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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這件事

(2016-07-18 06:28:13) 下一個

上班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它多少有些像舊式婚姻,明明談不上喜歡,但還是得長相廝守。《詩經》裏有《齊風·雞鳴》,是個問答體,講一位太太以雞鳴為訊,敦促丈夫早起辦正經事,誰知丈夫答,那不是雞鳴,是蒼蠅叫。夫妻床榻的對話,最近真實。上班的煩惱,首先在起床。《雞鳴》裏的丈夫,賴床賴得不無道理,中國的官員,從春秋起,就形成了雞鳴即上班的傳統,卯時,也就是早晨五到七點,他們就必須開始為國家工作,人抵達辦公室,是為“點卯”。今人的上班時間多少錯後些,尋常白領,朝九晚五是定規,隻是,九點上班,對於住得遠的人來說,意味著六七點就要起床,如此一來,起床之早與古人無異。早起太難,鬧鍾狂作,大夢初醒,於床榻輾轉,終究不得不蓬頭垢麵坐起,短時間內,必須完成洗漱、如廁、用餐,講究點的職場女性,還需空出時間描眉畫眼——上班是去做事、做人,麵目憔悴如黃臉婆不適應在辦公室出現。因此,女人往往比男人起得更早,她們磨蹭。

 

夏天天亮得早,早起能避開烈日,是宗好事,天冷便十分麻煩,淩晨五六點出門,晚上七八點歸家,真正應了披星戴月四個字,上下班都顯得有些淒涼。白居易做詩曰,“退衙歸逼夜,拜表出侵晨”,隋唐之後,京城的辦公區和生活區有了劃分,百官衙署,置於城內,官員住宅,則多於皇城外城郭內,絕對距離不算遠,但在交通不甚發達的古代,上班路,已非坦途。也難怪白大詩人抱怨。秦漢以來,幾乎所有官員都來自外地,就職辦公,皆由國家提供住房,且地點多在衙內,好不方便,到了隋唐才風氣大轉,沒市中心的房子住了。內地改革開放前,也多半如此,房屋由公家分配,職員多就近居住,但隨著經濟發展,城市擴大,房子越蓋越偏,城中心的住房,窮人買不起,隻能遷居臨郊,白居易的苦,如今大都市普通白領深有體會。

 

上班的路不好走,每天一睜眼,就是一場征途。上班硬是催生了一個除男人、女人之外的族群,上班族。他們麵目黧黑,神情憔悴,步履匆匆,公交、地鐵,一群一簇,好像工蟻工蜂,但求上車。上班族趕時間,趕得心急如焚,廣州人喝早茶那類悠閑與他們是不相幹的,地鐵裏冗長擁擠的隊伍,讓人望而生畏,車來了,下的少,上的多,但還是得擠,高峰時段,不存在下班車比這班車人少的問題。好不容易,上了車,免不了皮貼皮肉貼肉,一車人仿佛一聽巨大的午餐肉罐頭,擠得密的時候,時間仿佛靜止了,沒人上車,沒人下車,沒人說話,沒人喘息,每個人都找到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紮根,任憑風起雲湧,我自巋然不動。終於,有人擠得嗷嗷叫了,“我的腿”,“我的腰”,“我的肚子”,我的媽”!脾氣不好的,吵將起來,那真是急火攻心,什麽難聽話都說得出來。擠車也會發生讓人哭笑不得的喜劇,地鐵門打開,一個中年男子為下車不顧一切擠出去,一名婦女不幹了,大喊,“喂,你幹嗎,站住!”那男子站在安全門外,回頭,一臉狐疑。車快開了,那女的這才氣急敗壞嚷,“胸罩,我的胸罩!”他把她的胸罩擠走了。擠地鐵不用講究男女大妨。不過,地鐵雖擠,好在按時按點,如開車出行,遇著早高峰,堵車基本難免,若再加上天陰下雨,路麵濕滑,道路幾乎像個中風病人。交管部門各種指揮,疏通,協調,可全沒用,“路栓”太多,不是一時半會能夠解決。

 

