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船塘子往西是姚家灣,淮河在這裏拐了個小拐。上了土坡都是荒地。老太太走在前頭,手背在後頭,提溜著小鏟子。家麗抱著家文跟著。
“阿奶,又摘野菜?草都枯了,什麽都沒有。”家麗輕聲問。老太太不做聲,低著頭,用腳扒拉草窠子。尋尋覓覓,一會,在土坡下麵找個小洞。老太太招呼家麗,接過家文,“你挖。”她下令。家麗不懂其中意思。“深挖洞廣積糧?”她下意識喃喃。
挖了一會,有一尺深了。什麽也沒有。家麗問奶奶怎麽辦,老太太還是一個字,挖。挖了約莫半個小時,見著豆子了。
“再挖!”老太太眼睛發亮。小家文也跟著笑鬧,仿佛她也明白似的。鏟子越往下,越是“水落石出”,高粱、紅豆、花生、小米、黑豆、小棗兒……琳琅滿目,這恐怕是老鼠儲藏了半年的過冬口糧。
“真有你的阿奶!”家麗一邊挖,一邊朝小布袋裏放。
一會,布袋就鼓囊了。
“撤!”老太太爽利,像遊擊隊。
到家。老太太和家麗都沒聲張。糧食用清水泡上。半個小時後,坐在鍋裏,煮粥。臘八粥。美心和常勝下班到家,問吃什麽。家麗和老太太都故作神秘,說等會,門關好。粥味太香,飄到隔壁鄰居家惹麻煩,所以要門窗緊閉。
“媽這是哪一出,反動派又打過來了,還是有特務?”常勝問。正說著,老太太端一鍋粥上來。濃香四溢。一家人陶醉了。
一人一碗。連家文都準備好了。
“吃吧。”老太太說。
美心驚異,“媽,你這哪變出來的?”
家麗搶著說:“老鼠洞挖的!”
沒人介意。常勝笑道:“鬼子進村,老鼠遭殃。”是風趣話。家麗認真,“老鼠是害蟲。”老太太笑道:“益蟲害蟲,對我們好就行,等會吃完了,去給灶王爺磕幾個頭,感謝他老人家給我們補身子,常勝,黑豆都在你那一碗,多吃。”
黑豆補腎。
美心讚歎道:“媽厲害,這一頓,比肉也不差。”
老太太補充說:“肉還是要吃的。”
次日,老太太交代常勝,從單位弄一截鐵絲回來。又找張老推借了幾個魚鉤子。再去找鐵匠,把四個魚鉤背靠背打在鐵絲上。 又帶著鏟子,叫上家麗出門了。這回沒帶家文。
“還去挖豆子?”家麗問。老太太笑而不答。
過了姚家灣。又是那片荒地,家麗覺得,隻要奶奶降臨,荒地也會成寶地。“挖哪?”家麗隨時準備行動。老太太用腳撥撥草窠子。“老鼠出來,你就打,用鏟子,要快準狠。”老太太說。
東撥撥西撥撥。沒有老鼠。入冬,老鼠也要休息。
“挖這裏。”老太太指了指一隻小洞。家麗鼓足幹勁,猛挖。一會,露出一窩小耗子。還沒睜眼呢,紅肉肉的。“阿奶!”家麗喊。老太太到跟前看,動了惻隱之心,還沒見天日,她不忍心。
“埋上吧。”老太太說。
“活埋?”
“恢複原貌。”
冬天河裏的東西都少。找餌有些困難,在壩子上遇到劉媽。老太太跟她聊天。劉媽說家裏剛好有一截豬大腸。隻有手指那麽長,上次剩下來的,便給了老太。回家,老太太又把豬大腸煸了煸油,再和上點麩皮,搓成幾個小團子,掛在自家打造的鉤子上。跟家麗一起去姚家灣下鉤子。家麗問鉤什麽。老太太不言聲,隻是勘察地形。“放這。”老太太指一處泥窩窩。
“什麽也沒有。”家麗好奇。
“伸進去。”老太太言辭果斷。家麗照辦。操作完畢,老太太便說回家。家麗嚷嚷著,什麽也沒有呢。老太太說明天再來。兩個人沿著塘邊走,一抬眼,見湯為民和幾個男孩子玩槍戰遊戲。家麗已經不跟他同一排坐了。大老湯家的去協調,湯為民調到前排去。家麗仍舊坐最後一排。
“幹什麽呢?”湯為民等幾個人孩子過來,“繳槍不殺。”
“一邊去。”
老太太跟上來。幾個男孩子見有大人。都四散了。可湯為民不走。老太太問他:“敢不敢下水?”
“太涼了。”湯為民答。
“手伸進去就行。”老太太說。
“那有什麽不敢的。”男孩子答得爽快,“上陣殺敵我都敢,還能怕水。”
再問家麗,也是義不容辭的樣子。
於是,老太太領著兩個孩子轉回船塘子。“讓你們掏哪就掏哪,不能亂掏。”老太太很嚴肅。兩個孩子點點頭。泥洞洞口不規則,有點水。老太太說掏吧。湯為民先上,裏頭一摸,老太太說拿出來。他真就拿了出來。是隻螃蟹。家麗踴躍,也要上,老太太又下指令。家麗伸手,也掏出一隻。如此,一會竟掏出十來隻螃蟹。
“差不多了。”老太太見好就收。戰利品都放在書包裏。家麗著急,“還有個鉤子呢。”老太太說不用管它。
當晚,湯為民留在何家吃飯。
主菜,螃蟹。孩子們覺得好奇。連美心和常勝也不太會吃這個。擺上醬油醋。切了點生薑末末。老太太手把手教孩子吃。當然不是文雅型的,家麗和為民都殺雞用牛刀,下狠手。
美心道:“媽你還挺資產階級。”
老太太道:“這是無產階級,隻不過那一天我們剛結婚,我跟著你爸上上海,在外國人的餐館裏,人家都吃這個。”
常勝抱怨:“沒什麽肉,吃來吃去一點點,資產階級的食物,不實惠。”老太太笑道,明天看不能給你來點實惠。
一頓飯,家麗和為民似乎和解了。吃完出門,家麗送為民到門口。為民舉舉拳頭,“何抗美,我不討厭你了。”
家麗不屑,“我還討厭你!”
