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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還有你(一)

(2017-07-24 06:50:30) 下一個

至少還有你1

 

自打樓上的老魏以八十歲高齡死在家裏,被狗啃了半張臉,一個星期後才被人發現,董美鳳就更為自己的未來擔憂了。

獨居,七十好幾,身體不大好,隨時都可能在家裏斃命,無人知無人曉——其實到了這個年,董美鳳對死亡已經有心理準備,死這個東西,怕是沒用的,可她就是擔心自己死得太難看。跟老魏似的。太難堪,太狼狽。

美鳳不打算這樣。

那就防患於未然。對,還是得有人,沒人在身邊可不行。思來想去,董美鳳確定一個方案,就是招租。

招一個租客進來,既掙錢,又是免費陪伴,一石二鳥,何樂而不為。

可到中介公司一登記。人家說,老太太,就你那房子,沒法再租啦,統共就那麽一間半,你讓人住到哪去,再收錢,隻能請隻野貓回去了。

美鳳想了想,也是,那行,抓主要矛盾,降低標準,在進門的走道鋪張老式彈簧床——年紀比老太太小不了多少,算做能睡覺的地方。

這床對外租,不收租金,免費住,不過美鳳有要求,必須男孩——男孩事情少,年紀不能太大,年輕人好相處,其餘的,她沒明說,其實說白了就是看著順眼。

美鳳活了七十幾個春秋,自認還算帶眼識人,忠良還是奸佞,她過一眼,基本差不離。

她去網吧上網把消息發布出去,沒幾天,就有人來聯係,老太太在電話裏一番辨析,合格的,再約在樓下肯德基見麵。可見了幾個,都不合適,願意免費睡床鋪的屈就的,多半是體力勞動者,衛生不達標,或者看上去就會打呼的。至少美鳳這麽覺得。那就pass。再來。

就這麽看了一個月,美鳳每天就跟辦公似的,接電話,見人,累的晚上躺在床上就能睡著,失眠症不藥而愈。終於,美鳳家迎來了這位小住客。

肯德基店裏,美鳳看著對麵坐著的少年。

“身份證看看。”

少年在身邊的行李袋中一陣翻找,找到了,遞過去。美鳳戴上老花鏡,對著光看身份證:張峻桐。甘肅人。今年……美鳳掐指算算,哦,十七歲。不寬不窄的一張臉,有點高原紅,但整個人還算幹淨。袖口,指甲。美鳳摘掉老花鏡,眼睛上下一掃,就把這人看透了。農村孩子,懂事,可能讀過一點書,但不會多。多半是想當然的東西。可美鳳有個自信。

“你來上海是做什麽的?”

峻桐說:“沒啥,做事情,賺錢。”

美鳳撲哧一笑,接話道:“賺錢,然後呢,娶老婆?”說完又覺得不著調,他才十七歲,娶什麽老婆,再想想,自己似乎也沒說錯。未來目標,娶老婆也是其中之一。

“知道規矩嗎?”

“知道,網上都寫了,我都記下來了。”說著,峻桐拿出手機。是個破機子,四周都磨破了,屏幕上有幾條裂縫。美鳳驚歎,真是比她的手機還要落伍。看來是真窮。

翻到備忘錄。出示給美鳳看。懂事孩子。

“這不是全部的,”美鳳認真解釋,“還有其他的條款,想到再告訴你。”

“成,我就來睡個覺。”

“你不打呼吧。”

“不打。”

“你有承擔家務的義務,還有守衛。”

“成,聽奶奶的。”

奶奶?美鳳最討厭這個稱謂。她沒孩子,沒有第二代,第三代更是沒影。她自然做不了奶奶。姥姥也做不成。丈夫在她五十歲時去世後,她沒再嫁人,一個人過日子,就這麽過了二十年。可老魏死時的慘狀給她敲了警鍾。她忘不了那畫麵,跟恐怖片演的差不多。自從她一個人生活之後,她多少年沒看過恐怖片了。可沒想到,現實卻給了她結結實實的驚嚇。

就他吧,美鳳想。

“我能做飯嗎?”少年忽然問。

“做飯?你會?”

