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上最亂的地方是火車站。
任江山一手提隻帆布包,頭戴軍綠色帽子,一身半舊的休閑服,他皮膚黑,瘦,這二年沒少曬太陽,可他有勁,兩隻包掛在手裏,輕飄飄的。
“票。”檢票員動作利落。城市小,設備落後,票還是手檢。
任江山放下行李,從褲袋裏掏出票。後麵人頭湧動。
檢票員瞅了一眼,“半價?”
任江山忙掏出退伍證,遞上。
“退伍證不能半價,”檢票員不再看任江山,忙著下一位了,“去那邊補票。”塗著紅指甲的手遙遙一指。
任江山想要申辯,卻已經被後麵上來的人擠到一邊。是,票是戰友幫他買的,為省錢,用了假學生證,算半價,退伍證不頂事了,戰友說,沒關係,你像學生,其實江山兜裏還有一張假證,他沒來及掏。
“別在這站著,靠邊,”檢票員的尖嗓子很清晰,“去補票!”
認栽,任江山深呼吸,憋著氣,補,一退伍就不是國家的人了,補吧。
閘機剛過,聲浪嘩得一下撲到他臉上。“小夥子,打車嗎,去潘集、鳳台,上車就走……”幾個拉客的,七嘴八舌,堵住了任江山的路。任江山個子不高,身體卻結實,參軍兩年,練出來了,胳膊上都是疙瘩肉,人問他,他也不答,轟轟然走過去,硬是在人群中開出一條路。
“長不長眼呐!”被撞的中年婦女不高興了。任江山猛回頭,一瞪,中年婦女嚇得趕緊走開。江山憨憨笑了。
“住店啊。”又有個中年婦女圍上來,她老弱些,比江山還矮一個頭,臉上的皮耷拉著,她懷裏抱著紙板,上書:車站旅店,一天三十,旁邊配房間照片,“便宜,來看看,不遠。”她和善的笑配上口音很有地方色彩。
任江山停下腳步,站在陰涼地,不說話。
“住不?便宜。”那婦女還有點罕眉耷眼,可憐相。
“便宜點。”任江山掏出一包煙,點上,部隊不給抽,出來了,抽個痛快,火車上抽了一路,下車隻剩最後一根。
“沒這個價了。”
任江山不置可否,抽自己的煙。
“你住多久?”
“很久。”任江山麵無表情。話沒說完,一男一女圍上來,都三十來歲,他們用胳膊把中年婦女一拐,問江山,“找工作吧?包吃包住,新開的樓盤,好賣。”
中年婦女還要推賓館,被男人徹底擋住,隻好訕訕走了。女人給任江山遞名片,“這是我,胡曉麗,樓盤銷售主管,”她指了那男人,“丁衝,叫老丁就行,和我一起負責,真他媽操蛋,淮上人都出去打工,淮上沒人建設了。”
任江山把煙頭丟在地上,用前腳碾滅,他有點驚訝,胡曉麗身上有種普通女人身上沒有的痞氣,顯得豪爽。
“跑業務就得你這種年輕人,能幹。”男人戴著眼鏡,像知識分子。
“不用押金吧。”任江山問。
“怎麽會,我們是正規公司,樓盤就在市區,西湖春天,走,去看看,上車上車,車上都好幾個人了,都是來我們公司幹的。”胡曉麗指廣場邊緣一輛麵包車,隱約可見裏麵弓著幾個人。
行李放在後備箱,任江山貓著腰,上車了。老丁開車,胡曉麗坐副駕駛,麵包車雙排座,當門的兩個坐著一男一女,後排兩個男的,靠右有個空座,任江山隻能在那坐下。
沙丁魚進了罐頭,車開動了。江山朝窗外看,一臉凝重,他向來酷,其實是害羞。
老丁開收音機,裏頭一會唱歌,這個榜那個榜,沒幾首能聽的,一會又傳來交通文藝廣播主持人聒噪的對談。
“都相互認識認識,以後都是同事。”胡曉麗回頭,操著淮上口音。
前頭那個女的先開口了,“我叫張春華,潁上的,剛出來。”聽著倒沒有潁上口音。下一個,她旁邊的男的,“叫我小靳就成,我之前在上海待過,沒混出來,我是鳳台的。”胡曉麗插一句,“哪個金?金銀財寶的金?”一片哄笑,任江山也笑了,他緊繃的身體放鬆了些。
江山旁邊的那位說,“我也是剛下火車。”後排頂裏頭的人接,“我也是。”說完看著江山。
任江山心想,怎麽這麽多剛下火車的。
“我剛退伍。”他說。
小麵包一路狂馳,車廂裏歡聲笑語,江山感到有些異樣,這幾個人不像萍水相逢,倒像做了多少年的兄弟姐妹,不管他,到地方再說。開了半個小時,車窗外風景逐漸開闊,樓房稀少,多了許多農田。
車上小路了,顛得屁股疼。
“這是去哪兒?”任江山感覺有點不對,“不是在市區嗎?”
