁大國企聯誼,互通有無,力爭結秦晉之好,聯誼會的票,工會主席差遣辦事員特地給劉小捷送了一張。小捷老大不高興。不聲不響,又送回去。這下輪到工會主席不樂意了,私底下說:“這個小劉,真不知道要找什麽樣的,高不成低不就,好像說她姐姐也離婚的,嘖嘖。”
年齡。年齡這個東西無聲無息能改變很多。在婚姻裏,人家認為你是婦女,歲數似乎是緩慢累計的,離了婚,恢複單身,年齡仿佛突然跳出來,供所有人觀瞻,因而格外觸目。說的人多了,連小捷也覺得自己不年輕了。社領導們從前喜歡跟她說話,走在路上也打趣打趣。如今,領導們的說笑都用在新來的小姑娘身上了。倒不是說領導們好色,而是人之常情,跟年輕人開開玩笑可以,跟她一個離了婚的婦女開什麽玩笑呢。小姑娘們還能撒嬌。
她撒嬌就不合適了。硬撐著撒,不免扭捏。
小捷心一橫,索性拚事業吧,這次競聘,她打算去競一個部門的主任。但分管副社長,一個女的,做她的工作,“做主任是很累的,這二年你不還要處理個人問題?生了孩子又是幾年要帶,緩一緩,等穩定了再幹不遲。”小捷連忙說:“我暫時不結婚,也不生孩子。”分管副社長一副過來人的口氣:“別說傻話!你就是容易絕對!”
恍惚之間,小捷苦惱極了,她覺得眼前的一切已經被老天、社會、周圍的人規定了。頭婚失敗,沒有孩子,她等於走到了懸崖邊上,當務之急,不是工作、奮鬥,而是找個人生個孩子以完此劫。
小捷打電話給姐姐小敏,開口便說:“姐!我幹脆生個孩子算了。”
小敏問:“什麽意思?跟誰生?”
小捷說:“自己生。”
“不許胡來!”小敏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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