“一起革命。”為民嘿嘿笑。小孩偏說大話。
“革命。”家麗回應。
第二天起鉤子。釣上來一隻老鱉。巴掌大小。老太太切了幹蔥幹薑,放在鍋裏清燉。美心下班進門就問:“媽你做什麽,這麽香?不會真有肉吧。”
老太太端鍋到桌子上,笑嗬嗬地,“大補,四條腿的。”她還記得張老推的叮囑。吃四條腿的,才能生兒子。
“呦,媽,還分幾條腿,腿越多越好是怎麽著。”美心笑著說。
“人有幾條腿?”老太太問。
“兩條。”美心答。
“那不叫兩條,胳膊也是腿,隻是人站起來了。”
“那昨天的螃蟹最補,有八條腿。”美心打趣。
“去拿碗。”老太太不想跟兒媳婦掰扯。等常勝一進門就開飯。“清燉馬蹄鱉。”蓋子打開,常勝說。他識貨。
“大補。”老太太還是這兩個字。
一家人圍著。都不動筷子。最後老太太說:“這樣,家文和我喝湯,家麗吃腿,美心吃身子,身子以上歸常勝。”
常勝不滿,“憑什麽我吃頭。”
老太太道:“吃頭才能生兒子,以形補形!”
常勝不知怎麽應答,隻好服從。風卷殘雲。老鱉被車裂,一頓飯吃得香。老鱉蓋老太太也不丟,放在米桶裏,說可以防止生蟲。隻不過米桶裏也正經沒多少白米罷了。
這日,大老湯家的帶著民兵闖進何家。常勝、美心都在上班。放寒假,家麗、家文和老太太圍著炭盆子烤火。
是個女民兵,年紀不大。
“何文氏,根據群眾舉報,說你們有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生活作風,挖社會主義牆腳,捕河裏的公糧。”
老太太心裏一驚。莫不是吃螃蟹老鱉吃出問題了?不應該。這怎麽就資產階級?肯定是大老湯家的或者朱德啟家的作妖。
“這位同誌,我們家是一窮二白的無產階級,沒有資產階級,也不是知識分子,我不識字,孩子他媽也不識幾個字,孩子他爸識幾個字,也是工作需要。兩個孩子都是革命的小兵。沒有資產階級。”
女民兵道:“你丈夫曾經給德國法西斯打工,你兒子也為日本人打過工,不排除是特務。”
事情嚴重了。老太太給家麗使了個眼色,讓她趕緊去找人,找美心和常勝回來。家麗剛出門,街坊鄰居來了,大老湯家的混在人群裏,臉上飄過一絲怪笑。老太太明白了幾分。
“同誌,這裏頭肯定有誤會。”老太太好聲好氣。
女民兵道:“有群眾舉報,你們吃社會主義的螃蟹,還挖社會主義的鼠洞, 釣社會主義的老鱉。”
老太太忙道:“這怎麽話的,真的沒有,同誌,真是不白之冤,得有證據吧,根本就沒有的事情。”
“有證據!肯定有證據!”大老湯家的站了出來,“搜一搜就有證據。”女民兵跟著幾個人動手,家裏翻了一遍,終於在米桶裏翻出那隻老鱉蓋。“還有什麽話說?”女民兵帶領群眾問。
老太太還想解釋。
美心進門了,說:“那是在藥房抓的藥,治療我的肚子的,我這肚子老生女孩,專門抓的藥。”
誰都知道美心老生女孩。理由合理。張老推向著老太太,在人群裏頭說:“是有這味藥。”
“那螃蟹怎麽說?”女民兵問。
“真沒有。”老太太說。
“有人證。”大老湯老婆把兒子湯為民推出來,“兒子,說說,他們是不是逼你在他們家裏吃過螃蟹?”
家麗進來了,“湯為民!”
常勝去洞山辦事,家麗沒找到他。
為民看了她一眼,滿是愧疚,“吃是吃過……”聲音越來越小,“但好像不是資產階級的螃蟹,是革命的螃蟹……”
“那就是吃了。”女民兵下結論。
美心急中生智,“那是為了廠裏的醬油和醋的科學研究,不是吃,是研究。”女民兵說還有這回事。劉媽也來了,說我可以作證,是研究,醋遇到螃蟹,會產生不一樣的味道,可以提純醋味。
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輿論向美心這邊傾斜,女民兵相信了。大老湯老婆跟在後頭嚷嚷,“同誌,不能被蒙蔽呀同誌。”
人紛紛出了院子。隻有湯為民站在原地。
家麗上前給了他一耳光。湯為民沒說話,也沒躲。老太太上前對為民,“行了,回去吧,真是好人不能做,回去吧,別在這杵著。”為民轉身走了。
美心歎道:“你說這大老湯家跟咱們家,怎麽就死活過不去呢。”老太太深吸一口氣:“怎麽過去,他們湯家始終認為他老父親,是因為你爸死的。”美心道:“炮彈也不長眼,要怪怪日本人。”
老太太歎道:“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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