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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田氏六姊妹(14)

(2016-06-09 06:18:28) 下一個

雖然連生了三個女孩,可老太太不願意長別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她要給維揚兩口子提提氣,從江南出生,開始,方方麵麵,她能做到的盡量做,做出儀式感。

紅雞蛋必比可少,她拿出私房體己,多少年的老底,染了一盆,街坊鄰居,家家送兩個,送到湯婆子家,湯婆子接了,扭臉就說,小丫頭片子,有啥精貴的,還值得兩個,我們家小湖才一個,什麽意思呀!噯,老太太要的就是個精貴。自己把自己看精貴了,別人才能覺得你精貴,身價是自己抬起來的。淮河路一線見田家厚待幾個女兒,也就不再多少兒子女兒的事。

江南滿月,要“剃滿月頭”。這日,老太太一身新衣,還是老樣式,布褂子,右衽,扣子扭個小福字盤頭。頭發攏到腦後,梳個纂,花白,但麵容舒展,顯得很有精神。老太太拿剃頭刀子,站在板凳後,江南跟個小大人似的坐在板凳上,青山左邊扶著,隱隱右邊扶著,再請來周圍幾個德高望重的街坊。老太太對著光,“扶穩了啊,我下刀了啊。”說著,她便在田老三的頭皮上輕輕一抹,一撮頭發便拽盡手裏,搓成小團,不亂扔,找個牆縫塞好,藏好。一家人再說說吉利話,過去的沮喪似乎也被掃光了。

江南滿周歲,逢八月十五。老太太見日子不錯,又不辭辛勞,要給老三辦個抓周。那日天氣不錯,街坊四鄰來了不少,院子裏熱熱鬧鬧,老太太備了點瓜子,一群人磕著瓜子說笑。竹西躲去上班,她怕這熱鬧,盡管這是專門為她辦的。

維揚在院子裏招呼。這個問:“田師傅,你們家這下可發財了。”維揚不解。那個接著說:“生了三個千金,那就是三千金呀,日後都是要收彩禮的。”維揚尷尬得笑笑。隱隱拉了一下阿姐青山的胳膊,問:“千金是什麽意思?”青山沒空理她,“你就是千金,我們都是千金。”隱隱又問:“女的就是千金?那男的呢?”青山笑道:“男的是,臭狗屎。”

也有人點到實處,“老田,三個女兒,你打算把皮革鞣製的手藝傳給哪一個呀?”維揚不說話了,這也是他的擔憂,從揚州江都到皮毛號,維揚從做豬鬃起,到學鞣製皮革,論手藝,在皮毛號,除了幾個年老的師傅,沒人比得過他。可這一身本事,總要往下傳——手藝人,傳男不傳女。他犯難,隻能用微笑化解,語焉不詳,“沒什麽手藝,不行不行,差得遠呢。”

廳堂,桌子上,鏟子、勺子、《三字經》、毛筆、布娃娃、小糖、鈔票、撥浪鼓、尺子等物件都擺好了。維揚把江南抱上大方桌, 坐好,小姑娘充滿好奇,兩手蓄勢待發,眾人等著看她抓著什麽。這寓意著一生的走向。隱隱對青山,“姐,你抓什麽?”青山沒想到妹妹這麽問,“我什麽都不抓。”隱隱不依,“必須抓一個。”青山道:“抓鑰匙,鑰匙能開門,開門就能回家,鑰匙能管全家。”

江南開始抓了,鄰居開始起哄,她的手伸向小糖,可臨到跟前,又一把掐住了布娃娃。客人們哦了一聲,紛紛拍手祝賀。可維揚卻不慎滿意,布娃娃,算女孩中的女孩了,更加坐實了田家是一門女將。有客人祝賀,吟了句詩,“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不倫不類的,可大家夥聽著,大概意思是隻田家三女兒是彩鳳,故也算吉利話。眾客人隨了禮,都放在床上。