“我八歲就開始做飯了。”峻桐說話的時候,手動了動。美鳳這才仔細瞅瞅這雙手,青筋盤索,是勞動人民的樣子。

“做飯可以,水電煤氣,你要負擔。”

“沒問題。”

基本情況談攏。美鳳帶張峻桐到派出所登記一下,說是自己的遠房親戚,來上海找工作,按照規定登記將來辦暫住證。

“跟你什麽關係?”民警例行公事。

美鳳不假思索,隨口說,是舅媽,舅媽。民警看向峻桐。他點頭。算放心了。

填好表。出了辦理大廳。美鳳扭頭對峻桐,十分嚴肅,“不能做壞事,警察會抓。”那口氣有點像說狼外婆的故事。峻桐一笑,算是承諾。

“你到底來上海做什麽的?”美鳳忽然襲擊。峻桐還是那個答案。來做事,來賺錢。美鳳這才放心了。老太太式的狡黠。

到家門口了。

“你平時不用帶鑰匙,我都在家,如果不在,稍等十分鍾就會到家,我都在附近活動。”美鳳說。她並不著急給房客人配鑰匙。門又窄又高。人進去沒問題,行李卻卡了一下。峻桐被擋在外麵。美鳳說,豎著,你豎著進,對,包豎著,要注意方法。峻桐照做了。美鳳打開燈。靠著牆的那張小床最先露出真容。特別顯眼,鐵絲網有斑駁鏽跡。床架子的漆皮脫落不少,深綠也綠得不是那麽純粹。

“你的床。”是試探性的口氣。美鳳擔心,一見到這屋子,一見到這床,張峻桐可能就會打退堂鼓,可等話說出來,他似乎並沒有多少抵觸。

“行。”他很爽快,不矯情。

“帶鋪蓋了嗎?”

峻桐去包裏拿衣服,一件一件,“可以湊合。”

算了,美鳳公訴自己人家都不計較,我也大發慈悲吧,家裏那套舊鋪蓋,就貢獻給這孩子吧。過去樓上的老魏曾想要去給狗趴,她沒同意。現在看來是對的,一來,那狗沒良心,二來,現在有人要蓋了。
“謝謝舅媽。”

美鳳愣了一下。又笑出來。

“還是叫我董老師吧。”

“謝謝董老師。”

都安頓好。美鳳即將迎來租客到來的第一夜。她在客廳當中放一張老式屏風,她睡在裏頭,峻桐就睡早門廊處。老實說,美鳳還有點緊張。家裏多少年沒人來住了。跟個古墓似的。現在忽然來個小夥子。她真要詐屍了。多不想,睡吧。

“我不叫你你別過來啊。”

“不會。”峻桐說。

可到了半夜,美鳳喉嚨幹咳嗽了幾聲。掙紮著要下床倒水喝。峻桐麻溜一起,沒幾下就給她端到眼跟前。感歎,感動。可美鳳還是要說,“不是讓你不要過來嗎?!”很嚴肅地。

峻桐哦了一聲,連忙退回去。

“這屏風就是雷池,不能越雷池一步。”

“下次注意。”峻桐態度良好,美鳳心裏舒坦了一些。有功有過。一筆勾銷,算了。繼續睡。可剛睡下。美鳳又覺得峻桐的呼吸聲太大了。不是呼嚕,是呼吸。男孩子呼吸本來就重。

“吸氣吐氣輕一點。”美鳳說。

外間,當即調整,過了一會,似乎真沒有那麽重的呼吸了。夜涼如水。一會,美鳳睡著了。

重重的鼾聲響起。

峻桐側著身子,一動不動,眼睛卻睜著,眨了一下,微笑,然後,小心地翻了個身。閉上眼,夜晚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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