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又生了女孩,竹西一醒來先是哭,跟著把維揚臭罵一頓,在糧油店的天台上生下的孩子,能生出什麽好來。 三丫頭出生沒幾天,老太太從揚州老家回來了,盡管有些生氣,但見家裏遭了水禍,媳婦竹西又受了這麽大的罪,隻能罵維揚幾句,說你怎麽這麽不小心,有什麽大事能比老婆生孩子還大。維揚委屈,說沒想到早產, 更沒想到雨突然大成這樣,組織上找他,他不能說不。
青山和隱隱也談不上喜歡妹妹,尤其青山,她一去抱老三,老三就哭,聲音倒不大,但淅淅瀝瀝不止,可叫人煩。老三出生,老二隱隱正式開始會說話了。隻不過她說話,一句是一句,擲地有聲,小小年紀就顯得很有主意,永遠靜靜的,不怒自威,她最擅長說不,不吃,不去,不喜歡,不高興,不要來煩我,她對這個世界,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唯獨對大姐青山例外,誰若說大姐一個不字,她絕對不答應。
青山問:“爸,媽,奶,老三叫什麽名好呢,還叫招弟不?”她故意的,哪壺不開提哪壺,促狹鬼。隱隱像讀詩一樣隨著大姐的話念:“招弟招弟找找弟弟。” 竹西坐在床上,一隻沒做好的鞋幫子扔出來,差點砸到青山的臉。青山忙笑著說:“好好好,老三應該叫雨來,因為她是下雨天來的。”跟著,青山開始被課文,《小英雄雨來》,“晉察冀邊區的北部有一條還鄉河,河裏長著很多蘆葦。河邊有個小村莊……”竹西對老太太,“媽,你也不管管你大孫女,這才多大,離上房揭瓦也不遠了。”老太太扭頭瞪了青山一眼,算是使了眼色了,青山便拉著隱隱出去玩了。
還是維揚,再一次不聲不響,從櫃子拿出一本書破舊的書,豎排字,食指循著找,咂麽砸麽嘴,吞了口唾沫,說:“叫田江南,老三叫田江南,看看,這本來是個男孩子的名,田江南,啊,田家來自江南,怎麽就突然變成女的了呢。”竹西又氣哭了,“幹脆我回老家,當初我就說不來不來,你非要來,我來了這就水土不服,如果在江都,說不定生的都是男孩,一到了這兒,全變了。”老太太勸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老家哪還有你的立足之地,一打三反,你姐姐家差點都被打了,日子沒這好過,農村到什麽時候還是農村,你現在是城裏人了。”竹西一聽姐姐家被打,嚇出一身冷汗,忙問:“後來怎麽樣了。”老太太說:“沒什麽事了,你心就放在肚子裏,孩子我幫你帶,你們都出去工作,將來肯定越來越好。”
晚飯後,有人來敲院門。青山開門,見是湯婆子,立即要關門,湯婆子拿手一擋,就要往裏擠。“你要幹嘛?!”青山沒打算放行。“青山,我陪我媽來看看你們。”是小江的聲音,他藏在他媽身後,他的身後,還藏著個小不點,湯家老二,湯小河。
青山有些不好意思,生江南,救阿媽,小江有功,他們是朋友了。“那……進來吧。”青山心軟了。“媽,我在院子裏玩會兒。”小江說。湯婆子沒言語,算答應了,她拉著小河,徑直進屋。
天上月亮明晃晃的,照到人心裏去。棗樹下,青山問小江,“我媽生產那天的事,你跟你媽說了不?”小江立即,舉手發售,“你不讓我說的,我堅決不說。”青山滿意,她努力維護田家麵子周全。小江小聲補充道:“不過別人知道,別人跟我媽說了……”那聲調好像犯了錯誤似的。
“別人是誰?”青山不高興了,她討厭這種語焉不詳的指代,更討厭那些傳播流言蜚語的三姑六婆。小江隻能說:“你說這大人們為啥總是比來比去的。” 青山嗬嗬笑道:“你媽嫉妒我媽漂亮。”小江說:“你媽不還嫉妒我媽生男孩麽。”青山聽罷立刻起腳,直朝小江胸部飛踢,“去你媽的!”小江輕倩一躲,反手抓著青山的腳脖子,笑嘻嘻說,“小腳還挺嫩。”青山下命令:“你撒手!”小江道:“不撒怎麽著。”青山兩手抱樹,另一隻腳騰起,一個旋轉踢,小江臉部中招,哎呦一聲倒地。青山瀟灑地拍了拍手,算是收功,“不撒,後果自負。”小江倒在地上,“你恩將仇報!”青山卻回屋了。
