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駿喘著粗氣,“你如果還當我是朋友,就別幹涉你爸和我媽的閑事!”
“那不是閑事兒,那是我們家的事兒!”佳佳尖著嗓子。
家駿聲音放緩,“我們都長大了,成年了,該有自己的生活。不能那麽自私。”
“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不反對。”佳佳上前。
“什麽條件?”
“你跟我在一起,我就讓他們在一起。”佳佳說。
家駿愣在那。青春期,他當然有過朦朧的感情。但熾烈的愛情,他沒經曆過。佳佳是一陣旋風。半晌,家駿才結巴著,“我是你哥……你是我妹……”
“又沒有血緣關係。有什麽。”佳佳不屑。
“不行。”
“金家駿!我一個女孩這麽厚著臉皮,你就這樣?是男人麽。”佳佳早熟。
愛情什麽的,沒那麽複雜。
家駿耐下心來,舌頭捋直了,勸:“我們不是一種人,不在一條路,今天你這樣想,明天就變了。”
“我不會變!變的人是你!”佳佳嘶喊著。
少女的瘋狂,摧枯拉朽。家駿無法招架。
“不聊這個。”
“要不我跟你回老家。”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家駿難受,轉身走開。
“金家駿,你王八蛋!”佳佳狠狠薅掉一簇樹葉。
少女心事,她從未對人說過。在這黑暗的小道,她終於敞開心扉,和她欽慕的對象表白。她不喜歡油嘴滑舌的男生。她喜歡高大帥氣沉默寡言的。然而她所有的情愫,都像是搭上了一艘損毀的船,剛離岸,就沉入海底。他是她成年以後第一個心動的人。
家駿一口氣跑到學校門口,公交車來,跳上車,晚間,車上人很少,他走到最後一排,坐在靠右窗的位置。靜默無言。沒有眼淚。他隻覺得心一片灰暗。他沒有動心麽。未必。他不確定。可他知道自己處境,知道他和陳佳佳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沒有告訴佳佳他成全大人的真實原因。小敏已經有了身孕。如果還堅持反對,那不等於殺人嗎?他做不出來。他寧願成全母親,痛自己。來一趟北京不是沒收獲,他徹底明了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一個孤獨的個體,沒有任何人全然屬於另一個人。即便是身邊的人,也頂多隻能陪你走一段路。總有一些路必須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勇敢走下去。不要試圖左右他人,放過了別人,便也解放了自己。
家駿回鄉是大事。可小敏和素敏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宜大辦,最好輕描淡寫地過,免得孩子多想。
他太敏感。
臨走的那周末,素敏在家多燒了幾個菜。四個人聚在一塊,不用說,都知道是在北京的最後一餐。飯桌上,小捷說:“駿,回去好好複習,回頭考北京,過幾個月又來了。”家駿不說話,扒拉飯。
王素敏說:“北京有什麽好,房子貴,什麽都貴,在哪不是過日子。”小敏有些不知道說什麽,脫了衣服,小腹已經有些顯。她給家駿夾菜,是一塊牛肉。
家駿小聲:“我自己來。”他沒抬頭看媽媽。
王素敏掏出個銀行卡,推到家駿麵前,“你上次在學校掙的都在這裏頭,我添了點零頭,算個整,你回去自己留著,別給你爸,也別給你奶奶。該用的地方自己看,該吃吃該穿穿,別受委屈。”
小捷笑說:“媽,家駿以前還她媽給他錢呢。”哪壺不開提哪壺。
王素敏糾正,“埋怨他媽是他媽,不能埋怨我。”
“謝謝外婆。”家駿說。
王素敏手一指,“駿駿懂事。”小敏忍住不哭。
吃完飯,小敏幫家駿收拾。主要是學習材料,帶大書包,還有個箱子。小敏說:“回頭我開車送。”
小捷說:“姐,你就別摻和了,我跟徐正去。”
小敏看著王素敏,說:“我不去了?”
素敏知道女兒去了又傷感,便說:“不去也好,就箱子,上車就行,高鐵快,當天一車就到家。”小敏又問有沒有人接。家駿說表哥過來接他。小捷對表哥二字過敏,問:“哪個表哥?”王素敏說:“是不是你姑家那個,在工商局的?”家駿說是。王素敏說:“老家就這點好,還有個人情往故,北京是兩眼一抹黑,誰也不認識。”桌子上有個相框,裏頭是家駿和外婆的合照。他剛來北京的時候,小捷幫他和王素敏在樓下小花園照的。網上淘寶店洗出來。留做紀念。
“這個留給我吧。”小捷拿起相框。
王素敏端詳著,說:“才多久,怎麽覺得我老不少。”人總是先關注自己。小捷說:“家駿還長不少呢,你能不老麽。”又問,“姐,要不要跟家駿合照一張。”
這個提議好。
劉小敏有些尷尬。家駿站在一邊擺弄書。似乎並不積極。小捷輕踢了他一腳,“去,到你媽那,坐沙發上。”家駿也覺得別扭,不得不過去。他上一回跟他媽合照,還是七八歲的時候。
劉小敏連忙往沙發一側挪挪,給家駿騰位置。家駿坐過去。兩個人中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小捷拿手機取景。
“靠近一點。”她下令。母子倆都往中間挪了挪。“笑一點,茄子。”小捷指揮著,像個攝影師。
劉小敏擠出微笑,臉上的肉微微顫動。
“好了,回頭洗出來。”小捷拿過去給姐姐和外甥看。
王素敏探過頭去,“沒我什麽事了?”
