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念的經6
本命年到來之前,牛朵兒完成兩件大事。
一,把孩子生了,是個大胖小子,七斤三兩,母子平安。朵兒也覺得自己有福氣,生男生女全靠男人,老默這年紀,還能老來得子,實在是燒高香了。
第二,換了套房子。原本的福利房,她嫌地方不好,如今到五年,可以出售。朵兒幹脆賣掉,自己添點,老默出二分之一,合起來在七寶買了個二手loft,夠大,寬敞,房產證寫她一個人的名字。她承諾讓老默住到老死。說得很白。老默笑笑,算是同意。反正也不是她貪,她想他總會考慮自己兒子。老婆是假的,兒子可是真的。因為準生和生育保險的問題,朵兒和老默去大了個結婚證。民政局的小姑娘波瀾不驚,也多問,也不恭喜,蓋了個章就算名正言順的夫妻了。當初為結婚不結婚的事糾結好久,如今為個保險問題,順水推舟,完成大事,兩個人走出民政局,對望,一笑,盡在不言中。
老默市區的房子保留,租出去,算月月奶粉錢。朵兒沒讓她媽來伺候,在月子中心住滿一個月,兩個人搬到新房子裏,住,大,能堂堂正正請個保姆帶孩子了。
一時間,牛朵兒振奮無比,人生第一次,她體會到擁有這個詞的含義。房子,車子,體麵的工作,對她好的丈夫,健康漂亮的大胖兒子,短短兩年內,她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什麽都有了。對,生活,沒必要硬碰硬,有時候耍一點小花招,遊擊戰爭,反倒能夠出奇製勝。她跟老默是有愛情的。老默也忍得下這口氣。上海人務實,到了老默這個年紀,更是處處落到實處。相比之下,朵兒覺得她媽簡直可笑又可歎。
滿月回娘家擺酒。朵兒事先宣布了,沈偉在厄瓜多爾出長差,回不來,公司派了個司機接她回去。朵兒媽沒說什麽,隻是驚歎女兒長本事了。都有專職司機了。
老默就是專職司機。他故意打扮樸素再樸素,匿著名,跟牛朵兒回老家看看。又是一番富貴風光。這次開的宴席比朵兒結婚時還多。三十桌,隻多不少。朵兒媽再度風光無限,又見一輩人了,是姥姥了。勞苦功高。喝。朵兒跟著她媽,移步換景,笑臉盈盈,她也高興,不得不說,有時候她樂於成全媽媽,可不,她這麽老天拔地費盡心思,可不就是為了顧全她媽的麵子。成全一個美滿家庭。朵兒喝多了,走路不走直線,老默心疼,上來扶,朵兒媽卻道,怎麽回事,司機去那桌。她階級思想很嚴重。老默這才想起來身份,連忙去從桌了。朵兒媽敬了一圈,到老默這桌了。她多少已經有點糊塗,但也說不準,還認人。半夢半醒,的難得糊塗。“辛苦啊。”朵兒媽舉杯邀明月,是對著老默的。
“不辛苦不辛苦。”老默一飲而盡。
“爽快!”朵兒媽叫好,“不能酒後駕駛哦,”老默唯唯。朵兒媽又問:“師傅貴姓啊。”老默沒過腦子,“廖。”
朵兒爸過來了,朵兒媽扶著丈夫,走了。
慶賀了三天三夜。朵兒和老默帶著孩子回了上海。剛開始不讓走。說心疼孩子。朵兒承諾,等百天之後,再把孩子送回來給姥姥帶。朵兒媽又送了好些金鎖銀鐲,保她的乖孫子。
一切靜悄悄的,安定,團結,朵兒的幸福在老家被傳得神乎其神,幹得好,嫁得好,生得好,樣樣好,當然這一切都多虧了朵兒媽的宣傳之功。
朵兒爸日日喝點小酒,下午打牌,近來也學會遛鳥,更多的時候是在小公園裏跟一群老頭吹牛皮,國際國內的侃。不過侃來侃去,朵兒是他最大的驕傲。
到了夏天。公司給朵兒放了長假,大概半個月,朵兒撒了個謊,說要去海外跟沈偉團聚。合照早拍好了,在金山海邊聚會時拍的,跟沈偉,應付差事。
實則把兒子送回老家,給保姆放個探親假,她跟老默坐郵輪去北歐玩了一趟。朵兒和老默坐在甲板上,海風清涼,四周是茫茫的海水,老默拿起小提琴,琴弦換了,音色還有生,但老默技術好,又投入感情,他拉“愛情萬歲”。
恍惚之間,朵兒才記起她和老默的最初。就是因為音樂,因為才情,因為愛情。雖然如今,也成了家庭,但這種古怪的家庭模式,謊言疊著謊言,朵兒反倒覺得有幾分浪漫。她相信老默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的不爭就是爭。誰能陪誰一輩子,能在一起,如此良辰美景,朵兒知足。
船靠近哥本哈根,手機才有信號。朵兒的腳剛挨著陸地沒幾分鍾。隻聽到手機一陣狂響,是短信息。朵兒本能覺得不妙。她甚至想到了兒子。能出什麽事?才送回去幾天?!她開始有些怨媽媽。
定睛一看,是她爸出了事。
是她媽發的。一條信息發了幾十遍:你爸病重,速回。
朵兒直覺得頭皮上有一萬隻螞蟻爬過。下船就買機票。她不等老默,一個人先回去了。
朵兒爸是急性腦溢血。喝酒喝多了,又胖,高血壓藥不定時吃,在澡堂裏泡澡吹牛皮,一高興,出問題了。
