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還有你(二)
說也奇怪,峻桐住進來第一天晚上,美鳳就睡了個囫圇覺,直到上午九點才醒。睜開眼,看到桌子上放著一杯清水。旁邊是藥瓶。
美鳳一麵是感動,一麵有些不高興。她不喜歡讓人知道自己吃藥。雖然快七十了,可美鳳就是不服老。年輕時候唱過《白毛女》,演過《小二黑結婚》,歌舞都不錯,老也比比人老得慢些。
可終究隻是慢些,這二年,美鳳也吃上藥了。記性不好。吃益智膠囊。真跟小孩子一樣了。腦子還需要重長。
起身看,一眼望去,當門口的折疊床已經折起,靠邊放了,被褥行李都不見了,再仔細找,放到鞋櫃後麵的儲物壁裏了。
廚房幹幹淨淨的,收拾過,台子也擦了。
再去洗手間,沒臭味。是,都約定好了。不允許在家裏大號,有需要,去樓下公廁。嘿,這小子,上道。
美鳳更加佩服自己的眼光,看人看到骨頭裏。峻桐是個利索孩子。
晚上,峻桐到家了,不早不晚,大概八點多。
美鳳在看電視。峻桐叫了一聲。放下雙肩包,去洗手間洗了洗臉,又開門要出去。
“站住。”美鳳叫他。
峻桐轉過身子。
“怎麽剛回來又出去了。”
“說好了隻回來睡覺的。”
“那有什麽關係?”
“現在還沒到時間,不能耽誤您看電視。”
美鳳笑了,這孩子死性得有點可愛。
“哪那麽嚴格,來看會。”美鳳拍拍沙發,示意他坐過去。峻桐走過去,沒坐到沙發上,而從大桌子底下抽了個小板凳坐了。哦,他怕身上髒。
兩個人不說話,看電視,演的找人節目,哭一陣笑一陣。
美鳳問:“今天一天出去做什麽了?”口氣有點像家長,美鳳覺得自己問的多餘,可真問出口了,又覺得沒什麽了。自己長他這麽多歲,多少能提點建議。
“找工作。”
“現在找工作都是在網上投簡曆了。”
“對,去網咖投的。”
“有合適的沒有。”美鳳問,“想做什麽行業。”
“想找包吃住的。”峻桐如實回答。美鳳聽了有點氣悶。她可沒想找過路客。來租就是長期。一時半會,她覺得還不會到老魏那地步。
“包吃住你就搬出去?”
“不是那意思。”峻桐有些為難。
“之前都談好了,起碼住一年,我這也不行亂換人。”
峻桐說:“我知道你意思,你就想找人陪著你,我懂。”
美鳳腦袋轟得一聲,高血壓都要犯了,是沒錯,她找房客進來的原因,就是怕自己像老魏一樣死在家裏沒人管沒人問,以防萬一,再一個,在內心深處,她囚禁了十幾年的寂寞,在老魏死後,忽然被釋放了。肆虐人間。她經常睡不好覺。直到峻桐來了。她才一夜好夢。可這一切,哪能擺到台麵上說。這等於撕開了一塊遮羞布。美鳳殘破的自尊被亮出來。怎麽成他施舍她了?絕不可以!
雖說童言無忌。可他算兒童嗎?十七歲,馬上就成年了。絕不原諒!
“出去!我誰都不需要!”
峻桐愣了一下。他覺得她的憤怒來得太過突然。行,他站起身,去門口收拾收拾行李,搬到大門口,黑洞洞的樓道裏, 感應燈捕捉到了動靜,啪得亮了。峻桐放下行李,靠著牆壁坐著,他苦笑一聲,不動。
美鳳過去關上門。電視機開著,美鳳在小客廳轉了幾個圈。倒點水喝,差點燙了嘴。冷靜下來。她才開始正視自己的失態。她活了多少年,什麽不明白。她是弱勢群體,可她不能一開始就求著人可憐。死有什麽可怕?人生自古誰無死?美鳳鼓勵自己。
美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可能心裏有事?也可能是因為頭一天睡得太好?