跟著是吃飯,老太太燒菜早做好了,快到飯點,竹西回來,婆媳倆在廚房忙忙炒菜。 一會,一桌酒席支起,吃得賓主盡歡,湯婆子也不忘湊熱鬧,不過好在,今個兒她什麽也沒說。隻是端著酒杯,走到竹西麵前,笑容友善,舉杯,“祝賀你啊。”竹西懵了,她不習慣湯婆子這樣,可她真這樣了,竹西也隻能順水推舟,“客氣了,也祝賀你。”一飲而盡,前嫌盡釋。

筵席散了。老太太收拾桌子,竹西上前,“媽,我來吧。”她領老太太這個情。老太太說:“你辛苦,歇歇,老朱姐送了兩張戲票,紅風大劇院,七點,演娘子軍,你跟維揚去吧,帶老大老二,小孩不要票。”竹西瞅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維揚,麵色酡紅,星眼微閉,“你看他還能去嗎?”老太太說:“那你帶孩子去,兩張都拿著,萬一老大要票,個子不矮了。”

青山、隱隱接到命令,興奮得立馬換上新衣褲,那可是紅風大劇院啊!整個淮河南岸,要數它成立最早,隱隱小,但青山知道,三層樓高,一樓是觀眾坐席,全是高級木板的,戲台上有大幕簾子,還有燈光照射,她也隻去過一次,學校組織愛國主義教育,放《白毛女》。她還知道,李如春來過,張一鵬來過,宋保羅來過——他們是誰她不盡然知道,但她知道,他們代表著一種新氣象, 一種潮流,是一些能夠一掃小城閉塞的人物。青山搶過媽媽手裏的戲票,對著燈泡,一個字一個字念給妹妹聽,“紅——色——娘——子——軍——芭?巴——蕾——舞——劇,紅色娘子軍芭蕾舞劇!”青山像一個凱旋者,揮舞著戲票,隱隱受阿姐情緒感染,也蹦蹦跳跳的,像是迎接節日。

竹西收拾床鋪,翻撿禮物,床頭放著一小塊紅布,蓋著。揭開,一隻小冬瓜躺在籃子裏,有鼻子有眼,畫上去的。竹西頓時眉毛豎起來:“這誰送的?!”老太太忙趕過去,二話沒說,抱著冬瓜,丟到院子裏,折回頭勸,“去看戲吧!”青山不明白母親的憤怒,一個冬瓜而已。多少年後,青山才從老太太那得知,在淮上, 八月十五的冬瓜,是送給不能生育的婦女的。

母女三人走在街道上了。天已經黑了,可在青山和隱隱看來,一切都是明亮的,通往紅風劇院的淮河路,淮舜路,一路都是白熾路燈,青山數過,132盞,盞盞放光明,傳達希望。 “九排十八號!” 青山拉著妹妹,輕車熟路,好像這是她的地盤。“九排二十三號!”青山扭頭,“媽,你是九排二十三號!”竹西點點頭,揮揮手,讓女兒坐下。“媽,你要不跟人換一下,我們坐一起。”青山說。

“你帶著妹妹坐好,不要亂跑,媽媽就在旁邊。”竹西意興闌珊,她不知為什麽愁著,過去?還是未來的。

青山抱著隱隱,劇院滿場,大幕拉開了。藍布綁腿,紅色妝容,足尖舞蹈,一群娘子軍,一切的一切,對於小城來說,都太過新鮮刺激——對青山和隱隱更是如此。美!青山心裏蹦出那麽一個字。舞台上的那些女人,從頭美到腳趾頭,她們的每一個動作都那麽到位,優美, 充滿力量。“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今有娘子軍扛槍為人民……”

青山腔子裏澎湃著,她能感覺到懷中的隱隱,也跟著台上的絢爛,起起伏伏,好幾次,隱隱都跟著唱出來,“向前進,向前進……”坐席左側,湯婆子、湯小江還有小湖,端然正坐。青山扭頭向告訴媽媽,燈光一閃,她卻看見坐在九排二十三的母親,抽抽搭搭,無聲流著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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