坐在江山旁邊的那位接話,“馬上就到了。”
老丁一個急轉彎,車開向路邊一片草叢。
江山明白了幾分,從座位彈起要拉車門,後排兩個人壓住他,江山畢竟練過,兩個胳膊肘一頂一下,其中一個人被反鉗住,車斜著開,一陣震蕩,前麵那個女的猛地拉開車門,胡曉麗大喊,“推下去,這小子他媽的不好對付!”
江山這才想起,行李還在車上。他扭打著,部隊訓練的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可螺絲殼裏,竟無法施展,他伸手去夠行李,背後重重一悶,他被打中了,他頓時眼冒金星,“我操你大爺!”江山發狂了,但也隻是困獸,兩個人捉住他,他兩隻胳膊被反壓著,胡曉麗不耐煩,“快他媽提他出去!”
江山被剝了外套,隻穿件背心,挨了窩心腳,整個身子縮成一團,像塊石頭一樣迸出了車廂。後背先著地,江山一個側滾,單手扶地,眼神淩厲。
“東西給我!”江山嘶吼,雙眼通紅。
“走!”是老丁的聲音。
“真他媽窮鬼!”有人在翻行李。
一陣灰土,麵包車呼嘯而去,任江山一個人留在野地。秋天,草枯黃,一叢叢簇在一起,老高,再旁邊是建築垃圾,塗料桶,斷了木頭板,磚瓦碎塊,不規則的瀝青,不遠處一棟爛尾樓,四方四正,沒有窗戶,一個一個黑窟窿,綠色的塑料網抱住樓根。江山大口喘氣,天快黑了。他跌坐在地上,倒下,仰麵朝天。
無星無月。草叢裏幾隻怪鳥,瓜瓜叫,江山隨手抓了一塊土坷垃丟過去,一陣撲啦啦振翅。
小路上沒有車,江山沿著小路走到盡頭,終於見著大路。
這是國道,不少大型車來來往往,江山見著有長途,他招手,好幾輛都沒停,前邊有個小鎮,燈火依稀,江山沿著路邊朝那走,街口有曬衣服的,他隨手弄了一件破夾克,披上,略微有點大,在身上哐當哐當,江山索性抱著兩臂。
小鎮街上有賣鹵菜的,自製推車,一個鐵皮台,四麵是玻璃,頂上一隻燈泡,黃黃的,燈泡下麵一個電動的皮條,不停旋轉,趕蚊蟲用,盡管已是秋天,但它依舊工作著。鹵豬蹄,醬牛肉,鴨頭,鹽水花生,拌豬耳朵,江山看得嘴饞,竟忘了自己是個遭劫之人,他問老板,“多少錢一斤?”
“你要哪個?”
“豬耳朵。”
“要多少?”老板手上套個薄塑膠袋,作抓取狀,蓄勢待發。
“算了。”江山懸崖勒馬。他身無分文,得早點回城裏,他記得自己有個同學在田家庵的一家飯店打工,去找他,落個腳再從長計議。
“到底要不要?”老板口氣不很好了。
來了新客,江山朝後退。
天黑透,還飄點小雨。鎮上小街,除了街口的大排檔、鹵菜攤、小炒攤、水果攤還在營業,店鋪大都關了門。小街當中有個網吧,門口胡亂停著摩托車,江山朝裏頭看看,不少人在玩網遊,江山過去也玩,後來參軍,戒了,要不在網吧湊合一夜?可錢呢?
“開個機子。”江山杵在前台。
網管是個小姑娘,齊肩發,斜劉海,挑染的,有白有紫。“身份證。”她沒抬眼看江山,正殺得厲害。
“忘帶了。”江山說。
“開不了。”小姑娘冷冷的,“你還沒成年吧。”她抬頭了,駭笑著問。
江山沒說話,拳頭砸在前台桌子上,桌麵上的一塊錢硬幣,哐當一下。
“楞頭青。”小姑娘望著江山的背影說。
快九點,江山離開小街,沿著國道朝西走,雨大了點,秋雨涼,他有些累了,前麵有光,是個大廠,牌子看不清,應該是個落魄了的國企,廠門口趴著幾輛出租,等活。幾個男司機站在街邊銀行自動取款處房簷底下,抽煙聊天,時不時冒出些本地粗話。最旁邊一輛,裏頭坐著女司機,短頭發,看上去有四十幾歲。江山湊過去,“大姐,去市裏嗎?”
“到哪?”
“田家庵,洞山。”
“到底是哪,兩個地方價錢可不一樣。”
“田家庵。”江山隻好斬釘截鐵。
“一百五。”女司機沒打磕巴,不是第一天做生意。
江山沒還價,上車了。
路,越開越黑,江山坐在副駕駛位子上,開出十分鍾才想起來係安全帶。
“你是哪的?”
“壽縣。”江山說。
“呦,壽縣?” 大姐說話有些油氣,她換家鄉話,“壽縣哪的?”
“正陽關。”
“有點偏。”大姐關小廣播,“來淮上玩?”
“走親戚。”江山留了心眼,“你這朝哪開的?”
