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好。”劉小敏沒好氣。她很少對病人這樣。
患者趴在治療床上,赤裸上身,像一隻龜。笨拙地往內側挪了挪,艱難地扭動脖子,瞅小敏一眼。小敏一陣反胃。她現在看金波有生理反應。惡心。
金波明白小敏不想見他,他索性掛號,來看病,以病人的身份出現,劉小敏就不能拒他於千裏之外。他知道小敏是個有職業操守的醫生。
小敏看透了他想鑽這個“空子”。更覺此人齷齪。
“放鬆,紮了。”小敏開始下針。一會兒,金波的背部穴位上就紮上了銀色細絲,最後兩針在腳上,太溪穴,一邊一個。下得快,迅猛,金波微微呻吟。說不上是痛苦還是享受。
他是來感謝小敏的。工作落實了,不過不是徐正搞定的。洪衛給金波介紹的呢,除了保安,就是司機。金波不想做這些職位,倒不是他低不下來,而是覺得沒有成長性,做不長,不能積累。最終小捷出手,在朋友的圖書發行公司給金波謀了職。做圖書發行員。金波欣然接受。
他來感謝小敏,可小敏根本聽不進去。
“別出聲,閉上眼。”劉小敏讓助手給金波上電脈衝和烤燈。金波腰不好,過去在廠裏出過一次公傷,後來打麻將久坐,勞損得厲害。操作完畢,劉小敏拉上簾子。討厭,這天偏偏患者少。小敏不想在屋裏待,就拿著杯子出去倒水。回來,金波隔著簾子說:“家駿老說想你。”劉小敏不接話。
首先,這是一句謊話。家駿對她沒那麽親。他回老家,就是要逃開她——如果真想她就不會走。其次,小敏也不認可金波在這當口出來找事做。家駿馬上高考。他不在家看著,做後勤保障,出來混什麽?頭多少年沒見出來。再一轉念,算了,他在家隻會添亂,搞不好弄幾個人回來打麻將,更影響家駿。說不定就是他媽把他趕出來的。小敏是知道,前婆婆好強。
紮完針拔罐。金波非讓劉醫師弄。
小敏強調,“別動,助理醫師幫你拔。”不順著他。
拔出來,背上兩排紫紅印子,寒濕太重。
治療完畢。金波還不肯走。
“出去,這裏不準逗留。”小敏趕人。
金波就在走廊椅子上等她。死等。好笑。多少年前談戀愛的時候沒見他這樣過。劉小敏下班,走出診室門,金波騰得一下站起來。跟上。
“你到底要幹什麽?!”走到醫院大門口,小敏才發作。
“咱們聊聊。”是懇求口氣。
小敏沒好脾氣,“還想聊什麽?該幫的幫了,不該幫的也幫了。要不是看在家駿的麵子上我都不會理你。”街道上落的還有樹葉,一陣風來,嘩啦啦往小敏和金波身上滾。小敏又說:“結束就結束了,明白了嗎?”
金波想“死灰複燃”。小敏卻早已“心如死灰”。她接受不了,她的自尊受不了。多少年前她“捉奸”那一刻,就認定自己跟金波完了。怎麽可能?她那麽優秀,金波怎麽可能還去跟那個半老徐娘……受的刺激太大。她覺得自己的尊嚴簡直在搓衣板上搓了好幾個來回。
金波不這麽認為。他覺得是小敏冷落了他,經常外出學習,不沾家,他才偶爾經受不住誘惑,犯下錯誤。他是主犯,小敏怎麽也是從犯。這麽多年,他回頭找了劉小敏幾次,但她每次都堅壁清野,冷麵冷心。金波認為不排除兩地的考慮。如今,他到跟前了。他們都老了。不應該再折騰。是“夫妻完聚”的好時機。他要抓住。
他打算來些“肺腑之言”。
“小敏,你為什麽就不肯給別人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呢。你是家駿的媽,我是家駿的爸,這到什麽時候也改變不了,你對我是有感情的,我對你更是有感情的,誰都有錯誤的時候,這麽多年孤孤單單,過去那點錯誤你就非要死抓著不放嗎?”
