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世界和解

有人給我發私信。說你是《笨雞腿》的作者麽。我說是。他說我是一個高中生，現在做閱讀理解題要考你的文章，有些我不理解，我的理解老師又說是錯的。我耐心解答。學生發來問題，我一看，幾乎都答不好。一篇渾然一體的文章，突然被拆解成一塊一塊，即便是作者本人，也會覺得有些奇異。我禮貌作答，給予鼓勵。學生滿意道謝。不過這篇《笨雞腿》卻讓我想起了我的青春期。那些激烈、唐突、婉轉、奮進的日子。我的中學生活。那些開心與煩惱並存的生活。

小學畢業後，我就過起了住校生活。父親去世，母親改嫁，我的家庭融入了許多新成員，我靠住校逃避。我和母親、繼父的隔閡從這時候開始，走過了近二十年。一周回家一次。但學校規定，每周三父母可以給孩子送飯。隻是，母親需要工作，還有那麽多家庭關係要處理，根本不可能周周來送飯。隻是，到了周三，送飯的家長圍滿寢室，我卻沒有人來探看。這令我的自尊陷入窘境。《笨雞腿》就是誕生在那樣一種環境下的小說。寫一個少年矛盾抵觸委婉的心情。這種情緒隻會誕生在那個時候，以前，以後都不會有。那種情感體驗非常真切。當然母親偶爾也出現，直到寫長篇故事《六姊妹》，我還用到當初刻骨銘心的一個細節。有一次，母親突然來學校看我，帶來了姍拉娜痘膠膏。這東西那時候可以搶手貨。我非常得意，十分感動。現在回想起來，青春期的人對於愛的需求是不掩飾的。大量的。因為需要安全感。

中學時代我有很多同學。家庭美滿的有一兩個。 大多數各有各的問題。比如父母有去世的，有離婚的，有家裏特別窮的，還有自殘的，早戀發生關係的，等等等等。其實現在想來，青春期真有幾分恐怖。因為很多情感需求突然暴增，但是世界又不可能給你那麽多，然後剛開始學做人，又那麽多東西要學，沒有經驗，磕磕碰碰，非常糾結痛苦，我至今都覺得青春期像一條沒有路燈的甬道，你必須走過去，才能成長蛻變。這是必經之路。但這條路是非常苦悶痛苦的。因為與此同時你還要學習，要應付高考，這是成人世界給你的另一條法則，你必須遵守。

我在中學時代也是離家出走過的。深夜，一兩點，跑出去打出租到另一所房子。其實挺危險的。但那時情感驅動著必須那麽做。 至於出走的原因，很多如今已經記不清了，可以確定是小事情。不過當時看來是大事。我是一個好學生。但有時候也必須小小叛逆一下才能平衡。比如突然罷考啦。偶爾曠課啦。青春是需要找一個出口的。要反叛的。我至今都認為是我和家庭緊張的關係導致了高考的失利。 這讓我付出了幾年的代價。因此從無錫那個地方爬出來，又需要耗費幾年的時間。我的起點就比別人低了。高中時，我曾以為我應該去紐約工作生活的。想象中的世界的中心。但後來隻是在一個小地方摸爬滾打。隻不過，上了年紀，我不再想去紐約。心安定了，這個地方那個地方分別不大。

其實一直以來，母親和繼父都做的很好。隻是這種好，是成人世界的方式。該做的，他們一定做的周到。比如在本科時，有一回，母親和繼父突然出現在我校門口。他們來看我，送了一床被子。父母總是要到學校看孩子的——這是應該做的。到學校請同學吃飯，當然是為了給我做麵子。大一桌子菜，繼父還忙不迭地去鹵菜窗口端小菜。看著那忙忙碌碌的背影。 我逐漸理解我們這個家庭生活的不容易。每個人都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甘苦自知。讀書過後我回家很少。寒暑假。工作以後更少。但因為聚少離多。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就更加珍貴。時至今日，我已經完完全全與家庭和解。並且從心底認同自己在家中的位置。有一年中秋，我回家探親，返程的時候父母執意要去車站送我。新車站廣場前栽滿桂花樹。天氣很好，有陽光，我們站在桂花樹下。我給父母拍合照。繼父看了，覺得自己白頭發太多。三個人笑著。風吹過。桂花簌簌下落，落在我們頭上，空氣裏是香甜味道。這一幕，總也不能忘。

《六姊妹》閱讀地址：https://read.douban.com/ebook/3835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