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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居樂業(1)結婚了,失業了

(2017-01-02 00:59:31) 下一個

天光大亮,這裏是上海。

弄堂裏,六層老式樓房,一戶普通人家,多少年風雨,人老三代都居住在這棟樓裏,上海房子漲價的時候,戶主人也沒想著把這房子賣出去,不,不能賣,這是根,有這房子在,在上海的生活,就還有奔頭,生活,就隱約還有那麽一點幸福可言。

幸福是什麽?也就在七八個小時之前,羅東方還跟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叨咕,幸福就是一聲溫暖的問候,一次深情的祝福,一個健康的身體,一份平淡的生活,一份快樂的心情,一生簡約的知足。擁有了這些,就是幸福!

沈居裏聽得雲裏霧裏,喝著這心靈雞湯,昏昏睡去,可等這一大早鬧鈴一響,在這十平米的小臥室裏,沈居裏伸出一隻手,按下鬧鈴,頭發亂蓬蓬,睡眼惺忪,坐起來,一瞅,幸福早被炸得血肉橫飛。她上班要遲到了。

沈居裏搖他的新婚丈夫羅東方,說快,要遲到了。可東方並沒有打算立刻起來,他隻是小聲地說了一句,我婚假還有一天。居裏不管他了,她得上班,有關生計,不容馬虎,必須當機立斷,勇往直前,她迅速套上衣服,任憑東方在床上慵懶地翻了個身,人比人,氣死人,他怎麽就多了一天婚假呢。唉,誰叫她在私人小公司,不規範,沒道理,但還得苦幹。打開窗戶,上海早晨的喧嚷已經撲進屋子裏來。沈居裏決定,立刻將自己投入快節奏的上海生活中,她結婚了,有家了,便更有了奮鬥的理由。

小客廳,十二平米左右,靠牆是一個老式褐色皮沙發,前麵一隻長方形茶幾,沙發對麵牆壁下放著電視機,電視機旁邊是一個食品櫃。一位中老年男子在客廳中間的折疊式餐桌上吃一碗稀飯,他是這個家的男主人,叫羅進寶,土生土長的上海人,羅東方的父親,他現在是沈居裏的公公了,人們都叫他老羅,可他的妻子安秋萍,一律叫他進寶,不為別的,就圖個好彩頭,進寶,招財進寶。一位女士在陽台吊嗓子,露個背影,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之一,叫安秋萍,她是沈居裏的婆婆。天空中鴿子掠過,烏烏央央的,似乎也在趕著去上班。

老羅對安秋萍的歌喉不滿意,一輩子都不滿,他偏偏頭,嘀咕道:“別唱了,這還沒算退休呢,就在這幹嚎。”安秋萍不回頭,可嘴上不饒人,“嗬嗬,再過兩個小時我就退休,退休了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誰也管不著。”羅進寶嘴仗打不過她,隻好說:“隻要你不外出唱戲,我才懶得管你。東方怎麽還沒起來?現在年輕人就是懶。”一提到年輕人的懶,可算說道安秋萍的點子上了,這容易讓她想起自己的青春,安秋萍轉過身,兩手還是叉腰,提氣,“謔,哪能跟我那剛嫁進你們家的時候比,那叫什麽,晨昏定省,飯菜俱全,一樣都不會少的,哦不,就是現在也不能比,樓上的早飯我可是早就端上去了哦,現在的媳婦,我吃過她一頓飯幺?我都不指望她給我做飯,不要給我找麻煩就阿彌陀佛了。”進寶道:“你看看你,一肚子抱怨,這個新兒媳婦十字八九也要被你抱怨走。”這可說到安秋萍的痛處了,兒子不是第一次結婚了,前妻對東方是個傷疤,對安老師更是,因為兒子是她生的,跟兒子離婚,等於否認了她幾十年來的培養,這是安秋萍不能接受的,她立刻回嘴道:“羅進寶,你什麽意思,石靜是嫌貧愛富才走的,跟我抱怨不抱怨有什麽關係,你如果舍得花錢給他們買大房子,石靜也未必會走,說到底還是你沒本事,賴到我頭上,你這個人說話好笑的。”進寶也不示弱,搶白道:“你有本事也沒見你生出個花來,你兒子要是有本事娶個有錢女人不就什麽都解決了。”安秋萍道:“我兒子現在二婚也搶手得很,娶黃花閨女,說我兒子不好,你跟我離婚試試,保管你打光棍打到老死。”進寶知道自己吵不過她,索性不說話,低頭繼續吃飯,裏屋卻傳出羅東方的叫喊:“爸!媽!一大早能不能不要吵!”進寶秋萍麵麵相覷,秋萍笑:“吵到兒子了。”兒子對她的批評,她是接受的。接受了就繼續去陽台吊嗓。

