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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難念的經(8)

(2017-07-19 04:31:27) 下一個

難念的經8

朵兒媽進了上海。暫住在老默的老房子裏。剛開始她不願意,朵兒說那換,你住郊區閣樓,我們搬回去。

朵兒媽忙說,那算了,先住著,不過講好,王不見王,在她沒做好心理建設前,不要把什麽廖自默帶過來。朵兒聽了好笑,住著人家的房子,還擺著架子,也就是老默,換了二旁人都不會願意。然而朵兒心裏也清清亮亮,老默這麽做,也全因為她,因為尼尼。

剛到上海,新鮮感衝淡了寂寞,朵兒媽的傷痛消減了幾分。第一次來這房子,說好了是沈偉叔叔的,朵兒媽是一種眼光看,現在告訴她是老默的,廖自默,朵兒媽又換另一種眼光。

典雅的房間布置,一塵不染,舊也舊出一種味道。朵兒媽甚至有幾分嫉妒。活著是修煉,怎麽有的人就煉出一身優雅,歲月沉香,而她,則身沉體重,麵目憔悴,是多少歲就是多少歲,一不小心狀態不好,還顯得更老。

她仔細回想過見老默的場景,就更恨他的步履輕盈。朵兒跟老默商量過與她媽的關係問題。

老默似乎並不怎麽擔憂。

客觀上,朵兒媽來上海了,舉目四望,沒幾個熟人,該務實了,隻要一心對她好,她沒必要損害自己的利益。

主觀上說,人心都是肉長的。

“再說我們不都喜歡音樂,更喜歡小提琴嗎?有共同語言。”老默補充道。

朵兒覺得好笑,故意促狹一下,“我看你們在一起倒挺合適。”

老默正色。“不許亂講。”

朵兒這才意識到話說重了。是,他們中間隔著尼尼呢。長幼有序。

尼尼上幼兒園了。一周去朵兒媽那一次。日子似乎恢複了平靜。車走車路,馬走馬路,大家各忙各的。

朵兒在公司威望日隆,情感穩定,家庭和諧,她似乎也更有了幹勁。奔四張的人了,她漸漸明白,這一輩子除了為自己,還為誰活。

辦公桌上從前放兩個相框,自己的,孩子的,老默露一隻胳膊,現在她媽年輕時的照片也擺上,但偶爾鬧矛盾,她就把她的照片倒扣過來。

孩子大了,老默過夠了家庭生活,也打算換換腦子,團了幾個老哥們打算給他開一個小型音樂會,前期準備很費一番功夫。

對這事,朵兒就兩個字,支持。藝術讓老默不同,讓他區別於一般的上海老好男人。

朵兒媽也有她的樂趣。參加旗袍會,姐妹下午茶,晚間走步,中老年婦女到哪都能找到自己的組織。一來二去,瘦了點。

朵兒媽麵相微變,竟招來幾個追求者。都是老男人。比她顯老得多。

她當然看不上,可跟朵兒說這事的時候,嘴笑得卻合不攏。我可以不答應,但得有人追。驕矜。

隱隱約約,朵兒捕捉到了幾分媽媽身上的少女氣。老少女。女人不管多老總還有少女的殘留的。

老默的小型音樂會是個拚盤。古典的有,潮流的有,還有懷舊的。老默這幫人跨越了幾個時代,但卻沒落伍,靠曆練鎮場子。

場子是朵兒媽沒見過的,有點像藝術劇場,百老匯的意思。人是朵兒媽沒見過的。都是修煉成精的中老年人。

表演是朵兒媽沒見過的。唱流行歌“雨傘”,umbrella,幾個老家夥竟跳起舞來,中途朵兒被請上台,也狠狠舞蹈幾段。她竟然會踢踏舞!

朵兒媽認識了全新的女兒!素雲在台下,淹沒在黑暗中,不得不感歎,大城市的魔力,過去老默在她看來,不過是一個棒槌,木頭疙瘩,可沒想到人家卻是多麵體,但正因為多麵,保持一份單純質樸的心就更難得。

懵懂間,串場主持人握著話筒喊,下一個歌曲,“我隻在乎你”,表演嘉賓,馮素雲女士。

是她,朵兒媽。慌不擇路,她恨不得逃出去。她早忘了自己曾經有機會在幾萬人麵前表演。膽子大。現在幾十人,卻都怕了。

全場都在找馮素雲。

朵兒站在台邊,遙遙地望著媽媽。是她安排的。遊戲讓人忘記恩仇和偏見。想要一個丈母娘接受女婿,最好的辦法是讓她對他有幾分欽慕。朵兒媽無處可逃。

終於上了台。音樂響起。老默從舞台左側走出,西裝,打著領結。

他先唱,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再哪裏。開口脆。

到第二段,朵兒媽戰戰兢兢接了,沒想到效果不錯,那就唱下去,唱下去。越來越輕鬆,放鬆。朵兒微笑著。媽媽快樂了。她相信一場音樂會下來,媽媽就可以和他們一起包餃子了。

的確,下了音樂會,朵兒媽就被“軟化”了。這種軟化不是說一場表演朵兒媽便被收買,而是說,朵兒 媽看到了一種新生活。年近花甲,還能見識到新生活。

算算賬,朵兒媽覺得賺了。

朵兒問:“媽, 有空來家裏坐坐,指導指導,過日子,你是專家。”