劉小敏背對著金波,閉上眼,長吸一口氣。他就不明白,他從來都沒明白過。他們不是一種人一路人,過去不是,現在不是,未來更加不是。他們處於平行世界,時隔多年,他更不應該企圖打破壁壘,越界生存。
“跟你說不清。”劉小敏怕同事看到,往前走,匯入東直門轟轟的人群中。金波追在她身後,“我知道,你就是覺得現在我配不上你,我可以改,你看我不是有工作了嗎?我認真幹,我還不算老,還有機會。我可以減肥,不是難事……我做飯不錯,我爸住院那會兒,都是我做我送……”提起前公公,小敏有些傷懷,她離婚,覺得最對不住的她公公。公公明理。她提出來,是他做主同意的。可在他生命最後的日子裏,她都沒有去看他一次。她想去幫他紮針治療,可是那時候她也難,還在做學生,太忙……
一切的一切都隻是借口。歸根到底,人最愛的,還是自己。 那時候她迫切要從小地方飛出來,追求更高遠闊大的世界。
“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小敏痛下決心。她知道家駿可能並未跟他爸透露。金波的表情顯然有些吃驚,但他立刻又故作輕鬆,自己解釋給自己聽,“正常,公平競爭。”
小敏說:“如果我是你,就回老家找個女人安安分分過日子。”
金波一下炸開,“你過去都不肯安分,憑什麽讓我安分,我就那麽孬?”他有男人的自尊。
拐進小區。劉小敏不肯往前走。她不想讓金波知道她的住址。會留後患。在她眼裏,金波現在跟盲流差不多。
劉小敏站在隔壁小區健身器材上。“別跟著了。”她明說。
“不帶我認認門?”金波不拿自己當外人。
這正是小敏擔憂的。
“我還有事,身體也不舒服。”小敏說的是實話。
“我回頭請小捷吃飯,你來,媽也來。”
小敏隻好點頭先敷衍住他。金波轉身要走,小敏站起來,腿一軟,險些倒下,金波扶住她。
“幹什麽的?!”背後傳來個聲音。是陳卓。他下班回來都要走這條路。陳卓出現,劉小敏才意識到不應該帶金波來這。她也是回家心切。
劉小敏自己都感到尷尬。一個是過去式,一個是進行時,兩個男人,連綴起來就是她的前半生。
隻不過,過去與現在勢不兩立。
陳卓拽開金波的手。
金波上前推搡,“你幹什麽的?!”
“滾遠點!”陳卓拿出總監的氣勢來。
“你裝他媽什麽蒜!”金波做過保衛科長。最不怕人鬧事。
“別吵了!”劉小敏打斷兩個男人。男人好狠鬥勇,有孩子的一麵。她必須頭腦清醒。該說清楚的要說清楚。
“金波,這是陳卓,”小敏站在陳卓一邊,“我男朋友。”
金波的心像煮在沸水裏,多大了,還男朋友女朋友,姘頭就姘頭,說那麽文雅。活矯情!
不等劉小敏介紹,金波便高聲說:“我是她前夫。”
陳卓沒說話,而是不那種不屑的眼神,上下仔仔細細打量了金波一番。他的穿著,他的談吐,他的體型,他的氣質,都是陳卓瞧不上也不想成為的那種人。那種不肯修煉提升自己,安於底層,身上有種醃臢氣的中年油膩男子。
陳卓扶著小敏轉身要走。金波一個健步跟上來。
陳卓停住腳,獅子似的,“滾蛋!”這是他的領地。
金波挑釁,“我告訴你,你沒戲!有本事公平競爭!”
陳卓促狹地把手蓋在劉小敏的小腹上,故意摩挲一圈,笑嗬嗬地,“還爭什麽,我已經贏了。”劉小敏驚呼,拉開他的手,“陳卓!”
金波仿佛被雷打中,“小敏你……”
不知怎麽的,劉小敏有些羞怯。陳卓卻仿佛一名勝利者,“不管以前怎麽樣,以後請不要來打擾我們。”說完,陳卓扶著小敏離開。金波被撇在身後。
回到住處。陳卓放下包,給小敏倒了一杯熱水。劉小敏看得出來,陳卓在生氣,不,確切地說,他在吃醋。
“沒開車?”小敏打岔。
“限行,公司停著呢。”陳卓不看她。
兩個人沉默一會兒。都在消化剛才的遭遇。陳卓忽然沒頭沒尾來一句,“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麽離開他了。”
劉小敏一愣,下意識地,“他以前不這樣。”她在維護過去的自己。
陳卓小心眼,“那他要跟以前一樣,你幹不幹呢。”
小敏沉默,“有意思麽?”她有點鼻酸。
陳卓又軟下來,“不是那意思……”
小敏強硬起來,“上次見麵的時候李萍什麽樣我都沒跟你說,你做得就很好?我們剛一塊的時候,我就說告訴李萍,你不讓,現在好了。她弟跟小捷談,她都這防著那不同意,何況你我。”
“我的錯。我來解決。”
“怎麽解決?”
“我去跟她說。”
“別去!”
“為什麽不能去。”
“現在說是添亂,時機,萬事都有時機,明白麽?”劉小敏真心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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