小捷反應過來,“對對,給媽來一張。”也是和家駿合照。拍出來,王素敏很不滿意,說小捷幫自己拍得太老。加上美顏效果,依舊不滿意,又說太年輕,失真。
金家駿走得悄悄地。王素敏和劉小敏都沒去送。在家的在家,上班的上班。徐正開車,小捷陪著到北京西站,送到站門口不讓進,家駿一個人進站。
小捷揮手,“上車打電話!”家駿拉著箱子進去。一上午,劉小敏在單位坐立不安,陳卓來電話,她還向他發了一通火。兒子走,間接是因為他。
“別什麽都問,問了你能解決嗎?”劉曉敏很少發脾氣。陳卓又問:“家駿哪天走?”
小敏恨,他連家駿哪天走都不知道!不是他兒子,她不說,他就不問!不是裝不知道是什麽?不是自己皮裏出的,畢竟不同。
“好了不說了,有病人。”小敏不耐煩。法國進修生來見習,小敏沒心情施針,就讓助理帶著研究。看看手機,時間差不多,打電話給小捷。小捷沒接,她忍不住胡思亂想,著急。等小捷回過來,告訴他家駿已經平安上車。劉小敏才放心,又深感悵然。
同科室小姑娘遞給小敏一張表,“劉醫師,今年去法國交流的項目該報名了,院辦催填表。”劉小敏幹笑笑,說知道。她一直想再去法國交流交流,起碼把法語練練,上次交流短,五六年前的事。兩年前那回時間長,可她資曆不夠,論資排輩該不到她。如今資曆夠了——上頭的老專家不想往外跑,下頭的年輕人年頭尚淺,她是少壯派,正當其時。偏偏又被肚子中兩個小的拖住。
估計去不成了。看著桌子上的空白表格。劉小敏更感惆悵。有的地方太滿,比如她的肚子。有的地方總也填不滿,比如這張表格的空白處。
比如人生的遺憾。
家駿的離開令陳佳佳很不適應。她跟老爸陳卓提了幾次要出國。陳卓沒同意。眼下不是整學年,並非合適時機。佳佳的意思是,寧願出去再讀一年高中,也不願意在北京繼續待。陳卓以為女兒此舉,是對自己和劉小敏關係的叛逆。“都說了,我不結婚,就陪著你,怎麽關係都弄好捋順了,你又要走了呢。”陳卓對女兒也沒了耐心。可是,陳佳佳又麽能說出真實的理由?說自己喜歡家駿?說自己要逃避情傷離開北京?說自己無聊無奈生無可戀?都不合適。他們不會理解。反倒找來一通批判。即便是他老爸,親愛的老爸,一旦知道她離開的真相,恐怕也會覺得她無聊、矯情、胡鬧。可在陳佳佳來說,這痛苦無邊無際無法承受。她失去了一個朋友。失去了生活的樂趣。還丟了一份希望。
好在還有老媽。陳佳佳向李萍求助。洪衛在外頭有不少生意夥伴,一交涉,很快聯係了長島一家學校,同意佳佳過去。但李萍沒打算幫陳卓承擔費用,佳佳求學,她和陳卓share。一人一半。盡管陳卓近來財務吃緊,可麵對咄咄逼人的前妻和渴盼出國的女兒,他還是同意了。小敏得知,不予置評。
佳佳這時候出去,對她倒是有利。馬上肚子大起來,顯山露水,孩子出國總比在國內消停。
佳佳是個定時炸彈。跟她媽一樣。
上班,劉小敏一律穿肥點的衣服。小肚子鼓起來。好在天冷,衣服厚,能遮一天是一天。她和陳卓還沒領證。早一天遲一天沒關係,孩子問題處理好,後麵不過是手續。
最重要的還是人心。目前,小敏確認陳卓的心在她這。不過隨著孕期延伸,劉小敏覺得身體有點跟不上。
年歲不饒人。
前天量血壓,竟然有點高,還有偏頭疼。記憶力也跟不上。上網上買《針灸心悟》竟然買了兩本。那幾天素敏在她這住,臨睡前聽懶人聽書,連續好幾天聽同一段,最後老媽素敏都抗議,能不能換一段聽。《閑人馬大姐》都聽煩了。
其實劉小敏不是失憶,而是有點抵觸新東西。老的東西反複循環,能給她安全感。肚子裏已經有兩個未知。她不想生活中麵對更多的不確定。
偶爾翻翻朋友圈,小敏會感覺自己眼下的狀態是“不進則退”——有一天看幾百頁書的,有天天練一個小時瑜伽的,有一天走一萬步的,而她自己,似乎除了上班給人紮針,什麽也沒幹。
她訴苦給陳卓聽。
陳卓勸,“你這麽一個衝淡的人,怎麽也焦慮,修生養性,心靜即可,而且你怎麽叫什麽都沒幹,我看你一刻也沒閑著,你在孕育生命。”
小敏無言,她偶爾也會後悔孕育,隻是每當她這樣想的時候,肚子裏就會動一下。仿佛提醒她:你在從事一項偉大的事業——做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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