上班遲到、缺勤不是鬧著玩的,一說扣錢,人人神經緊繃。其實扣錢還是小事,《唐律疏議·職製五》講明,“官人無故不上”,缺勤一天“笞”二十小板,再滿三天罪加一等,二十五天缺勤就要賞一百大板,滿三十五天就要坐牢一年。這是唐,元代上班遲到要打屁股,明朝更嚴,魏忠賢當權時,紫禁城不準點路燈,官員上班路上不準騎馬坐轎,唯有步行,冬天天亮得晚,摸黑上班,彼此撞著是常事,逢雨更慘,為了趕路,不小心落入河中淹死者有之。不點燈的規矩後來為清朝繼承,理由是,消弭火患。這班上得驚心動魄。現代白領遲到、缺勤,刑罰雖沒那麽嚴,可打卡製度缺著實花樣翻新,一點心眼耍不得,刷芯片卡,指紋打卡,麵部識別打卡,上班弄得好像坐牢,有員工深恨之,用煙頭燙,用刀片刮,是為小小反抗,可無線網絡的發展讓他們失去了機會,APP打卡,是必須到公司,用公司的無線網絡才能打上,無影無形,牢牢控製了上班族。

 

上班偶爾是吃不上早飯的,可一旦忙起來,午飯誰又能保證呢?古代官員一上班就開會,無論在京在外,一整套程序不可少,上朝,升堂,都極具儀式感,就比如升堂,要用梆子敲,三聲,點擊,各道門傳過去,叫“傳三梆”,官員這才走出宅門,開始辦公,到了晚上,又敲三下,還是點擊,叫“傳晚梆”,敲完才算下班。這多少有些像做戲,還有些詩意的成分,現代都市白領上班,可沒那麽多虛頭。白領上班,大多是直接切入本質,進了辦公室,大腦就必須保持高速運轉,隻要不是臨產的孕婦,雙眼必須麵對電腦輻射,做得不好,兩耳偶爾得承受老板的責罵,偶有應酬,胃和肝需要遭受二手煙和酒精的折磨。有人說,也有輕鬆的班,上了班,一張報紙、一杯茶,上班泡腳,下班玩耍,老一代的機關生活,不就是天堂日子麽。果真如此? 要知道,上了班,有事幹忙、累,無事幹,照樣勞心,上班對心理的考驗從來不小,即便你坐著讀書看報,假裝沒事,可隨時隨地,都需要動腦子,即便眼不觀六路,耳卻要聽八方。

 

越是沒事的地方,越充滿殺機,閑適的地方人際關係更複雜,每張報紙後頭的眼睛,都在滴溜溜轉,輕鬆的工作,體現不出成績,誰上來,誰下去,就成了大學問,不修成千年的狐狸,沒法在職場立足。因此,無論是繁忙還是輕鬆,上班,除了做事,更在做人,老板、上司,需要仔細應對,他是你的生活來源,衣食父母;對同事,對下屬,你同樣不能掉以輕心,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集體裏的每個人都各司其職,隨時都能上演一出宮鬥戲;這是對內,對外則更不能大意,無論甲方、乙方,合作愉快,各取所需,才能皆大歡喜,這需要曆練,需要智慧。因此,班上得好的人,處事能力占百分之三十,處世能力占百分之七十,你得了悟上班哲學,它與中國人做人的哲學相通,歸根到底一句話,小心駛得萬年船。

 

普通白領痛恨上班,上班對他們是身心壓迫,給別人打工,自己拿到的隻是一小部分,但為了糊口,為了父母,愛人,孩子,缺不得不硬著頭皮一天天做下去。成功人士熱愛上班,上班帶給他們價值和幸福感,他們中有許多是工作狂,自己做,也壓迫別人做。下班了還不走,拉長時間一直做,便成了加班。偏偏成功人士多喜歡標榜:我總能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開。可事實上,他們的工作早就全麵攻陷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全部快樂就在於,工作。亞洲職場流行加班,下了班,老板端坐著,一杯咖啡擺在眼前,一副持久戰的勁頭,普通職員在側,盡管已如坐針氈,但還是得勉為其難仰人鼻息——比老板先走,不但是大不敬,還是自己不認真工作的證明,槍打出頭鳥,不冒險為上。西方人權鬥士不理解東方人的加班文化,加班不應該,加了班不給加班費更不應該,直線條思維如西方人,竟不明白,平等二字,在一個組織機構裏,原本就不存在,下級對上級,服從是天職,更何況還有願意拍馬屁的呢。