朵兒到醫院,她爸已經昏迷。朵兒媽抱著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淚,一輩子吵吵嚷嚷,真有事情了,她心裏也過不去。
朵兒媽一個勁嚷嚷,“朵兒,快救爸爸,朵兒,沈偉呢,快讓他回來。”
朵兒早哭成淚人了。可一聽她媽提沈偉,火氣就有點上來。
她著急:“他是我爸我能不救嗎?!”幾乎咆哮。
朵兒媽不說話了。淚也被嚇退。女兒翅膀硬了,有才又有財,在家裏的地位自然上升。朵兒媽懼她幾分。
忙了一天一夜,朵兒爸的病情穩定住了,但還是危險。小城醫院不肯給開顱,說出血太多,唯一的生機是轉院。
第二天晚上,老默開車來了。上海那邊已經聯係好了醫院。他的老朋友。到小城來接人。
朵兒媽對老默還是淡淡的,或許他是司機,朵兒是領導。她沒必要對他客氣。
人拉到醫院,朵兒跟在後頭跑來跑去,朵兒媽跟著救護床進了病房。她發現好主治醫生和護士都圍著這個司機轉。
等人都走了,朵兒媽上去問,“剛才跟你們說話的那位是?是司機嗎?”值班小護士說:“什麽司機,是我們院長的朋友,著名的歌唱家廖自默老師。”廖自默?他果然是廖自默。朵兒媽心沉入海,又來不及打撈。朵兒爸立刻安排手術,她得去簽名。隻能暫時放下。
手術室門口,母女倆等待著。過了最初的焦慮,她們似乎都平靜了些。等待命運的判決。
老默站在幾人外,朵兒媽看過去,越看他越不像司機。但她也不問,管他是誰,她也不認。
“沈偉什麽時候回來?”朵兒媽小聲問。
朵兒一愣,這個時候了她還問沈偉。
“本來沒打算跟你說,我跟沈偉,最近感情出了點問題,兩地分居……”朵兒想畢其功於一役。
“那也不許離婚!”朵兒媽聲調提高八度。
朵兒和老默都被嚇了一跳。激動過後是冰冷的一夜。
手術結束了,生死未卜,醫生說,生死就看能不能挺過這一夜。朵兒媽也沒哭,就趴在丈夫床前,目光呆滯。
朵兒哭了。她原本以為自己看淡生死,可真臨到頭上,還是缺乏經驗,而且這是爸爸啊!隻有老默跑前跑後,打點著一切。
一夜好長,朵兒覺得自己仿佛經曆了幾世,從生到死,又死而複生。可等到天快亮,朵兒爸還是一陣高燒,話都沒留就撒手人寰。
朵兒媽這才放聲大哭。
朵兒要忙前忙後,想著料理後事,反倒來不及悲痛。
醫院就地就有喪葬服務,一條龍。朵兒和老默聯係了最高檔的。
朵兒媽卻說:“不行,老牛要回家的。”
朵兒不敢置信,又問一遍。
“老牛要回家的。”朵兒媽還是那話。
朵兒知道她媽的意思了。最後的儀式,最後的心願,雖然她爸客死他鄉,也應該“壽終正寢”。
朵兒跟公司告了假,兒子請保姆帶著一起走,她照顧媽媽,剩下的事,隻能委托老默辦理。
借了冰車,一路把朵兒爸拉回老家。停在客廳裏,好在天還不算熱,單元門口搭上涼棚,燈泡點得亮亮的。為了讓朵兒爸能找到家。
吊唁的人不絕。朵兒跪在靈前,她是孝子賢孫。朵兒媽癱在一邊,哭得沒個人形。
夜深人靜,保姆忽然跑出來,說孩子哭了。朵兒起身去給孩子喂奶。喂了一陣,孩子還是哭。
老默趕過去,抱起來來回走。朵兒媽看不過,對朵兒說你去照顧孩子,我守著你爸。朵兒怕露餡,過去接過孩子,抱了一會,不哭了,交給保姆,她繼續守靈。
一夜不能睡。朵兒和她媽都裹著軍大衣,歪在那。冷不防,朵兒媽問:“沈偉什麽時候回來?”朵兒聽了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不答。這一次她堅決不答。
朵兒媽繼續說:“回頭立碑,得把沈偉的名字刻上。”
朵兒渾身一緊,什麽意思?朵兒第一次覺得不對。難倒她媽已經知道了什麽?那她為什麽裝傻?是,自從接了廖自默的快遞,她就感覺有些不妙,老默還說過,有一陣他老接到朵兒老家的電話,剛開始他還以為是營銷的,後來才發現,那個號碼通了之後沒人說話。
是,也許她媽都知道了。
那試試吧。
“媽,你知道廖自默是誰嗎?”
沉默許久。
“我不想知道,也永遠都不要知道,根本沒必要知道。我不知道,你爸更不知道。”朵兒媽冷冷的。
清楚了,朵兒清楚了。她媽早知道了,她知道,她知道自己女兒其實並沒有跟沈偉在一起。廖自默才是真正的男主人!可她就是不承認,不麵對,朵兒設計騙局,她幹脆將計就計,錯就一錯到底,一生一世,一輩子,反正外麵都知道,沈偉才是她的女婿!
不,朵兒在內心呼喊,不公平,她看著老默蕭瑟的背影,這太不公平!老默不能白付出,她必須給他一個名分。至少在她媽這。
“我跟廖自默在一起了。”朵兒擲地有聲。
朵兒媽不看女兒。
“我跟廖自默在一起了。”
一抬手,朵兒媽狠狠打了朵兒一個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