這一段沒有路燈,路上多石子,冷不防一顛,江山的聲音抖了一下。
“小路,近。”
“不,走大路。”江山鄭重其事。
“你這小夥子,我開這麽多年車我不比你清楚,你才來淮上幾天,保證不會坑你都是老鄉。”
“走大路。”任江山簡短捷說,但每個字都鏗鏘有力,他用普通話。他沒打算再認這個老鄉。
車廂裏燈亮了。江山眼裏都是光,是殺氣,女司機打開車窗,風灌進來,江山全身發緊。
“走大路。”他還是這三個字,字字如釘。
“你這孩子怎麽不聽話,這馬上就到了你瞎鬧什麽,我是存心給你省路你別不知好歹……”女司機念刀著,無休無止。
一拳砸在擋風玻璃上,車廂震了一下,無骨雨刷機械地來回擺動。
女司機楞了幾秒,望著江山。又是一下,力氣更大,咚,咚,是戰鼓。
一聲長叫,瘋狂,尖銳,夜空被劃破了。
女司機踩油門,車沿著穿破小路,斜飛到一片空地,她的叫聲擾得江山也亂了分寸,他下意識伸手去捂女司機的嘴,可聲音還是從指縫露出,她叫救命救命——江山認為她是打劫走黑路的黑心司機,她則認為自己碰上了劫財劫色的土匪。
車,曲裏拐彎,瘋狂開著,前大燈打得足,光照得出雨絲,細細密密,光總能看透這個世界。女司機騰出一隻手,胡亂抓起車窗前的小銅佛坐像砸江山的頭,一下,兩下,死磕。
一道血流劃過。
“你他媽動真格的!”江山咆哮著。
他掐住她的脖子,她拚命向上引,脖子拉得老長,好像一直被命運扼住咽喉的鵝。
座位下,兩腿踢騰得噔噔響,小銅佛從江山背上滾下去。
手脫了方向盤,車子徹底失控,像個沒頭蒼蠅般做最後的滑翔。
轟然巨響。
一道電動鐵門擋住了車。
保險杠彎了,前大燈瞎了一隻,翼子板癟了,車前蓋冒著煙。
女司機趴在方向盤上。江山一臉血,推開車門,倒在地上。
保安圍了上來。
隱隱約約,江山聽見警笛聲。
再醒來已是三天後。看守所又關了七天,第八天,律師來了,江山的姐姐秀麗請的。
隔著鐵窗,律師和江山對坐,七天裏,江山原本隻是坐在那,來飯就吃,半夜審訊,無論怎麽問,他都照實說,下了火車怎麽被搶,怎麽又上了女司機的車,女司機怎麽宰客,兩人怎麽打起來的,江山還是強,兩年的部隊訓練,讓他堅強得像一塊鐵板,江山就想,我沒錯,我沒錯。
“我姐呢。”江山問。
“我是受托的吳律師,來找你了解一下情況。”吳律師很冷靜。
“我問我姐呢!”江山情緒有些激動。
“按照規定你還不能見她。”
“我有什麽罪?!什麽時候放我出去。”江山暴跳,畢竟是個孩子。
“那個女司機快不行了,如果你想出去,還是好好跟我說說前前後後的情況。”
“不行了?”江山喃喃。
羈押的日子又鈍又長,那感覺,好像埋在流沙裏,隻露個頭,不知什麽時候就會陷下去。在西北當兵時,江山抓過幾個可疑分子,大概是去勘探地形的,三兩下放倒,扭送隊裏。如今,他被關在小屋子裏,等,等待判決。剛開始江山不吃——絕食,抗議,他堅持認為自己沒罪,沒有犯罪動機,他對女司機感到抱歉,但她就沒錯?任江山想不通,他在小房子裏來回走,窗戶高,這監獄有年頭了,還有窗,但小,太陽光照不進來,他體能好,想要扒著窗台朝外看,巡獄的警員過來,探頭,嗬斥,“老實點!”江山衝到門口,對著鐵門砸,手砸破了,流血,犯人們呼應,起哄,砸門聲此起彼伏,怪笑,怪叫,有些重犯,沒出去的可能,早已肆無忌憚。
門開了。
警棍一陣亂打。江山戴著手腳銬,滾在地上,還是打。
“帶走!”江山伏在地上,喘著粗氣,“你他媽殺了人還能蹦躂幾天?”
