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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田氏六姊妹(11)

(2016-06-02 06:41:00) 下一個

市裏修柏油馬路是大事,而且還是在家門口修,北起田家庵南菜市,南到國慶路,全長0.9公裏,初夏破土,預計立秋就要完工,時間緊迫,但大家幹勁十足,熱火朝天,青山義無反顧地加入送水隊。剛開始是放學送,可後來發現,等到放學,農民工人們都快收工了,再送意義不大,青山幹脆改送貨了,用架車。一張板,兩個軲轆,兩個推手,大的駕馭不了,就用小的,青山很快能坐在架車上顛著走了。

令青山不滿的是,小江臨陣脫逃,幹了沒幾天就不來了,剛開始她有點埋怨,是他勸她來的,可後來她一想,湯小江不來,不正好證明了,她田青山比他強——誰說女子不如男,這口氣她也就倒勻了。施工現場,工人老大哥對青山喊:“小妹妹,回去吧,別瞎摻和。”青山抹一把汗,“我替我爸來的,我代表我們家,義務勞動!”

田家這個門頭,她得撐。

七月,雨一直下,淮河漲水,水位在警戒點上上下下,一會,防汛部來人說,全民抗洪了,一會,雨小了,警戒又撤除。江都老家反右,有人出問題,老太太被回去做證人,維揚說,媽,我陪你一起去吧,老太太卻說,竹西身子不方便,需要照顧,你上班,就別去了,我一個人去就行。青山放假,竹西肚子大不能上班,平日裏,家中也就母女兩人。

半上午,推門進來兩個中年婦女,一身藍布裝,為首五十歲上下,短發,另一個三十出頭,梳著麻花辮子。竹西坐在當門口高凳子上,敞著腿,青山在一旁摘菜。

為首的打招呼道:“竹西同誌,忙呢。”臉上是標準的革命同誌式的笑容。竹西一頭霧水。青山警覺,她聽說最近有特務在附近活動。“媽,你認識嗎?“青山轉問阿媽。竹西疑惑,“你們是?”短發大姐笑嗬嗬說:“我們是計生委的同誌。”

“計生委?”竹西掙紮起身。青山從她的表情中判斷,阿媽和她們並不認識,她下意識擋在阿媽麵前。

“剛成立的,辦公地址在衛生局。”麻花辮說。

竹西膽小,怕官,怯怯問:“哦,兩位同誌來找我們有什麽事嗎?我們沒犯錯誤。”

短發大姐上前,輕輕扶住竹西的胳膊,一雙眼朝竹西肚子上一瞟,問:“周總理的指示聽說了嗎?”竹西一愣,青山更是茫然,周總理,這是個在廣播上裏,在畫上出現的大人物。周總理怎麽還關懷到田家了。青山怕阿媽慌不擇言,搶著代為答道:“周總理沒來我們這。”

麻花辮撲哧一笑。短發大姐循循善誘道:“這孩子,周總理怎麽會到咱們這呢,可周總理給咱們下了指示了,叫為了經濟、體育、教育、科學技術的發展,我們應該晚婚和節育,”說著,她轉向麻花辮,“你看這位同誌,晚婚,三十出頭剛結婚,晚育,就生了一個孩子,不打算生了。”

竹西一雙眼瞪得滾圓,雙手護住肚子。“你們想幹什麽?!”

隱隱在裏屋哭,青山進去,抱著她出來。

短發大姐笑眯眯說:“別誤會,不是強製的,你看,你們家馬上也就三個孩子了,我們建議,不要超過三個。”青山這下聽明白了。她立刻代阿媽回答:“去隔壁查去,姓湯的那家,他們家愛生。”短發大姐毫不含糊,“小同誌,了解得挺清楚嘛,湯同誌家我們去了,他們保證,第三胎生完就到此為止,不再追加。”

竹西坐回高椅子,“這個我不能保證。”青山理解阿媽的意思,拉著隱隱,送客。

麻花辮子拿出個小本子,抓緊一切時間,對著念:“生了第四胎的,產前檢查費、接生費、住院費、醫藥費一律自理。孩子入托兒所、幼兒園所需費用及患病醫療費也自理。生育第四胎子女者,不再發給生育補助費,生孩子發的6尺棉布、一斤絮棉的補助也就都沒有了……”

竹西聽得天旋地轉,青山連忙扶住她。“不要說了,我媽不舒服!”青山聲音很大。

維揚下班了,拎著包,一進門,愣了一下,兩位女同誌又見主人回來,上前圍住,說明來意。

“這個……”維揚犯難了,眼神飄忽,嘴唇微微發抖,青山感覺到阿爸的壓力,仿佛淮河之水,慢慢上漲。天空又開始飄雨,竹西挪進屋,拉著隱隱——這個二女兒還不會說話,隻是定定地站著,扶門框,看阿姐和阿爸和兩個女人在微雨中交涉。

短發大姐說:“實行計劃生育的家庭,有罐頭和雞蛋發的。”

維揚不為所動。青山卻聽得餓了。

麻花辮子說:“願意做結紮的,發的東西更多,糧油,肉,每個月都照顧,直接憑票去糧食局門市部領就成, 這已經有不少家庭做了,家庭生活水平,立刻提高。”