雖然嫁進來沒多久,正式住進羅家就更短,可沈居裏多少已經熟悉了公公婆婆的相處方式,爭,吵,抬杠,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裏,石光榮和褚琴就是這樣,可居裏又覺得,進寶沒有石光榮的霸氣,安秋萍又沒有褚琴的文藝,他們世俗,甚至俗氣。她要與他們保持一點點的居裏,那麽好的辦法,就是,不聲不響。

居裏快速刷牙,洗臉,打開鍋,鍋底隻有最後一口稀飯。居裏倒在碗裏,胡亂就鹹菜吃了。吃完該跟老公告別,居裏撲到床上,給羅東方一個吻,拎起門角的一袋喜糖,背起皮包,飛快地衝出門。身後,公婆吵嚷聲不絕。

一出小樓門,大都市早晨的各種聲音撲麵而來。

擠地鐵,是沈居裏的日常,擠地鐵有如戰鬥,居裏從來都是個女戰士。

有人擠居裏,用胳膊肘子撞了她一下。沈居裏拎著的喜糖從袋子裏撞出來,沈居裏無奈地吐氣,去撿。沈居裏無奈,說這位大姐你能不能注意一點,撞到我了。

“對不起!”女乘客道歉了,但翻著白眼。

居裏來氣了,她一向耿直,“你什麽態度!是道歉嗎?”

誰知女乘客並不示弱,上下打量了居裏一番,說:“剛結婚是吧?剛結婚就這麽凶,婆家受不受得了你哇?”說罷,怪笑。沈居裏剛想還嘴。地鐵進站,人群朝裏擠,居裏落後,往裏衝,皮包和喜糖包被夾在外頭,居裏拚命往裏拉。“我的皮包!我的糖!”居裏嚷。車廂眾人,笑。車門開了,居裏迅速將皮包和喜糖包抽進來。

地鐵開動了。

 

沈居裏就職的公司做潔具,工廠在南通,這幾年,外資潔具集團大舉進軍內地市場,潔具越來越不好做,紫石潔具隻好不斷縮小經營範圍,做到今年,麵盆、浴缸的市場全部蠲免,隻能馬桶事業部,可即便如此,也架不住日本高級蒸烘洗涮馬桶的衝擊——中國人寧願去日本扛著馬桶回來,也不願意用不上檔次的本地馬桶,在上海,此風尤甚。

公司效益不好,隨時都有倒閉的風險,員工們隻好更加努力,免得位列裁員名單。

沈居裏刷門卡進門,大開間,十幾個同事悶頭做事,辦公室裏隻剩打鍵盤的聲音。居裏打開電腦,迅速辦公。工位前的朱業芹轉身,朝居裏點了一下頭。

沒多會兒,女洗手間,三位女同事聚齊了。業芹比居裏資曆還老,走丈夫的關係進的公司。陶樂樂為了逃婚,從鄉下來到上海打工——她不想嫁給村裏人,就此了卻一生,她向往大城市,居裏是她的榜樣。

居裏塞給陶樂樂和朱業芹一人一包喜糖,說,快收起來,就給你們意思意思,其他人就不給了。陶樂樂打趣說,恭喜居裏姐順利脫單,我還是單身狗。沈居裏道,什麽話,好像我嫁不出去似的,樂樂你別急,你這長相,不愁。朱業芹一本正經說,我就說居裏還挺有福氣,找了個本地人,什麽都不愁了。居裏撇撇嘴,說業芹姐別打趣我了,我怎麽不愁?挑來選去等了那麽多年,也不過找一個二婚的,而且還跟公婆在一起住。樂樂和業芹不接話。