任江山被關小黑屋了。
七天。
女司機家不接受調解,上下打點,隻求江山速死。
一審判決結果下來,任江山構成故意殺人罪,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任家和任的律師不服,繼續上訴。
江山隻被從帶出來幾分鍾,跟吳律師見麵,律師表明了任秀麗的態度,江山同意上訴,他還年輕,不想這麽就死。
吳律師陳述:任江山平時表現好,是剛退伍的軍人,在部隊立過功,案發前,因為在火車站遭到不法之徒搶劫,產生了過激的防衛心理。本案中,任江山係典型的激情犯罪,犯罪行為是因司機王慧非正常運營計程車導致的,因此被害人有重大過錯,這與預謀犯罪存在很大差別,主觀惡性小,應屬於誤傷致死。任江山係初犯。在案件審理過程中,任江山如實坦白罪行。任江山真誠向受害者家屬道歉,真誠悔過。任江山願意賠償受害人家屬。
可王家有目擊證人,兩個學校的保安,他們堅稱,事發當天晚上,明確看到任江山掐住了王慧的脖子。
白天黑,夜裏黑,飯從門縫裏塞進來,江山覺得自己似乎要失去意識,黑暗的邊界,就是世界邊界,他想痛快地喊,卻喊不出,嗓子啞透了,他想哭——過去十幾年,除了母親去世那次,他從未掉過淚,可蹲在黑黑的方格子裏,他哭了,眼淚流到嘴角,他舔了一下,鹹鹹的。
他被封了五音,封了視覺,隻有淚的鹹提醒他還活在這個世界。
恍恍惚惚,他想起初中喜歡過的一個女的,隔壁班,他這次退伍,聽說她也在合肥,他還想見見,沒結婚,沒男朋友,他幻想著開始。
一切都是黑色的。
終審判決,死刑。
高高的法庭台,法官宣讀完裁定書,滿庭人,一時靜默,任秀麗流著淚,江山茫茫然,“你們撒謊……你們撒謊!”
吳律師低著頭,整理眼前的資料。
聽審的記者圍在外頭。
“我們會繼續上訴,最後一關就是最高院的複核了。”吳律師說。
任江山換了關押地,平原地帶不知怎麽會有這麽一片山。
在車上被蒙著眼。
可江山感覺得到,大概跑不了是舜耕山一帶,他知道這裏有監獄,日本侵華時,在此做過細菌實驗,大通至今還有個萬人坑,累累白骨構成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監獄在盆地裏,江淮平原有這麽個地方很難得,四麵是丘陵,綠樹叢生,當中圍了四四方方的院牆,牆頭有監視器、電網,圍牆之內中心點,是座兩層小樓,平頂,長方形,小樓以西,以東,各有一片空地。
任江山被送進一層,單獨關押。
過了幾日,江山大致了解情況,這關的都是重犯,監獄分樓上樓下兩層,一層關男犯,二層關女犯,但男女犯沒有可能接觸,即便放風,男犯從東門走,去東麵的操場,女飯則從二樓下來,直接去西麵的操場。監獄裏一天點名兩次,一三五下午放風,江山留心點了,男犯這邊有七十多個,女犯大概四十多。
“犯了啥事?”放風時間,一個大高個,臉皮跟被火燒過一樣的男人湊到江山跟前。
江山沒理他,還他一個堅冷的背影。
“操你媽還挺有個性!”手放在江山肩膀上了。
“丁三!”一個老頭拉住大個子的胳膊,“算了,他沒幾天了,多殺你一個不多。”
大個子立刻撒手,他是強奸罪。老頭是死刑犯,姓周。
死刑犯在號子裏沒人敢惹。
任江山突然笑了,兩肩聳動,聲音越來越大,發展到最後,竟成為一種長吟,裏麵夾著苦,他哭了。獄警在喇叭裏喊,“七十六號,立刻回營!七十六號,立刻回營!”
死是種魔咒。
“七十六號,出來!”一名獄警打開牢門,一身武裝,端著槍。
江山覺得有些奇怪,還沒到放風時間。
“幹嗎?”江山偏過頭,還躺著。
“出來!”還是這兩個字,“有人探視,老實點!”
有人?吳律師?江山被壓著進了會客室,一麵玻璃擋著,他覺得好像是《聖鬥士星矢》裏穆先生使出的那招水晶牆,牆下有張黑的長條桌,桌上有部電話,最老式的旋轉撥號機,乳黃色。“坐下!”背後一聲喝。江山坐下了,玻璃那麵,小黃門打開,走進來個女人,挺著大肚子,任江山心一緊,跟著眼淚就下來了。
是姐姐,他已經不知道多久沒見她,更不知,未來還有沒有機會再見。
任秀麗也哭了,一雙粗手,不停地抹眼淚。她拿起電話,裏麵傳來江山的聲音,很急,他不停地叫,姐,姐,姐,秀麗就答應著,噯,噯……
江山一臉柔和,絲毫不像即將走向死亡的人。
“快了吧。”他帶點欣喜。
“別這樣想,還有希望,我們還要上訴,最高院還要複核,你注意身體,還有希望……”她說得匆促。
江山笑笑,“我是說,孩子快生了吧。”
秀麗怔了怔,“哦,是。”
“姐夫該高興了,這回肯定是男孩。”
“噯,高興。”秀麗淚眼婆娑。
“希望不大了,我知道,我也想明白了,一命償一命,人家讓我償命,也是應該的,是咱命苦。”江山出奇的鎮定。
秀麗反倒慌了,她說你不是故意的,隻是意外,隻意外。
江山歎道,“沒啥,抵命就抵命,我不怕,但我就是為我這輩子不值。”
秀麗抱著聽筒,流淚。
江山露出幾分憨氣,他微微低著頭,“長這麽大對象都沒談過。”
任秀麗楞在那。
時間到了,電話瓜塔一下,沒了音訊。
“不可能的事。”吳律師忙著整理材料,“都什麽時候,談對象有意義嗎?”