維揚木頭一樣立著。他從來不善言辭。

青山問:“什麽叫結紮?”竹西喝道:“進屋去!”青山一百個不願意,可她還是得執行,家長就是家長。

短發大姐不肯放棄,繼續做工作,“都是免費的,掛號、住院、醫療、手術費一律不收。還可以按公假休,好處多多。”竹西不耐煩了,“這位同誌,我們考慮考慮 ,這天也晚了還下雨,咱們回頭再聊。”短發大姐和麻花辮子見主人這麽說,相互使了個眼色,走了。

一頓飯吃得分外凝重,筷子碰碗,叮當作響。維揚很快吃完,坐著,抽煙,長管子土煙,青山知道,阿爸隻有在兩種時刻會抽煙,心情愉快時,或心情低落時。

“還是有希望的。”維揚自己給自己打氣,可青山分明看到了阿爸的擔憂。“不能結紮。”半天,維揚迸出那麽一句。竹西跟著說:“這一胎如果是個男的,我也不生了。”

“老天保佑吧。”維揚歎了口氣,煙霧從嘴裏射出,噴了老遠,“不能結紮。”他又強調一次。他是從戰爭中過來的,戰死的,被打死的,餓死的……山水高遠,路途艱難,人的消耗太大。十四歲從上海逃回揚州,他就迫切想有個家。

“有兒有女才算好,才是家。”維揚感慨。竹西突然哭了,她從小就嬌氣,任性,又有點軟弱。可在生孩子這件事上,她總覺得自己虧錢田家。

麵對父親憂愁的煙霧和母親的眼淚,青山第一次感到了生孩子這事的嚴重性,直到多年以後,她依舊對結紮兩個字深惡痛絕。結紮是阻擋他們家庭圓滿的惡魔啊!

“不結紮!我們不結紮!”青山抱著二妹隱隱,擲地有聲。

維揚和竹西對看了一下,都笑了。人小鬼大。

八月,雨下得更頻,且一下就是幾天,淮河水位告急。壩子雖然沒垮,但排水係統不堪重負,全城內澇。

床邊,竹西翹著腳,隱隱坐在她旁邊,不聲不響,隻是看。水圍著床腿,屋內水流成河,盆盆罐罐漂著。水漫金山。門檻上加了一層泥壩子,擋水,可還是止不住房頂,牆縫兒,地縫兒,止不住冒水。青山雙手握著簸箕,拚命往外抄。

竹西著急:“你爸呢!你一個人不行!”

青山回頭,“去單位搶救羊皮去了!我能行!”彎腰,繼續抄,杯水車薪地幹。

水漲到床邊了。青山累得滿頭汗。妹妹隱隱見水到腳邊,不知危險,興奮得歡叫著。竹西打她,“別叫,吵腦子!”隱隱會走了,站起來,走到床的另一頭,獨坐。竹西沒轍,隻能由他去。

“媽!你墊個小凳子在床上,坐凳子上去!”青山扭頭呼叫。竹西連忙用腳勾住一隻板凳,墊在床上,又拽隱隱,“過來,坐到這邊來!”隱隱頑皮,固執,根本不動。“過來!”竹西咆哮。隱隱這才動了動,湊到阿媽身邊。竹西把她扶到凳子上坐好,自己也坐下。

門檻的土壩子終於頂不住水勢,洪水噴湧而入,快沒到青山腿根了。

“媽!我們得出去!”青山對局麵的判斷十分清醒。阿爸來不及回家,雨大水急,她必須先把阿媽救出去。“別動,我出去找車!” 青山冒著風雨出門。老北頭地勢低,居民區早成了一片汪洋,雨幕深垂,巷子口有人披著雨衣,深一腳淺一腳,逃離家園。青山朝一個人喊,喂,幫幫忙……人一下就過去了。腳下水越流越急,天快黑了。“阿爸!阿爸……” 青山喃喃,風雨中,她哭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落淚,為自己的無能為力,她本能地想到父親。可全沒有用。水發得急,阿爸被調派去蔡家崗搶救羊皮,那兒離家二十裏地。

淚和雨混在一道,瞬間沒了蹤影。青山覺得眼眶熱了又冷,雨大在身上,冰涼冰涼,像要透到骨頭裏。不行,得靠自己,青山咬著牙,像一隻瘋了人魚一樣,扶著牆,在街巷尋尋覓覓。架車?!她腦中叮鈴一響。修路用的架車!她知道,就在巷子口拐彎放著!她得拉架車!

水中行走,鞋衝掉了,幹脆另外一隻也褪掉,赤腳,迎著阻力往前邁。

雨還在下,青山幾乎看不清眼前的路,隻好用腳代替眼,盲棍似的在水裏探著,確定是實地,才斷然向前。

“田青山!”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誰會喊她大名?青山透過雨幕,竭力辨別聲音的來源,隱隱約約,她看到巷子口似乎站著個人。

“是田青山嗎?!”又是一聲叫,這次是問句。

“我是!”青山像是迷失在太平洋裏的人找到了一座島,“我是田青山!我在這!”

她用盡全部力氣回應著,每一個字都是SOS呼救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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