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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還有你(三)

(2017-07-28 23:48:25) 下一個

至少還有你(三)

 

有鄰居問美鳳,說你們家新來的小夥子是誰?長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

美鳳又是笑又是歎,說本來我也不想收留的,是我們死了的那位的農村親戚,隔了不知道多少輩,但還是真是有點親,叫我二嬸的,按理說人走茶涼,我們家那位都死了十幾年了,我認識誰?可大老遠地來了,就為在上海找一口飯吃,我不能看著人睡到大街上?我是那樣的人嗎?鄰居聽了也說美鳳善。好了,峻桐的存在有合理性了。美鳳不想讓峻桐同情,更不想給鄰居們嚼舌根的機會。

峻桐整日早出晚歸,生活得還算有節奏。到了家,立刻洗漱,他把握的時間節奏也不錯,跟行軍打仗似的,九點到家,半個小時整理內務,放下床,弄好鋪蓋,就準備睡覺了。美鳳問他,工作找到了嗎?峻桐說還在找。哦,有一個月了。天涼了。美鳳泡腳,一盆水擺在床跟前,旁邊有個茶炊,水涼了再加熱水。峻桐走過去給美鳳加水。用手探探涼熱,再小心加進去。“注意腳。”他提醒美鳳。美鳳連忙把腳朝一側偏。心裏卻是感動。

“你老找工作找不著,錢怎麽辦?要吃要喝,這裏可是上海。”

“我去給人做代練了。”

“代練?什麽東西?”

“遊戲。”

“網上的?”

峻桐點點頭。又說:“就是有點占時間,一個月小一千,夠吃飯的。”美鳳這才想起來聽人說過,上海是網絡遊戲的大本營,還想起打遊戲有打得猝死的。她為峻桐擔憂。

“一整天都做個嗎?”

“不是,做五六個小時。”

“隻有五六個小時,做完沒見你回來。”

“我喜歡到處走走。”

可以理解,剛來上海,還有新鮮勁,這花花世界可不比他們甘肅老家。好,美鳳心裏有數了。存心幫峻桐找一份踏實的工作。動用了所有關係,找了一個禮拜,隻有麗都飯店需要一個門童,可峻桐個子不夠。隻好作罷。再介紹,托老姊妹開的家政服務公司介紹,美鳳覺得峻桐會做飯,那就做小時工廚師,也不少掙錢。峻桐答應了。做了一個月,錢掙了幾千,他請美鳳去咖啡店吃了一次牛排。美鳳驚喜,覺得這孩子知恩圖報。誰知峻桐卻說:“我不想繼續做這個了。”

美鳳驚詫,“嫌掙錢少?可以先掙錢,再進修,我知道你心氣高,可目前的情況,去做那些白領的寫字樓的工作也不切實際。”

 “不是的。”

“那是什麽?”

“這個工作太綁人了,我想做能出去走走的。”

叉子按在牛扒上,董美鳳若有所思,好,行,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托人。這些峻桐滿意了。是一份發傳單的工作。峻桐喜歡移動,比如地鐵裏,峻桐快速地穿過車廂,隻要有人與人之間還有縫隙,他這瘦弱的身體就能“庖丁解牛”的刀一般滑過,傳單在手,迅速朝扶手的洞洞裏一放。或者放在座椅背後的玻璃窗台上。近來他服務一家房企,發的全是海景房的傳單。之前是教育機構的,還有賣二手車的,創業網站的。峻桐不管,他隻負責發,他像是一隻不小心流落到都市森林的小獸,目光灼灼,尋找他想要尋找的東西。

這日,峻桐剛進入地鐵車廂,傳單沒發幾張。一偏頭,隔著一車廂人,兩截地鐵連接處有一群年輕人。

“我操!”為首的理了個寸頭,精瘦,顴骨高高的,黑。身後的幾個,圍著他,眾星捧月。“幹!”寸頭一聲令下。小分隊朝峻桐移動。峻桐迅速逃跑,伸出手,撞到好幾個人,那也的跑,開路。可身後那幾位顯然沒打算放過他,死追。地鐵快速行進,快到人民廣場了。嘩啦上來一群人。峻桐不管,還是繼續往車頭方向行進。可為首的寸頭似乎走的更快。那股子凶勁,誰也不敢擋,乘客們自動讓開中間的位置。寸頭和他的朋友們暢通無阻了。