“我弟就這麽個心願。”秀麗兩手絞在一起。
“等以後出來了,想怎麽談怎麽談。”吳律師的底氣永遠很足,盡管兩次辯護都失敗了。
“萬一出不來呢。”秀麗說,“做鬼也不得安生!”
吳律師的手停了下來。
淮上沒有黃梅天,但到了五月,雨水也不少,去監獄的路不好走,可吳律師還是來回走了好幾遍,他代理死刑案,在淮上早已是名人。
他和江山隔著玻璃對坐,說完了死刑複核的情況,臨走,他冷不丁對江山說,“你過去從沒談過戀愛?”
江山臉有點紅,沒說話。他明白,是姐姐告訴了吳律師。
“你們樓上是女犯。”
江山嗯了一下。
“你那屋天花板還好吧。”吳律師說。
終審被判死刑後,任江山突然愛上讀書。上學時最討厭課本,如今人靜下來,讀點什麽,防止自己胡思亂想,《駱駝祥子》《繁星·春水》……不過隻能讀到晚上九點,監獄要熄燈。
關了燈江山就枕著書,他不上板床,就躺地上。
人生一眼就看到頭,他恨睡眠。
夜深了。
咚,天花板發出聲音,好像魚塘裏冒了個泡。咚,又一下。
江山翻身起來,坐在地上,側著耳朵聽。
咚咚,這回是兩下,連著。
江山想起吳律師的話,“你天花板還好吧。”他喃喃自語。難得是個晴天,夜裏有月光,白白的,盡管無法直接照進獄內小窗,但散射著,多少也給了江山一些光明,淡淡的一層,氤氳在空氣裏,有槐花的味道。
江山提著身子,輕跳上床,站定了,盡量不讓床板發出呻吟,他伸手夠天花板,他個子矮,還差一點,他抽出書,是《安娜·卡列寧娜》, 厚厚一本,墊好,隻夠一隻腳踩上去,他竭力保持平衡,夠到了,他用右手食指的關節敲擊天花板,力道不大,好像是去一個新朋友家做客敲門,有點害羞,咚,敲一下,咚咚,又是兩下。
獄內寂寂的。
外頭傳來獄警腳步聲,是巡邏。
任江山趕忙躡手躡腳躺下,他是最乖的死刑犯,平躺著,微微鼾聲,睡得酣暢。
獄警探探頭,走了。
謝天謝地這監獄不是每個單間都有攝像頭,老地方有老地方的好處,江山調整呼吸,送別最後一次巡邏。
白月亮攀至天頂,最深的夜,是它最肆無忌憚狂歡的舞台。
天花板又開始唱歌。先是一點兩點,零散的,江山踮著腳回應,接下來,又了節奏,輕輕的,江山聽了好幾遍,好像是市麵上流行的那首《愛情買賣》。
他試著按照那調子敲了一遍。
天花板又咚一下。江山想,哦,一下就是對,應該對了。他又敲了一遍,一邊敲,嘴裏一邊哼哼著,“愛情不是你想買,想買就能賣……”過去他覺得這歌俗不可耐,但現在感覺大不同了,他為這樸實的調子和歌詞感動著,句句說著他的心裏話。
在江山看來,愛情很簡單,就是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可真想遇到,就不那麽容易了。
再兩下。
江山回應。沒動靜了。江山猜大概是再見了,兩下,“再見”,一下,就是“好”,對。
一夜無眠。
任江山在心裏編織著屬於自己的一條語言係統。這係統有點像莫爾斯密碼,全靠一個音符的組接來表達含義。不,他又告誡自己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幻聽嗎?還是隻是樓上有人翻身?江山爬起來,墊上托爾斯泰那本巨著,伸出食指,輕敲。沒有回應。
天快亮,江山才睡著。
天花板一連演奏了五天,江山五天沒怎麽睡,他瘦多了,眼圈凹陷,剃了葫蘆頭,更顯黑,有點像個犯人了。
不管天上有沒有月亮,江山都會在約莫深夜兩點和樓上那位對彈。
是《勇氣》,彈的就是,咚,咚咚,咚咚咚咚……是《月亮代表我的心》,便是,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誰知道呢,反正江山認為是這樣。
最單調的音符裏藏著最深的寓意。
這就是戀愛?江山深究,但他猜想著,樓上那位,相比是一個有趣的女人,也許很醜?很老?他轉而有點沮喪,可又想想,有什麽關係呢,死亡邊緣,她願意陪他玩這個遊戲,就夠了。
放風時間到,男犯們走出牢房,列好,一路縱隊,魚貫走出牢樓。是個嫩陰天,西頭有點黑雲,但監獄這塊估摸不會有雨。見了天,男犯們暫不能解散,跟小學生放學一樣,先排好隊,繞操場走兩圈,算是鍛煉身體,然後,才是自由活動。這幾次放風,江山都故意朝西靠,透過鐵絲網,能看到西操場的女犯。
丁三和老周站在江山身後,丁三吐了口唾沫,“操他媽,小子還挺邪乎,想女人。”
老周沒說話。
在鐵網跟前不能停留太久,江山的一雙好似探照燈,射入女犯堆裏,一個一個撈,離得太遠看不清麵目,是,沒人走近,江山有些疑惑,他相信如果那人是存心跟他對點,一定也會走近,頭發長的?頭發短的?江山有無盡遐思。
