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念的經7
朵兒爸去世,朵兒媽一個人住在小城,她不想去上海——至少她沒開口提出過這個要求。
朵兒也沒發出邀請,不開心的事情還沒過去,朵兒媽接受不了老默。她更接受不了的是自己苦心孤詣營造的完美世界,一夕之間就破碎得好像粉末,隨風一灑,就消逝得無影無蹤。
朵兒媽整天就待在家裏,她不願意跳廣場舞,不大與人接觸,因為她受不了別人的同情和流言蜚語。
雖然她守口如瓶嚴格保密,但關於朵兒和丈夫關係不好的“謠言”還是長著翅膀到處傳播。
無他,老丈人死,女婿都沒來。還不能說明問題?
有人說朵兒太用心工作,忽略了家庭,有人說是女婿在國外跟洋妞好上了,也有人說還沒離婚,隻是分居,不在一處睡,聽說女婿嫖娼被抓過一次。
朵兒媽在老家根基深,有人來找她“匯報”,她聽了隻是心安,因為沒有一個說到點子上的。那就好。那就好。
朵兒媽苦笑,這些庸俗的街坊四鄰可能永遠也猜不到,朵兒和一個老司機在一起。
人家問,她就還說沈偉是女婿,在厄瓜多爾出差,僅此而已。
突然一個人,朵兒媽感到孤單。
閑時,她竟也找出一把小提琴,咿咿呀呀拉著。鄰居投訴了幾次。她也就不好意思拉下去了。
牛朵兒一周給她媽打一個電話。母女倆都隻是問問無關痛癢的問題,比如,吃了什麽,天熱了或者冷了,衣服少穿多穿,每天要運動保持血液循環之類。
朵兒媽不打算先低頭。
後來輾轉有個親戚去上海,提起朵兒媽的狀態,很是擔憂,說照片拍出來人都不好看了。
苦相。相由心生。可能有點腫。
朵兒聽了,心疼,再給媽媽打電話,一堆沒用的話當中也跳出一句有用的,“要不你來上海吧,房子夠住。”朵兒媽聽到這話眼淚都下來了。
爸爸去世,媽媽被女兒接到上海養老,這又是一個可歌可泣值得周圍人傳頌的故事。
母慈,女孝。
可朵兒媽不能就這樣同意,絕不,一山不容二虎。她不能就這樣低頭。
“我不去,“朵兒媽雲淡風輕,好像那些無眠的黑夜都不做數了,”眼不見為淨。” 這是價值判斷。意思是,那個什麽廖自默,你自己伺候。
朵兒媽剛送走一個老頭,見不得另一個老頭。
“你把孫子給我送來。我帶。”朵兒媽突然提出要求。
若在平時,朵兒斷不會同意。這不成了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了嗎?可如今時期非常,朵兒媽不願意來上海,孩子送回去跟她待一段時間,解她心苦。
送走孩子前,朵兒哭了一場,她有些後悔,不是後悔和老默在一起。而是覺得當初簡單問題複雜化,如果生把老默拋在媽媽麵前,恐怕如今也接受了。哦不,還有爸爸呢。
生了孩子之後,朵兒的心軟了許多。她發現自己更像一個女人了。完整的女人。
她哭,老默就勸,”慢慢來吧,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們真心相愛,有什麽錯呢?更老的科學家還跟更年輕的女孩子結婚呢。”
朵兒發笑,“你是科學家嗎?名人總是有更多特權,無形中的,我們隻是普通人。”
正因為朵兒意識到自己的普通,她才不打算衝撞世俗,而是繞著走。曲線救國。可沒想到遇到朵兒媽這堵繞不過的南牆。
孩子送回老家前落了個戶口。之前為朵兒爸的事忙,沒得空。
上戶口,取名字,朵兒讓老默取。
老默想想,道:“就叫廖尼尼。”
朵兒一直討厭自己的名字,叫朵兒就罷了,偏姓牛。兒子的名字不能取錯。
“有什麽寓意?”朵兒問。
“兒子跟小提琴大師帕格尼尼一天生日,紀念一下。”老默的解釋很合理。朵兒應允。她愛這充滿藝術氣息的名字。