眼看抓到峻桐了。一個轉身,峻桐瞪了進攻者一腳。寸頭抓住進門口的欄杆,沒倒地。

“你跑不了了。”寸頭冷笑。

峻桐不說話,沒有任何麵部表情。死地又如何?滴滴兩聲,地鐵門要關了,可就在兩扇門即將閉合的刹那,峻桐一個斜躍,白駒過隙般躥了出去。

置之死地而後生。他和寸頭門被地鐵門隔在兩邊了。峻桐爬起來,目送地鐵遠去,等到下一班車來,才上了車。

這天回住處有些早。美鳳正在找東西。衣服扯得到處都是。峻桐進門,美鳳也不避諱,繼續找。一邊找一邊說,我那件小禮服哪兒去了。

“走場子啊?”峻桐問。

美鳳也不答,繼續找。過了一會,電話來了,美鳳接了,嗯嗯啊啊一陣,連聲說沒問題,明天見。掛了電話,她從衣櫃裏找出幾身衣服。在峻桐跟前比劃比劃。峻桐也不多問。過了一會,美鳳選中一件襯衫,一條西褲。“這樣像點樣子了。去試試。”峻桐問做什麽。

“明天陪我去走場子。”

峻桐不多問了。他已經大概知道美鳳的脾氣。麵子是最重要的。她讓他去,自然有她的道理。

晚飯兩個人一起吃,一點稀飯,配著大頭菜,都是苦過來的。都適應。美鳳開始給峻桐介紹情況,灌輸思想,說明注意事項。撒謊在美鳳這裏沒什麽障礙,她撒了一輩子謊,在上海這種地方,不撒點謊,有時都沒有底氣。可一本正經地撒謊,像對待一項工作似的倒不多見。稀飯還沒見底。美鳳就把重點交代清楚了。她問峻桐:“你和我是什麽關係?”

“你我是姑,我是你侄子。”

“你是哪裏人?”

“上海人,但小時候在寶應長大的。”

“你什麽學校畢業的?”

“複旦大學在讀。”

“讀什麽專業的?”

“研究敦煌學。”

美鳳不放心,又問峻桐確實去過敦煌吧。峻桐說去過她才作罷。第二天,峻桐果真陪著美鳳去了麗都飯店包廂。大紅是美鳳夫妻的朋友,以前好得穿一條褲子。大紅還追求過美鳳的丈夫,可最後還是美鳳得了手。大紅去了美國,嫁了白人丈夫,生了孩子。老了老了,孩子西化得厲害,並沒有養她老的迫切願望,她想回中國看看。實地考察養老條件。她在上海還有房子,住不成問題。可早多少年就租出去了,她回來暫時住酒店。

美鳳也說:“還住什麽酒店,住我家唄。”

家裏還有地方嗎?下腳都成問題。可這個漂亮話還是要說,大紅不知道美鳳現在隻有五十幾平米的空間。還有目前的狀況。美鳳想用峻桐撐撐門麵。沒有兒女,娘家侄子陪著,也算一種結果。美鳳最受不了的,是別人的憐憫。多少年前,她在新天地一坐,那時候她已經半老徐娘,還是有老外圍過來。

包間裏沒有人。美鳳和峻桐到早了。約的晚上六點。早到了十幾分鍾。過了一會,大紅來了。比美鳳海妖嬈,穿著雪紡套裙,外麵罩著小西裝。看到本人,再想想電話裏,美鳳不敢相信大紅說她是回來養老的。相親找對象差不多。大紅後麵跟著人。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精精神神。那人叫大紅米蘭達。哦,可能也是海歸。美鳳忽然有些悵然。她是不可能了。身邊的峻桐似乎也變得有些沒有必要。

米蘭達入座了。她招了招手,那男士跟米蘭達點點頭,走了。

“追我的,”米蘭達笑嘻嘻地,又問,“這位是?”