雲飄過來了,很快,操場上空忽然一道閃電,跟著是雷,又是閃電,劈中了監獄牆外的一棵樹,跟著是雨,是砸,一個雨點砸在洋灰鋪成的操場上,就是一個小坑,像月球表麵。
犯人們開始朝牢裏跑,隻有江山站著不動,他在等,眼望西方。
天光快被烏雲收盡。
任江山站在東操場的頂西麵,鐵網前,顯得又瘦又小,雨砸澆著他,像要將他吞沒。
風狂,雨大,電閃,雷鳴,好像都跟江山無關,他就那麽站著,站成一尊雕塑。
西麵有人出來了。
任江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有人出來了,橙紅色的牢服在雨中跑。可一會,又回去了。他看不清她,雨太大。
喇叭又響了,“七十六號,七十六號,請立刻回營房。”
丁三站在房簷下,冷冷地,“傻逼。”他身邊,老周笑笑,扭頭回了屋。
任江山發燒了,三天三夜,最嚴重的時候,他就自己告訴自己,這樣死了也好,早死早超生。
他躺在地上,半夜,天花板又有敲擊聲。
一下,兩下,又是一下。江山沒回應,他也沒力氣回應。
他突然有些恨樓上那個人,放風的時候,哪怕給個訊號也好,動作,手勢,表情,無論什麽訊號,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他相信這是心靈感應,不用多說。
可都沒有!
雨中的橙紅,是她嗎?他不敢確定,也許隻是一個獄警去處理情況。
天花板的音符越發密集。江山支起身子,哭了一會,又笑了一會,一夜就過去了。第四天,江山痊愈了。
他又開始和她玩這個遊戲,他戒不掉,他沒理由怪她,畢竟是監獄,他是死囚,能這樣已經算有樂趣,敲天花板,已經成為例行的流程。
淩晨,他醒了,就站起來敲敲天花板,樓上回應似的,咚咚。
晚上,他睡了,也站起來敲敲天花板,樓上同樣回應,咚咚。
任江山會自己發泄,處理好了下半身的情緒,一個禮拜好幾次,都在睡前,那是他胡思亂想的時刻,有一回,他竟然幻想和樓上那個女人,用盡所有姿勢,像毛片裏演的那樣。
高潮處,江山發出一聲粗吟,繃直了的身子,鬆下來。
咚咚,天花板又響了。
任江山站起來。
“幹什麽?!”外頭有人嘶喊,是獄警。
江山嚇得差點摔了一跤,“提褲子。”他隨機應變。
“出來。”獄警聲音低沉。
“我沒幹嗎。”江山以為要受罰。
“出來,送送老周。”獄警說。
江山腦子裏一根弦突然斷了,叮——那聲音又細又尖又長,他差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耳鳴。
大屋子,四壁包著水溪柳木的牆裙,看顏色,有年頭了,江山第一次來這個地方,老周,丁三坐在塑膠矮凳子上,周圍三個獄警,他們坐高凳子。
江山進去,就在老周旁邊坐下,老周朝他笑笑。
“這個給你。”老周從地下拿起兩隻肯德基盒子,一個派,一個漢堡,“不稀罕吃這個,吃不慣。”
任江山連忙,“您吃,您吃。”他用您。
丁三蠻橫,但沒露出惡臉,“不吃給我。”
老周笑眯眯地,好像沒什麽大事要發生,“怎麽,看你腰板挺直的,練過吧。”
江山楞了一下,點點頭。
“讓他給你記記遺囑。”獄警發話。
老周一拍腦袋,“哦,是,這位小同誌,給我記一記,你文化比我好。”紙筆送上來了,江山接了,墊在膝蓋上,老周開始說,“我過去有個情人,給我生過一個孩子,就在淮上,但我一直沒關心過,我有罪,我希望,以後我身後的那套房子,折了錢,留給那個孩子。”
就這麽就沒了。江山倒很認真,一次沒記下來,又讓老周再說一遍,大概記清楚了。老周拿了紅印泥,押了手印。就算遺囑了。
獄警端上麵,擱到老周眼前的小凳子上,龍須白麵,每一根都細細的,上麵堆著肉絲、青椒絲。
老周呼啦啦吃著,臉上都是笑。
丁三看得一臉木然,眼睛裏有些驚恐。
“我們怎麽沒有?”任江山驀地問。
老周抬起頭,苦笑。丁三說,“別著急。”
“抽根煙。”老周朝獄警,獄警遞了三支,老周給丁三一支,又撂向江山。
這是江山在監獄裏抽的第一根煙。
“這世上啊,什麽都是假的,隻有感情是真的。”老周悠悠說。
江山品著,慢一點,再慢一點,從嘴裏到肺裏,再從肺裏到鼻孔,長長的距離,似乎遙不可及,但那支還是任性快速地越縮越短,隻剩一個孤獨的黃色煙嘴,一頭燒焦了,好像殘破的人生盡頭。
“唱首歌吧。”吃碗麵,老周的麵孔顯得很舒展,他少有地笑著,此時此刻,他隻是個慈祥的長者。
“《無言的結局》,誰會?”