 

日本企業的加班文化在全世界聞名,日本男人的下班時間晚得嚇人,下了班,還要去應酬,喝酒,侃大山,唱歌……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在一個團體中,你不但得做好本職工作,還得與群眾打成一片,真累,可久而久之,竟成自然。燈火闌珊,努力加班。夫妻之間也形成默契,日本太太在家上班,據說她們不期待丈夫早回家,丈夫夜裏十二點前回來,她們反倒詫異、慌張,生怕丈夫工作得不夠努力。這是夫妻之間的配合,男主外,女主內,上了人生的班,為家庭負責。他們往往在退休後,徹底“下班”,熟年離婚在日本大行其道,原因很簡單,丈夫退休了,整天在家,妻子不適應,無法磨合,最終離婚——上了一輩子的班,該是各自休息取樂的時候了。不過,就加班來說,日本人還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在某些日資公司,上班時睡著,往往被認為是一種光榮,畢竟是因為工作太辛苦所以這樣,可如此一來,便有空子可鑽,有些職員,索性在上班時裝睡,一來可以休息,怠工,二來證明自己萬分努力,一石二鳥,何樂而不為。和日本形成強烈對比,非洲人的上班意識最為單薄,上班要求有時間觀念,可偏偏這是分非洲人最缺乏的,約了一點到,兩點能到就不錯了,可非洲人卻要說,我們有自己的時間,和西方的時間不一樣,我們說的一點,就是指一點到兩點,非洲人的時間觀最近乎初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不求效率,而求“Relax”,他們多少有點今朝有酒今朝醉,你若擔憂,他們會告訴你,“Don’t worry, God control everything”。

 

上班也有上班的好處。如果沒有能力開創事業,上班也不失為認真生活的好辦法,上班可以擴大社交圈,昨晚狗血的電視劇、忽而暴漲忽而暴跌的股票、某個明星撲朔迷離的戀情、歐洲某國人寧願破產也不願努力工作……隻要你有話題,都可以在上班過程中,見縫插針地與同事交流。辦公室是八卦的集散地,不愁沒有知音。上班可以賺錢,還可以節省能源,盡管工作地方的網速總是比家裏的慢;上班方便收快遞,中午有人一起邊吃邊聊,同事之間,不管真的假的,哪怕是逢場作戲也能給人營造一種假象——你和大家是在一道的;過生日,同事幫著吹蠟燭,遭蚊蟲叮咬,總有人雪中送炭遞來風油精,手割破了,手機沒電了,創可貼,充電器,數據線,總會不失時機地出現,還有偶爾為之的旅行、聚餐……人類是群居動物,上班為人提供了最佳的群居理由,那些稀薄的暖意,盡管不治本,但還能治治標,給你一些心靈的按摩,是不錯的保健。

 

上慣了班的人突然沒班上會感到恐懼,年輕時失業,失去的是每個月固定會來的鈔票,生存壓力讓你焦慮;退休後回家,失去的是每天都得去的地方,打破習慣,不再被需要,讓人煩悶。位高權重者尤其不能忍受退休,上班帶給他們的輝煌隨著徹底下班一夜逝去,曾經的眾星捧月,轉眼成為一輪孤獨的月亮,多少有些淒涼,可鐵打的職場,流水的職員,誰都有不再上班的時候。過去街上有人賣小鬆鼠,裝在個圓形的鐵籠子裏,鬆鼠一跑,籠子跟著轉,永無盡頭,看得人哈哈大笑,可在鬆鼠,卻是西西弗斯般的永恒奮鬥,頗有些滑稽、悲壯。上班,其實與鬆鼠跑籠異曲同工,它和婚姻一樣,都非人的天性裏必須的東西,可有了它,又讓人多少覺得安全。人生本苦,一葉障目固然可悲,可有上班這事擋一擋,一天八小時,我們又可以忙忙碌碌、渾水摸魚地過去了。上班之於我們,就好比在懸崖間走鋼索的人手上的那根平衡杆,我們借著它,搖搖晃晃,帶著喜樂悲歡,從這頭,戰戰兢兢,走去那頭。

 

發於2016 7月《讀者》 微信公眾號:伊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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