的確,跟公婆住,是居裏心裏的難事,獨生子女,自我慣了,長大成人,跟父母住都成問題,更別說公婆了。可沒辦法,這是上海,寸土寸金,東方家又是那麽個情況,平頭百姓,一介草民,一時半會,去哪現變出一套房來?而且,羅家房子雖老,可在市中心,出門沒幾步,就是淮海路,這是什麽概念?那等於每天上下班起碼節省一個小時,一個小時的生命,光陰,居裏就想,住就住吧,公婆怕啥,又不是老虎,省下這一小時,幹啥不行?學習充電,麵膜美容,逛街玩耍……而且的而且,誰叫東方對她這麽好呢,雖然是個二婚男,可她查了,人品沒問題,是他前妻好高騖遠,不願意跟這個上海小男人細水長流,離了她接盤,依舊是潛力股,不怕重頭再來。居裏有時也慶幸,在青春的尾巴上遇到東方,從某種意義上,他何嚐不是接盤她呢,年過三十,一事無成,還在上海漂著,那是什麽概念,居裏想想都覺得可怕。可她嘴上不承認這些,她跟東方說,你可得謝謝我,不然你這二婚男,等到禿頂也娶不上媳婦。東方說,那你看上我啥了?居裏嘴硬,看上你啥,你有啥?要錢沒錢,要房沒房,要事業沒事業。東方不滿,那還找我。居裏揣他一腳,說,還不是看上你人。東方滿意了。

“跟公婆住也有跟公婆住的好處。”朱業芹這樣勸慰。居裏道:“好處?上洗手間都搶,上海的這房子不比我們老家,一個廚房都比這裏臥室大。”陶樂樂是物業專家,拎得清,接話道:“海什麽地段?你們老家什麽地段?房子值錢不值錢得看地段。”朱業芹笑笑說:“居裏婆家那地段不錯,靠近淮海路了。”陶樂樂立刻驚驚乍乍說:“那居裏姐發財了,以後拆遷,那還不是不得了啊!”沈居裏氣餒,“做夢吧,再拆遷,跟我也沒關係,那屬於婚前父母財產。”夫家這套房,居裏結婚前就沒想過,上頭有老奶奶,這房子屬於公婆,退一萬步講,百年之後,這房子是東方的,可現在,名義上,跟她沈居裏沒關係。嫁進羅家,居裏提過買房,單住,但人家稍微一否定,提提難處,居裏還沒說話,居裏媽就妥協了——她想的是趕緊把這個女兒處理出去,哪怕是二婚,那也是上海的二婚,比在地方強。何況東方一表人才。

“總有個盼頭。”陶樂樂勸居裏,她的處境比居裏危險。

“我現在是明哲保身,能不在家裏待就不在家裏待。”居裏說。吳周二人不解,盯著居裏等下文。“絕對空間就那麽多,六十平,婆婆馬上退休了,公公半退休,我們家那位要上班,又愛加班,我一個人對著公婆,說什麽,真是應了那句老話,‘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居裏叫苦。

陶樂樂打趣:“那你多加加班,伍總估計會給你多發點年終獎。”

年終獎?一聽這話居裏就苦笑,別說年終獎了,月月工資能發下來,就算燒了高香,連續四個月,顆粒無收,問伍老總,老總就那幾個字,再堅持堅持,公司馬上就要大發展。居裏恨自己沒能耐,否則做生意,發發洋財,或者幹脆做那種豁得出去的女人也成啊,一路攀著男人向上,可她偏偏學不來。

陶樂樂說居裏是有為青年。居裏不認可。站在洗手間鏡子前,居裏對著鏡子自言自語,開始聲明自己的人生觀:“啥理想,其實我的理想很簡單,就是不用朝九晚五擠地鐵,退休最好,領著養老金,最好還有點存款,這樣我就能四處走走,還可以購物,我要旅遊,去國外,購物,免稅的,便宜。啊,不上班又有錢發的日子,多好啊!”