沒人應聲。
老周平靜地,“我那婆娘會,可惜被我殺了。”
“我試試。”江山舉手。老周望著他,眯縫著眼,憨憨一笑。江山是懷舊的人。
老周哼著,算是引入,八十年代的調子,這歌原本是男女對唱,講愛情,可老周唱,卻仿佛在講述自己的身世,他嗓音渾厚,低沉,唱速偏慢,更是悠揚,老周過去是工會幹部,因為老婆偷情才犯的事,唱到“臉上不會有淚滴”,該江山接了,這小子順勢而下,接得竟十分自然,如泣如訴。
丁三搖頭晃腦,如癡如醉。
幾個獄警靜靜坐著。
一霎間,江山幾乎忘了自己身陷囹吾,他不是在陪一個死刑犯唱最後一首歌,而是參加一次朋友聚會,老周隻是個長輩,又或者,是一場萍水相逢,就好像過去露天街頭有的卡拉OK,對得上,就一起唱兩句,很有些高山流水的意思。
唱到最後一句,“也許已沒有也許”,江山哭了,老周上前抱住他的頭,流淚。
江山明白,這是告別。他摟緊了,一身瘦骨。
一夜無眠。
再放風,老周就不見了。
江山不願意相信。
操場上,江山問丁三,老周呢,丁三努了一下嘴,說那邊去了。那邊?牆頭外麵?還是死了?任江山又問,丁三不答,後來隻說,沒多久你就知道了。
江山出一身冷汗。
“都怎麽殺的?”鐵絲網跟前,江山若無其事問丁三。
“用槍打。”丁三口氣很淡,“後頭那座山裏有一堵牆,到時候會把你眼睛蒙上,你往牆那邊走,走到牆根走不動了,就轉身,他們就開槍。”
“打哪?”
“哪死得快打哪,”丁三喉嚨裏發出咕嚕嚕的聲音,“怕了吧。”
“誰怕。”江山到底年輕,可跟誰強呢,躲不過的。
“這邊的槍法很好,不會太痛苦。”丁三補充道。
“還有打不中的?”
“執刑的有兩個,一個主一個副,主的一槍沒打死,副的就再補一槍。”丁三混的久了,什麽都懂,他話鋒一轉,“喂,說真格的,你是不是對那邊的女的感興趣。”
江山被道破心事,有些慌亂,他忙掩飾,“胡扯!”拳頭握緊了。
“都要死的人了,還裝什麽,喜歡也沒啥。”丁三放低音量,嘴湊到江山耳朵跟旁,“你樓上那位,長得不賴,特騷。”
“是哪一個?”
“什麽哪一個?”
“我樓上的是那個。”
“我他媽哪知道,操!”丁三又開始吐唾沫。
高音喇叭響了,“五十三號,五十三號,離七十六號遠一點!”
丁三大搖大擺走開了。
任江山站在原地,透過鐵絲網,一片橙紅,來回晃動。
夏天,吳律師又來了一次,跟江山簡單說了說死刑複核的情況,這案子引起了社會關注,他要打下去,秀麗也是有多少出多少。她快生了,沒法來看弟弟。
吳律師聯合其他三位律師提請了死刑複核審的辯護詞,即《關於要求安徽任江山被控故意殺人案不予核準死刑發回重申的律師意見書》,兩萬五千多字,剩下的就是等。
江山說:“謝謝你吳律師,這是我的命。”
吳律師說:“盡我所能。”
江山又說:“天花板挺好的,謝謝。”
吳律師停了一秒,起身,夾著公事包,走了幾步,又回頭,報以堅定的眼神,笑笑,終於又轉身,走了。
天花板演奏時不時還有,任江山依舊呼應著,他有時候真想喊一嗓子,朝窗戶,可又一想,如果喊了,自己是死刑犯無所謂,但影響到樓上那位,不好。
八月,淮上最熱的季節,下午放風,體弱的囚犯幹脆不出去,上頭發了風油精,藿香正氣水,江山卻照例出門,他發現一個新情況,女犯不往鐵絲網這邊走,是牢裏的規矩,是為避免男女犯接觸,聽說過去有一宗案子,有個女犯曾在牢裏懷上了,和男犯。自那以後,女犯人放風,隻能在最西頭的一小片區域。
七月半,鬼節,有人燒紙,草紙灰飄到院牆裏,還有人在院牆外哭,江山一身不舒服,哭哭笑笑了一會,便坐在牆角發呆,他是沒有明天的人。
牢門開了。是男犯區的負責人,姓秦,四十來歲,獄裏人都叫他秦頭,那天老周吃“上路麵”,他也在,跟江山算打過照麵。
“怎麽樣,還適應吧。” 秦頭莫名和藹。
“還行。”江山淡然,他的情況,已經沒必要討好任何人。
“有什麽要求你提。”
“什麽意思?”