位置抬高了,再給個台階。朵兒媽,馮素雲女士,也就順著台階下了。

“尼尼想姥姥嗎?”朵兒媽很嚴肅。但已經算鬆口了。

然後就是兩方準備,還有時間,朵兒媽是準 備衣服。老默的朋友圈她見識了。

有檔次,有品位,但什麽檔次,什麽品味,好在哪裏,她說不清。以前她總是居高臨下看朵兒。什麽不是她調教出來的?整個人都是她生的。幾十年過去不一樣了 。她發現朵兒身上也有了一些她不可親近的東西。

買衣服,自己去,豁出去。上街。大紅大綠。試 試,不行。賽狗屁了。可那種素淡的衣服,她這個年齡穿,也顯不出氣質,隻能更顯得臃腫。

到最後,朵兒媽隻好還是按照年輕時候的審美,兩截式,下麵束裙子,白底藍碎花,上半身是小褂子 ,掐腰——盡管已經沒什麽腰。也就端然可喜了。

當天,朵兒要來接。

朵兒媽說:“路我還認識。 沒老到那份上,綠色出行吧。”朵兒隻能放棄,她說怎麽就怎麽。

約莫到時間,沒人上門。朵兒打 電話問,素雲說一會就到。迷路了。問,又被人指錯了路。

過了十二點,才終於找對地方。滿頭大汗。本來想好的優雅出場,在實際生活中一下變得狼狽無比。

朵兒一身居家服。自自然然。老默也 是一件舊褂子,挽著袖子,圍裙是藏青色,也洗舊了。

一下子就趁得素雲的新衣服少了點沉澱。老默笑嗬嗬的。朵兒媽不發話,他不好叫人,半天,隻說:“來了。”

朵兒媽側身進屋。倒好的果汁在桌子上。尼尼坐在地上玩玩具。

老默一頭紮進廚房。朵兒媽坐了一會,跟朵兒也無話。便起身到 廚房裏,問老默做的什麽。

老默手下正壓著一塊瘦肉。朵兒媽問:“打算怎麽做?”老默說做肉片 。

“做什麽肉片。”朵兒媽專家味很重。也是,在廚房耕耘了一輩子。她最有發言權。

“對半切。” 下命令。

老默照做。

朵兒抱著尼尼探頭進來看。被她媽打發出去了。說給孩子聞什麽油煙。

“朵兒喜歡吃炒肉絲。土豆有嗎?青椒呢?”

老默連忙奉上。朵兒媽一步一步教,好像在教小學生,說要切細一點,朵兒喜歡吃細絲,然後裹上 麵粉。老默一臉心悅誠服。是個好學生。

然後是第二道菜,第三道菜,都跟朵兒有關。也是,這些 細節老默確實不知道,又確實感興趣。這和朵兒過去三十幾年的生命有關。

對老默來說,那是一片永遠也無法開墾的土地。而朵兒媽卻忽然把這一切帶到他麵前。

做好了。幾個人坐下吃飯。老默開紅酒。朵兒媽忙說不喝,不會。朵兒見不慣,“媽——”牛排 店的紅酒是假的?裝什麽裝。朵兒媽又說喝了。一點點。

一頓飯,朵兒媽似乎就融入這個家庭了。表現是,她沒把自己當外人。但這也是因為牛朵兒在。牛朵兒是這個家女主人。她是女主人的女主人。皇太後。

老默在素雲麵前,也總是放低身段。這點朵兒媽比較滿意。他當然不叫她媽。而叫,馮老師。一個充滿含義的稱謂。

朵兒媽和老默的話題不算多。聊尼尼, 孩子才多大,曆史短,說來說去隻能說一點當下的事情,胖了瘦了渴了餓了。聊音樂,朵兒媽道行太淺,老默道行又太深。好在有一個話題的富礦,就是朵兒。

朵兒的一切老默都感興趣。但朵兒媽又能巧妙地將關於朵兒的材料組合,並且不失時機地突出自己的作用。比如,朵兒從小摔過一跤,摸瞎瞎的時候從三樓樓梯縫裏掉下來的。能揀一條命主要是因為朵兒媽,”趕到得及時“,再晚五分鍾,就可能失血過多而死。

可朵兒的版本卻是,“隻是碰掉了點皮”。

朵兒說她媽一向有自欺欺人的毛病。再比如,朵兒媽說朵兒三歲就會背誦唐詩一百首。是她教的。朵兒這點承認,不過據說是朵兒爸的功勞。不過,老默也不問真假,她說,她就聽,他是一個好的聽眾,都這個年紀的人了,真的假的,重要嗎?