廖尼尼,一聽就是個小提琴家,不是有叫馬友友的是個大提琴家嗎?廖尼尼類似。
尼尼被送到小城去了。剛開始有些認生。可朵兒媽很快就和尼尼親得分不開了。是親姥姥沒錯。而且還是個有能耐的親姥姥。
隻要不是大風天,或者空氣不好,朵兒媽都會帶尼尼去小城的一個大廣場上散心,練習走路,也教說話。朵兒和尼尼一出現。自然就成了焦點。多半是誇讚的,誇也就誇相貌。
“哎呀,素雲,跟你長得真像。”朵兒媽大名素雲。
“鼻子像,嘴巴像,臉型像,皮膚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就是不說眼睛。
朵兒媽先聽著高興,後來也不自覺覺察出一點不對,比對著看,就一雙眼睛突兀,素雲的眼睛是細長,可尼尼的眼睛是圓滾滾得大。
像廖自默。可惡。男人要這麽大眼睛做什麽?!蠢頭巴腦!還叫什麽尼尼,怪相。
所以在報名兒童早教班的時候,朵兒媽填報,姓名一欄改寫成:廖忱忱。算是反叛。
忱忱,心還在姓沈的那。
朵兒一周來一次,一個月把尼尼接回去幾天,孩子應該有正常的家庭,見得到父親、母親,可朵兒老家,一時半會老默又不可能去。
朵兒隻能協調,周旋,老默配合,她媽媽不配合,她盡量彌合。
她有時候不懂她媽到底在抗拒什麽?老默除了年紀,哪裏不好?朵兒媽為了一點麵子,固執掙紮,太沒必要。
女人嫁給年齡大的人,太常見了。就因為她是頭婚?吃虧了?她沒有能力說服媽媽。也許這就是普通人,被條條框框束縛著,安定團結。
這一二年為家裏的事忙,朵兒感覺到老默也老了。上了年紀,一年一個樣,晚上看電視,他有時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依賴。她前所未有地體會到詞的涵義。盡管老默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過,以後真到老得走的不動那一天,他都不會給朵兒添麻煩。然而有客氣的成分。這就是跟老人在一起的麻煩之處。不過朵兒想清楚了,她享受了她給予她的安定、穩重、舒心,剩下的,也是該承受的。
隻是她媽怎麽辦?這扭曲的狀態。尼尼遲早得接回上海。他要上幼兒園,將來還要上學,讀書,開始他自己的人生。
有時候在辦公室忙碌著,也就一打岔的瞬間,端著花茶杯子,她不知怎麽的會想起,如果有朝一日她媽和老默有一個人先走了。
事情就都解決了。太邪惡嗎?但這就是事實。就是人生。
朵兒的內心早老了。這恐怕也是她能和老默在一起的真正緣由。
關於忱忱的問題,朵兒還是發現了,幼兒遊泳課,老師叫名字,“廖忱忱。”朵兒以為自己聽錯了。
老師又叫,這才聽清楚,尼尼和忱忱,天差地遠。
去看登記簿,老師說孩子的家長就是這麽登記的。
哦,朵兒明白,是她媽所為無疑了。忱,心在沈的右半邊。可笑,真是可笑。她不懂她媽媽到底中了什麽瘋魔。不但不麵對現實,還要篡改。指鹿為馬了。
朵兒媽遠遠地從商場盡頭走過來,剛去洗手間,朵兒陰沉著臉。等她媽走近了。
“媽,我兒子叫廖尼尼。不是忱忱。”
朵兒媽呆了半秒鍾,立刻嬉皮笑臉說:“對,尼尼,尼尼尼尼,我記錯了,看我這腦子。”
媽媽的反應朵兒有些意外。她原本以為,她親媽會強烈反彈,嚴重聲討。可她沒有。和風細雨。承認錯誤。但很快朵兒就發現,她媽是錯誤承認,但就是不改正。潤物細無聲。她甚至聽到她拍手叫他忱忱了。
朵兒喊兒子,尼尼,尼尼我是媽媽。尼尼看都不看她。換成喊,忱忱。孩子立刻扭頭看人了。