美鳳趿拉著拖鞋,開門,頭探出去,朝左看。
峻桐已經不在了。
走廊裏空蕩蕩的。美鳳的心同樣是。回到房間裏,拿著手機看了半天,還是沒撥出電話。可能就是沒緣分吧。
她是老的,就要有老的架子,怎麽能在一個小孩子麵前低頭。
下雨了。上海夏天的雨紛紛擾擾,混合著熱氣,入了夜,還是蒸騰不休。美鳳打開空調,趴在窗戶邊看樓下,路燈一側,天橋下,似乎有人坐在地上躲雨。是峻桐?就這麽流落街頭了。美鳳於心不忍。
打著手電筒,撐著傘,一路下樓。一輛汽車開過來,濺了她一身水。美鳳用不知道哪裏的方言罵著,自己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她不是正宗的上海人。在北方出身,安徽長大,後來又去河南五七幹校,再後來回到上海。她的口音因此天南海北。
過了馬路,到天橋下了。一照,又唬一跳。是個乞丐,稀髒的一身,年紀看上去比她還大。連忙說對不起,丟了一塊錢。慌忙走了。
上樓,美鳳一邊罵晦氣,一邊收傘,快到家門口,轉角處閃出個影子。美鳳本能驚叫。感應燈亮。卻是峻桐一張笑臉。
美鳳驚魂甫定,罵:“你搞什麽東西!”
峻桐不說話。
“去哪了?”美鳳口氣緩和些。
“肚子疼,去廁所了。”峻桐如實相告。美鳳上上下下把峻桐打量了一番。她需要這種居高臨下的目光。這樣她心裏會好受些。那感覺仿佛是,她在可憐他,而不是反過來。
“以後太急了不用下去,用家裏的,衝廁色的水錢你付。”美鳳又正常了。她打開門,說你的床可以往裏頭擺一點。峻桐嗯了一聲。他更加確定,不能亂說話。夜深了。峻桐鋪蓋好,美鳳關了空調,一會就睡著了。
這一夜她睡得很香。一覺醒來又快到九點。峻桐還沒走。什麽味道,美鳳動動鼻子,廚房裏傳來刺啦一聲。他在炸東西?
美鳳穿好衣服,繞過屏風,又去洗手間稍微拾掇了一下。峻桐已經把早餐端上來了。
哦,小米粥,一點點鹹菜。美鳳彎著腰瞅。
“都是自己做的。”這下倒長心了。
“鹹菜也是自己做的?”
“老家帶的。”
美鳳才想起來,峻桐的行李裏,有一些瓶瓶罐罐。看那鹹菜,還算幹淨。流浪在外,可能買個饅頭,就著鹹菜,就湊合了。是苦孩子。
“衛生達標不達標?”美鳳夾了一筷子。
“我吃沒事。”峻桐嘿嘿笑。美鳳連忙往外吐。峻桐也不介意,轉過身,又去廚房端出一盤子東西來。金黃金黃的,有點像無錫的油麵筋,但卻是剛炸出來的。上麵灑了一點白糖。
“這是什麽?麻團的升級版?”
峻桐搖搖頭。
夾一塊,酥香可口。裏麵有豆沙,哦,麵裏還和了雞蛋。
“你老家的?”
“炸羊尾。”
“和羊有什麽關係?”
“我也不知道,可能有點像羊尾巴。”峻桐摸摸腦袋。
也正是打這一天起,峻桐出門前,都會給美鳳把早餐做好。一兩天,倒罷了。可半個月堅持下來。難以置信。峻桐做的早餐竟然頓頓不同。晚上到家,美鳳忍不住問,你小子是不是學過廚師?峻桐說,都是俺爹教的。
“你爹是做廚師的?”
“俺爹又當爹又當媽。”峻桐輕聲說。
“工作找得怎麽樣了?”美鳳問。
“還沒找到。”
“這麽做吃的,錢拿來的。”
“存了一點。”
“家裏給的?”
“俺爹留下的。”
“留下的?”
“他已經過世了。”
美鳳心裏咯噔一下。忽然覺得人世殘忍。
“別擔心!”立刻用喜悅的語氣衝淡,“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美鳳開始喊口號。好像毛澤東時代。那種蓬勃的氣氛。可峻桐隻是淡淡的。
“水電費你不用交了。”
峻桐哦了一聲。還是高興不起來。
“好了好了,我幫你看看工作吧。”美鳳豪言壯語。在上海這麽多年,她總比他路子多。
峻桐抬起頭。眼睛放光。
“不要太忙的。”峻桐說。
“這孩子……”美鳳嘀咕,她不懂如今的年輕人。他不是來賺錢的嗎?不忙,怎麽賺錢?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