秦頭笑嘻嘻,搓手,低頭,又抬頭,“小任啊,有個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江山感覺不妙,“您說。”他還是很禮貌。
“你的情況你應該知道,”秦頭停了一下,“可能性不大。”
任江山沒立刻接話,他停了一會,“知道。”
“年紀這麽小,還沒為家裏做貢獻就走了,不值。”
“什麽意思?”江山問。
“反正死也是死,有些器官,捐給別人,沒準你姐還能落點好處,她要生孩子了,費錢。”
這話在江山意料之外,但也就幾秒鍾,他就做出了判斷,“你違規。”
“完全自願,患者需要,你提供,願打願挨,我是做善事。”
“能給我姐多少?”
“五萬。”秦頭試探著說。
“少了。”
“七萬?”
“再給點,我的腎好著呢。”
“十萬,頂天了。”
“你能保證如果我死了,錢給到我姐手裏?”
秦頭笑笑,“你不是第一個。”
“我還有個要求。”就在秦頭轉身要走的時候,江山突然補了這麽一句。
秦頭扭過頭,一臉詫異。江山微笑著,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成功。
月亮上來了,窗外有蛐蛐叫,空氣裏有煙火味,鬼節,獄裏有哭聲,是女的在哭,秦頭走後,江山睡不著。
木板床上褥子被折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塊,參軍訓練出來的。
天熱,席子鋪在地上,江山一會坐,一會站,一會又仰頭看窗外,監獄有窗太難得。
這一夜,沒有鬼魂出沒。其實江山反倒想見見鬼,他不怕,他想當麵問問,另一個世界究竟是極樂還是苦楚。
七月半一過又是雨,連著好幾天,雨勢忽小忽大,操場汪了水,爛成一片,因為雨聲,江山晚上的天花板樂趣被淹沒掉。他隻能等,等雨過去,他相信秦頭的承諾,這是他最後一搏。可越是急,雨越是不停,一個星期了,他等得有些不耐煩,但又能怎麽辦呢,天不作美,他隻祈禱,老天再給他多一些未來。
這天,半下午,天已算黑了,江山盤腿坐著,閉目,獄門開了,是秦頭,全副武裝。
江山立刻站起來,捋了捋自己的頭發。
“走,去操場弄一下土。”秦頭說得很自然。江山聞得到他身上的酒氣。
“沒問題吧。”江山說。
“少他媽廢話。”秦頭瞪眼。
任江山在前,秦頭在後,他的手始終握著槍,進了操場,兩個人朝西走,鐵網對麵,江山隱約看見兩個影子在移動,他快步走著,秦頭說,慢點,別急, 江山又放慢腳步,一段路不遠,可江山覺得,簡直比去月球還要漫長。
近了,隔著鐵絲網,他看到有個人,女的,穿著大紅色半袖襯衫,腰身掐著,顯瘦,光線暗看不清皮膚黑白,她身後跟著位女警,跟秦頭一樣荷槍實彈。還有三四米,女警不走了,秦頭也站住,隻有女犯和江山慢慢朝鐵絲網移動。終於,兩個人站定了,你對著我,我對著你。江山想不到這女犯竟有幾分羞澀,紮著辮子,看上去比他大一些,但沒關係,他覺得自己很幸運。
“是你。”女犯先說話。
“是……是我。”江山有點結巴。
“會不會唱《愛情買賣》?”女犯又問,兩手被在後頭。
江山心裏咯噔一下,她都懂,她都懂。
“《勇氣》呢?你會不會 ?”江山問。
兩個人突然都笑了。江山覺著,他們好像上輩子就認識,百年修得同船渡,在此相遇,該是什麽樣的緣分?
孽緣也是緣。
女犯伸出一隻手手,抓住鐵絲網,這網平時有電,不能碰,現在卻一片安然,她的五根手指穿過來,穿到江山的地界來了。江山怔住,半晌,伸出手,也去抓網,和女犯的手抓在一處。
江山全身抖了一下。
“注意。”身後的女警不客氣。
女犯連忙收了手,捋了一下額前碎發,另一隻手從身後抽出來,放得低低得,她說,“這個給你。”江山低頭看,是個紙袋,上麵印著肯德基的商標,裏麵裝著根雞翅。
江山腦袋嗡得一下。他想起老周的肯德基。
塞過來了,從鐵絲網塞過來了,江山容不得多想,連忙接住,連聲說謝謝,謝謝。
“差不多了。”女警在不遠處說。
“你叫什麽?”江山最後問。
“顧書黎。”女犯說,“照顧的顧,書本的書,黎明的黎。”
江山忙說:“我叫任江山,任性的任,江河的江,山川的山。”
女犯被押走了。
“走吧。”秦頭說。
任江山望著顧書黎的背影消逝在夜色中,才轉過身,一步一步朝監獄走,他整個人像被抽了魂,魔魔怔怔。
任江山哭了,無聲地,黑暗中,沒人看到他的淚,這晚沒有月亮,他從紙袋子裏擠出那根雞翅,塞進嘴裏,機械地咬著,他喃喃自語,“照顧的顧,書本的書,黎明的黎。”
起霧了。
天地混混沌沌。
刊載於《山花》2016年10期 聯係微信:zizhe1223
該殺的那幫搶掠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