很明顯,兒子平時被忱忱兩個字包圍了。“罪魁禍首”沒別人,就是他親姥姥。
回到上海,朵兒沒跟老默提這事。直接找沈偉談了談。逢周末,沈偉陪朵兒回了趟老家。
飯店擺一桌,是為賠罪。朵兒媽剛進去就覺得不對。沈偉的笑容古怪。充滿抱歉。他曾經主演了婚禮宴席。
“來了。”朵兒媽說,走到桌前,坐下。
沈偉連忙說要點菜,拽過菜單。朵兒按兵不動。不曉得媽媽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服務員站過來,朵兒媽就拿起菜單正常點,一邊點,一邊還詢問朵兒和沈偉,什麽愛吃,什麽不愛吃。乍看上去,真像一家人。
朵兒心裏亂亂的。她媽卻從容平靜。飯菜上來,滿滿一桌,朵兒媽微笑著,時不時給兩個孩子布菜。
沈偉訕訕地,他是來請罪的。戴罪之身。卻忽然被宣布無罪釋放。原因不詳。
“阿姨,謝謝。”沈偉怯怯。朵兒不說話,時不時很沈偉對個眼神。
“來點酒吧。”菜吃到一半朵兒媽忽然說,“來一點,來一點。”
沈偉和朵兒都沒拒絕。拿酒上來,一人一杯,齊了。沈偉敬朵兒媽,兩個人都幹了。又是一杯。酒勁滿滿上來了。沈偉喝酒上臉,脖子都紅了。
到第三杯,他終於鼓起勇氣,說:“阿姨,這個,其實我今天來……”
朵兒媽用酒攔道:“什麽都不用說了,都明白,阿姨明白,都在酒裏,不說了,都在酒裏……”
沈偉隻能陪著喝,剛準備好的話,到了嗓子眼又混著四十幾度的白酒精衝到胃裏,燃燒著,粉身碎骨。
“從今以後,我就是你媽,你就是我幹兒子,我不管你是誰,我就認了。”朵兒媽燃了。
這樣的劇情在意料外,但沈偉也被深深感動。他身份特殊,平日裏活在邊緣,誰這樣對他掏心掏肺過。他上前抱住朵兒媽。眼淚嘩嘩流。好半天,兩個人才分開。
朵兒望著這一幕,眼窩竟也熱熱的。為什麽,說不清,她隻是覺得媽媽有些被撞。嗨,隻要活著,誰不悲壯。
“媽,我敬你。”朵兒終於舉杯。
朵兒媽不看朵兒,頭偏向一邊,忍住淚,隨意碰了一下,“好,喝,你大了,長本事了。媽媽管不了你。你都對。”
說罷一飲而盡。
朵兒雙手持杯,充滿儀式感。喝完了,才說:“媽,尼尼要上幼兒園了,得回上海,跟我去上海吧,那裏沒人認識我們,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這些年,老家年輕人朝外走的越來越多,那個老社區,越發隻剩下一些老年人留守。
上海,一個廣闊天地。朵兒媽又何嚐不想去?隻是,就這樣去嗎?那裏是她的家嗎?中間還夾著個老默,生活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朵兒媽不說話。這是個大決定。
“媽——”朵兒深情呼喊。沈偉也跟著勸。
“我單過。”朵兒媽置氣般。其實一瞬間她就想清楚了。就一個女兒,不跟她走,又能跟誰走呢?去養老院,似乎還太早。而且她一時半會還不能接受。
“去上海你單過你的。”朵兒還是勸。
“孩子我帶。”
“你帶你帶。”
“我要再婚的。”朵兒媽忽然說。
朵兒和沈偉儼然。
“找個比你那位還年輕的。”
沈偉笑了。朵兒知道她媽是故意氣她。
“你找誰我都沒意見。”
“你巴不得把我掃地出門。”朵兒媽假裝翻臉。
“我養你到老死。”朵兒堅定。
“呸呸呸。”朵兒媽用筷子敲了朵兒一下。
寫的挺好的,朵兒以後有夠受的,找個老的其實真的就像找了個墳似的。太沒有活力了,代溝,想法差異,孩子大一些,過到一起真是不容易。老廖要是特別有錢可以解決大部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