屋內,老太太端出家裏僅有的幾顆幹紅棗,招待湯婆子,她並不喜歡這個鄰居,但上門是客,這是禮數。“隨便吃點吧。”老太太微笑,遞到小河跟前。小河不敢吃,一雙眼睛細細長長,看不出情緒。“想吃就吃。”湯婆子發話。小河伸出小手,捏了一顆,塞在嘴裏。
“謝謝奶奶。”湯婆子又說。小河便照本宣科說了。維揚在一旁傻樂。竹西頓覺沒麵子,她和湯婆子,在廠裏向來有競爭,她還聽說過,湯婆子在老家的時候,對維揚家很有些意思,但沒成,田家嫌她皮膚黑。可如今,黑似乎也不再是問題,她有功,她有勞,她是生男孩的機器,遠近聞名,而且她身體好,不出月子就能下地、出門,這淮河壩子上獨她一戶。
“隱隱,叫阿姨。”竹西要扳回一城。
一秒鍾,兩秒鍾,隱隱坐在小凳子上,頭也不抬,看自己的小畫書,革命故事。竹西急了,再次下令,語氣更重,“隱隱,怎麽不叫人!”女不教,母之過,麵子比天大。可隱隱偏不給這個麵子。
青山從外麵跨進來,大踏步地,開口解圍,“阿姨好,這麽晚了,有事嗎?”社交如下棋,這是在將軍。湯婆子笑嘻嘻湊到床前,用手指點了點江南的小臉蛋,“都說田家生了個老三簡直是西施,我也忍不住來道賀呀!嘖嘖嘖,是個美人胚子,以後不愁嫁。”竹西氣得鼻子歪,但還是忍住氣, 大口呼吸。老太太道:“老鄰居,早應該去跟你說一聲,這也沒得空,真是不好意思。”青山要上前,老太太看了她一眼。青山便乖乖去和隱隱坐在一處。
“天不早了,小河,你哥呢,小江。”湯婆子叫。湯小江在院子裏噯了一聲。維揚起身送客。湯婆子轉身,臨出門,突然從懷裏掏出隻紅雞蛋,塞到田維揚懷裏,笑眯眯地,作態道:“哎呀,正式差點忘了,喏,我們家剛添了個大胖小子,小湖,這是喜蛋。”維揚尚未分辨,紅蛋已經藏進他口袋了。望著湯婆子遠去的背影,維揚怔怔地,掏出雞蛋,望著,莫名惆悵。青山怕阿爸傷心,說:“我們也染紅雞蛋,哦不,我們染鴿子蛋,鵪鶉蛋。” 維揚走回床邊,一屁股坐在床上,失了魂。竹西一把摸出他口袋裏的雞蛋,摔在牆上,啪,殼裂了,紅色的圓球在地上打滾。
“這是幹嘛,”老太太彎腰撿起喜蛋,“雞蛋又沒罪過,犯不著慪氣,你們才多大。”
竹西乜斜著眼,帶著哭腔:“我這可是第四回了,從鬼門關回來的。”
老太太低頭剝雞蛋,殼兒歲在地上,紅色的愁緒,紛紛擾擾——她不應答,算是默許,也像是抗議。
“順其自然吧。”維揚歎氣。
“計生委都有意見了,來了幾次,家裏,廠裏,反正我不生了,要麽你結紮,要麽我上環。”竹西道。
“結!上!都他媽斷子絕孫。”維揚一頭倒床上。
竹西哭了一夜。青山知道,她開始同情阿媽——她覺得阿媽就像是一個考試永遠考不及格的學生,不斷補考,卻沒有盡頭,那種絕望,真是比淮河漲水還令人窒息。
第三胎,竹西一點奶水都沒有,江南日日吃米湯,由老太太照看。月子裏騰澡,竹西也沒讓老太太幫忙——她要帶江南,奶娃子鬧騰不停,沒日沒夜。竹西一個人在廚房,水燒開,橡膠澡盆是借來的,放入小板凳,人坐在板凳上,加熱水進盆,有點類似蒸氣浴。
青山進來了,“媽,要不要幫忙?”她小心問。
竹西回頭看女兒,一張真誠的臉,她突然哭了,她跟她,好似姐妹,“後背幫忙搓一下。”竹西哭完又笑了。
青山莊重地走向阿媽的脊背,拿著毛巾,努力地搓著。
“辛苦了。”青山突然說。
竹西一聽到這句,眼淚不住噴湧。廚房裏靜悄悄地,隻有毛巾摩擦皮膚的聲音,刷刷刷。
出了月子,竹西立即便去保健院,上了避孕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