一家人其樂融融。朵兒媽一周上門一次,吃個飯,聊個天,解個悶,所謂天倫之樂,不過如此。朵兒知足。

五月份,歌舞團照例體檢,結果出來,老默的情況不容樂觀。體檢中心通知複檢。查出來,胃癌早期。

朵兒不是第一次應對生死,鎮定些。可朵兒媽卻生起了悶氣。

早說不讓找這個老頭子。現在好了,事都來了。朵兒媽有種自己的預言成真的沉痛感。

“還沒到那一步,不用著急。”朵兒勸她媽。

“還不著急?”朵兒媽驚詫,“知道那個報告單上是什麽字嗎?”朵兒媽不願意說出那個字,仿佛隻要說出來,那病魔就會找上她。

朵兒不說話。

“真是,墓地買對了。”
朵兒不幹了。“媽你能不能樂觀點。”

病人本人倒是比較樂觀。病程尚在早期,專家會診之後,絕對部分胃切除。老默女兒從香港去加拿大定居,回國不便,老默也就沒通知。

手術很快安排了。再一次站在手術室門口。朵兒媽心中五味雜陳。上一回,是她送走了丈夫。這回輪到朵兒?也是丈夫。驚悚的巧合。醫院一片死白,牆壁,燈光,地麵,還有醫護人員的工作服裝,朵兒媽看得心裏發冷,在望向女兒,雕塑一般抱著孩子。仿佛能接受一切打擊。

“你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朵兒媽忍不住苛責。可朵兒仿佛聽不見,留給素雲一個背影。

等了七個小時。老默出來了。一切順利。因為隻是萌發期,連化療都不用做,住院觀察治療。等病情穩定就可以回家。

朵兒知道她媽靠不住。帶孩子行。照顧老默?天方夜譚。所以她索性給勞請了護工,一天兩百二,就這麽住了一個月,總算可以回家靜養。

住院期間,素雲去看過老默一次。拎著雞湯,朵兒讓她熬的。老默掙紮起身。算是尊重。

“躺著吧。”朵兒媽放下雞湯。臉色陰沉。沒話。好久都沒話。終於,朵兒媽長長歎了口氣。老默先說話了。“沒事的。”

朵兒媽扭過脖子,停不下來,“你說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朵兒母子兩怎麽辦?朵兒那麽年輕孩子還那麽小,以後指望什麽?”

老默一臉疲憊,還是微笑,“放心,朵兒能照顧自己。”

“你這是不負責任你知道嗎?”

老默無言以對。他不用解釋。朵兒媽坐了一會,走了。直到老默出院,朵兒媽沒再去過。出院後,朵兒去老默那接尼尼。

朵兒媽苦口婆心跟女兒說:“牛朵兒,我可提醒你,給自己留後路,不留後路倒黴的是你自己,你才多大,以後日子你怎麽過?你想過沒有,考慮過沒有,媽媽沒有文化,但媽媽都知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素雲說的是實話。可這個問題,根本沒必要拿到台麵上談,尼尼出生那一刻,她就考慮到了。還用她說?朵兒媽還在喋喋不休著。朵兒腦中一片空白,等素雲嘴巴不動彈的時候,她才說:“講完了吧。”

“你什麽態度?!我為誰呀?啊?”

“我明天下午出差,老默有保姆看著,孩子你去接,接了去家裏看看,保姆可能靠不住,隻能信你。”

“出差?去哪?”

“馬來西亞。”

“多久?”

“快三天慢五天。”

朵兒媽在心裏歎,自己怎麽遭這個罪,老了老了,又要伺候小的,又要伺候老的。憑什麽?為什麽?女婿是半子,她怎麽能有這樣的老兒子?可氣!可是,第二天,朵兒媽還是按照女兒的囑托,去接了尼尼回家,又看這保姆把嬰兒米粉攪拌好,一碗給尼尼,一碗給老默。“作吧,就作吧。”朵兒媽把剩下的一點米糊喂到自己嘴裏。吃光了,樓下嗡嗡嚶嚶,朵兒媽大聲喊,“祝嫂,洗碗,電視聲音小一點,又是孩子又是老人,不要那麽大噪音。”

電視聲音不絕。

朵兒媽走下樓。電視裏新聞主播快速播報著,“上海飛往馬拉西亞的航班在南海遭遇台風索尼,飛機墜海,乘客的安全情況還在持續關注中……”素雲頭皮過了電一般。

馬來西亞。上海。馬拉西亞。上海。

牛朵兒!

女兒!

朵兒!

她慌亂地找到手機,撥打過去。關機。再打,關機。發信息。十幾條。毫無反應。

她奔到老默房間,到這個時刻,她能說的人,也隻有他。這個病了的男人。
老默強打精神,問怎麽了。

朵兒媽語無倫次。表達了半天,才在保姆的幫助下說清楚了自己的擔憂。飛機失事了。朵兒可能在上麵。

老默比朵兒媽好點。他先打電話去朵兒公司,問了朵兒出差的情況,小秘書說,牛姐本來是的明天出差,可不知為什麽提前了。這話老默沒跟素雲說。他問訂票的小秘書要了航班號。再看你問。心沉入海。

“在上麵。”老默口氣沉重,“不過還有希望。”尼尼配合地爆哭。保姆把孩子抱出去。

飛機掉到大海裏。希望在哪?

朵兒媽頭一懵,癱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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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ngrongrong 回複 悄悄話 SA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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