美鳳支支吾吾。排練好的台詞,可因為那位男士,她心神有些混亂。

“我是美鳳姑姑的侄子,本來在老家的,但現在來上海讀書,順帶幫姑姑打理打理生意。”

“呦,鳳,還成生意人了,這都什麽歲數了,還能從頭再來。”

美鳳不知怎麽應答。皺著眉頭盯著峻桐,眼睛裏直噴火。

“一點餐飲生意,不大,但生活是夠了。”峻桐的神態,動作,說話語氣,成熟得不像個二十不到的孩子。美鳳覺得,自己曾經是個搞藝術的,都已經夠會撒謊的了。她當過音樂老師,他丈夫搞美術,都需要虛構。無中生有。可都沒有峻桐的無中生有那麽自然。行雲流水。也許正因為他是孩子,沒人防備他。

上菜了。回上海,當然點上海本地菜。醃篤鮮。紅燒肉。四喜烤麩。菜都是尋常,可放到這館子裏,身價就提高很多。

大紅越跟峻桐聊越喜歡。引發了心事。忽然恨恨道:“真是,想起我那幾個王八蛋孩子牙根就癢癢。還親身的呢,我看還不如你這侄子。去年割闌尾,我一個人躺在醫院裏,幾個貨,一個都沒來。我徹底獨立,所以我跟你說鳳兒,你沒要孩子是對的,都是孽障,我那還是個黃毛孽障。還是中國孩子好,要養就養中國孩子,傳統的,忠孝節義。”

美鳳問剛才那男士是誰。大紅說:“追我的,不過我不想嫁了,都這個年級了,好就處著,不好就散了。”喝了點紅酒,兩個老姊妹聊開了。嘻嘻哈哈,說以前的事。她們也隻有以前。輝煌的過往。吃飽喝足。峻桐攙著美鳳,美鳳扶著大紅,幾個人走到飯店門口攔出租。美鳳詫異,說你不是就住這個飯店嗎?大紅愣了一下,說不不不,還有事,今天不住這。晚高峰,車一直攔不到,三個人朝十字路口走。紅綠燈剛過。忽然聽到有人從背後喊:“張峻桐!”有點地方口音。美鳳沒反應過來。再轉頭,四五個小夥子已經撲上來,峻桐來不及躲閃,被死死撲在水泥地上。暴風驟雨。一陣拳打腳踢。大紅驚叫,說出人命啦!

為首的寸頭猛踢,嘴裏嘟囔著:“讓你報警,讓你報警……”峻桐護住頭,像蝦一樣蜷縮成一團。

酒全醒了。大紅拉美鳳別過街角。

“還愣著幹什麽,報警啊!”大紅沒喪失理智,提醒美鳳。美鳳連忙報警。十分鍾後,警察到了。峻桐已滿臉是血。混混們四散。寸頭跑得最快。警察到底逮住一個腿較慢的。連同受傷的峻桐,一起帶上警車。

美鳳怕惹事,不敢上前。大紅不管,從角落裏跑出來,“警察叔叔,我們是目擊證人,這是受害者的親屬。”

美鳳被拉出來。還有點扭捏。

可箭在弦上。先去醫院。峻桐失血過多,需要輸血。一對血型A型。急茬。隻有美鳳對得上。沒辦法,獻吧,她現在是他姑姑。至少這晚是。

包紮好了去派出所錄口供。大紅很興奮,美鳳卻有些為難。如此這般都說了。出來已經是淩晨。美鳳和大紅在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一人要了一桶麵,泡好,挨著落地玻璃窗坐著高腳轉椅。大紅掏出一煙盒。是紐約流行的紅殼子女士香煙。

“來一支?”大紅顛出一支,杵到美鳳麵前。

“戒了。”美鳳用指甲掐掐麵桶邊沿。

“行了!來一支。”

兩個老姊妹對望一眼。笑了。美鳳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大紅掏出打火機給點了。吞雲吐霧。抽到還剩一半。

大紅問:“你侄子不姓董?”

唔?美鳳一下沒反應過來。然後,自嘲似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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