“你們就別想了,才多大,剛上班沒幾年還沒為社會做多少貢獻呢就想退休,成何體統啊?我還可以想一想,等我女兒大學畢業,我就徹底解放了。”業芹笑說。

“又來刺激我們了,業芹姐這一輩子是啥都不愁了,功德圓滿。我們呢,唐僧取經剛上路。”居裏說。

“啥意思?”陶樂樂冥頑不靈。

沈居裏點了一下她鼻子,道:“前麵還有九九八十一難等著你呢。”

“噯,對了,今天工資怎麽還不發?”業芹問。她不缺錢,可工資是她勞動所得,她十分關心。“都25號了,公司小群裏都念叨一上午了。”陶樂樂說。“幾個意思呀,我結婚,公司連個紅包都沒有就不說了,工資還晚發。”居裏憤怒。洗手間外一陣騷動。居裏心裏咯噔一下,不妙,她脫口而出,“不會伍總跑了吧。”陶樂樂推開洗手間的門,聲音確鑿,七嘴八舌,“伍總逃跑了!伍總拖欠工資逃跑了!伍總欠人錢發不起工資逃跑了!”三人大驚。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居裏大吼一聲,“跟我來。”她不怕,她反倒有些興奮,這種在香港電視劇裏才會出現的情況,竟然在她身邊發生了,那她也隻能順水推舟順流而下巨浪滔天翻江倒海,給我拿錢!

地下車庫,電梯門打開,一個中年男人鼠頭鼠腦,逃竄,樓梯間,居裏帶著一群人破門而出,中年男人見狀,立刻調頭,狂奔,眾人追剿,男人隻好爬消防梯。沒人敢爬,“讓開!”沈居裏的一馬當先,爬了上去。

樓頂天台,男人彎著腰,大口喘氣,居裏從消防口爬上來了。“沈居裏,我平時對你不錯,做人要有良心!別過來,你過來我就跳下去,反正我隻有一屁股債,你們的工資我會給,不要逼我!”沈居裏連忙:“伍總,不要想不開,我不逼你,你先下來都好說,過來,拉住我的手。”沈居裏慢慢朝前走。“是你們逼死我的!”伍總縱身一跳。沈居裏捂住眼睛。一會兒,沒聲音,居裏走到樓邊一看,下麵是個樓梯,伍總的身影跑遠了。

“別跑!”居裏又炸毛了。

街道鬧市區,人群轟轟,伍總在前麵跑,沈居裏在後麵追。伍總加速,沈居裏也被迫加速,兩人撞過好幾個人。

沈居裏大喊:“抓住他,欠工資不給,黑心資本家!”沒人出手相助,居裏從路邊隨手抓了女人的包,朝前猛丟,砸中逃竄犯的腦袋,伍總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沈居裏跑上前去,按住他,伍總剛想掙脫,卻被公司其他追上來的員工一起按住。沈居裏憤然:“欠工資不給,打你十次都不解恨。”伍總哭喪著,“不是我不給,是公司賬麵上還欠著別人幾千萬呢,房子馬上要被收走,還有我那車,實在是給不出來呀。”眾員工:“給不出來就把他打死!”伍總哀求道:“我還有七十歲的媽要養,還有老婆還有孩子,你們先放過我吧,如果生意回轉肯定會給你們的,放我一條生路吧。”沈居裏指著他鼻子道:“我們也是辛苦錢。”伍總顫顫巍巍道:“公司東西隨便拿吧,銀行來清算資產之前,搶到什麽是什麽。”全體員工一哄而散。沈居裏也跟著朝回跑,卻被一個員工不小心絆倒,摔在地上,腿破了皮。

看著奔跑的人們的背影,沈居裏突然覺得有些異樣。在長達三十年的人生當中,這多多少少也有點裏程碑的意思——宣告著她上海奮鬥生涯的階段性挫敗。從家鄉小城來到上海,她發誓要闖出的一片天地,可到頭來,還是靠嫁人才能在上海這片土地上尋覓到幾平方的落腳地。她的理想很簡單,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有自己的房子,把爸媽接來上海一起住,過幹脆利落的大都市生活,可這一切的前提,是必須努力工作,可現在呢?

公司大廳一片狼藉,該拿的都被拿走了,朱業芹從洗手間走出來。“居裏,這還有個拖把沒用過,新的,你要不要?”居裏苦笑,她倒樂觀,香吃得下,臭也吃得下。居裏道:“業芹姐拿著吧。”

朱業芹說:“這個抽水馬桶給你吧,公司的樣品,新的。”

沈居裏沒精打采,“哦,放那吧。”沈居裏走到公司門口,看著公司鏡子裏的自己,頭發也亂了,腿也破了。她笑,比哭還難看,好像打了一場敗仗,她自言自語,“我失業了?”

沒錯,失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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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告:安居樂業(2)婆婆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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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姨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接地氣, 怎麽還有一絲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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