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裏,全班同學坐正,老師站在講台邊,青山站在講台上。
青山拿著檢查書,念:“我保證,以後不給同學抄作業,我保證,以後不幫女同學打男同學,社會主義國家男女平等,我保證……”
老師一跺腳,“停!田青山,不用刻意強調男女平等。”
“老師,男女是應該平等啊,我保證不欺負男同學,不把男的當二等公民。”青山戲謔著,這是她的小小反抗。老師道:“這句不用說,你接著念,這句不用念。”青山撇了撇嘴,繼續對著那張檢查書,拖著一字腔調念著。念完了,老師說:“請同學們提意見。”
一個不知趣的愣頭小子舉手,老師還沒點他,他便破口而出:“你說男女平等,怎麽你們家還老要弟弟。”
一句話,點爆了青山胸口的那口氣,她一抬手,講台上的那盒粉筆頭,流星般朝那愣頭青射過去。
“田青山!”老師頓時金剛怒目,獅吼。
青山為她的失言付出了代價,一次比一次慘重,可她擰,她倔,內心深處她拒不認錯,她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誤,她始終認為男女平等,女人不應該輸男人什麽,不過,這個男女平等一旦放到自己家裏,她似乎又可以做出一點讓步——阿奶、阿爸和阿媽似乎時時刻刻都在向她傳達一個訊息,這個家,必須有個男孩才是完美的,合理的——三街八巷,家家戶戶,至少都有一個男孩——男人才能傳宗接代。好,為了家,青山願意放下的執念和自尊。
但現在她沒打算向老師投降。
廁所門口,拖把插在水池裏,青山一隻腳踏在水池邊沿上,故作輕鬆吹口哨,是“學習雷鋒好榜樣”的調子。
小江從男廁所出來,昂頭一見,打趣,“呦,忙上了,同學,喏,男廁所也髒,記得掃掃。”
青山揚起拖把,“再說一句杵你嘴裏。”
湯小江說:“ 瞧你那凶樣,麵子可是自己掙的,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革命忠於黨,你知道人家都怎麽說你們家麽?”湯小江抓心理是個行家。
“怎麽說?”青山按捺不住好奇心。
“女兒國,沒一個能幹的。”小江微笑著,充滿含義。
“胡說,我就能一個頂倆!”田青山忿忿。
“市裏馬上修路,敢不敢去學雷鋒做好事?”小江說正題了,“學好了,全區表揚,搞不好還開表揚大會呢。”
“怎麽學?”青山橫著眼看他,這小子討厭歸討厭,但有時候點子真不少。
“天熱,給建築工人送水唄,咱沒錢,水還有。”小江亮出肱二頭肌,做出大力士的樣子,又補充道,“就你爸沒報名。”
“再放一個屁試試?!”青山被戳到痛處了。 她不允許別人說他們家落後,尤其不能說維揚阿爸。小江連忙緩和氣氛,“我爸也沒報名,不過我不是替他去嘛,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青山把髒拖把朝水泥地裏一戳,半隻腳跨過去,跟巫師似的,隨時都能騎著掃把飛走,“父女也沒問題!”小江嗬嗬笑道:“你至少能頂半個男人。”青山道:“半個?你這樣的,我一打三,個子還沒我高呢。”小江急忙道:“上初中了男孩才開始長,再說我現在吃得不好。”青山道:“吃得不好?你不是地主家的少爺,整天白饃饃嗎?怎麽著,也鬧糧荒啦?”小江半個身子靠在牆上,“別提了,不是我那弟弟嘛,小河,一不給他他就哭, 我算看明白了,有了弟弟就忘了哥哥,還是你好,是個妹妹,你這姐姐還有活路。”青山心有戚戚,但嘴上她不能承認,隻好訓斥小江,“你是哥哥,少吃一頓怎麽了?”小江道:“我媽又要生弟弟啦!”青山心裏咯噔一下,合著這幾戶人家,是比著生孩子呢。她不說話,她搞不懂,大人們為什麽貪得無厭。“你媽不是也要繼續生了。”小江補充道。“你閉嘴!”青山不願意麵對這個問題,是,竹西的肚子再一次充滿希望地鼓起來了。
晚上,阿爸在加班,還沒回來,豬鬃需要出口,這是光榮的事,忙是應該的。竹西一個人躺在床上,一會要吃這個,一會要拿那個,老太太忙忙碌碌,該伺候媳婦的,她一定做到,還有個小的,田隱隱,躺在搖籃裏靜悄悄的——隱隱聽話,這點不像青山,阿奶都說,老二才像個女孩。青山的作業早做完了,她去河壩子上走了一會,回家天已黑透。青山剛進門,竹西便叫了一聲,你過來。青山心裏嘀咕,但腳下還是聽話。“學了唐詩沒有,背一段來聽聽。”竹西發號施令。青山頂不喜歡這一點,她是她生的,她就是她的奴隸主。“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青山聲音不高,背完又開始讀課本,讚頌社會主義好,讀著讀著,竹西睡著了。
“阿爸怎麽還沒回來。”青山對阿奶埋怨。“他得工作,一個家得有人出去工作才行。”阿奶說。“我們家為什麽必須生男孩。”青山冷不防地。阿奶被問住了,她彎下腰,把歪蓋在隱隱身上的小布襟子掖好了,才說,“田家是山東來的,過去是齊國的貴族,傳了二十三代,到我們這,不能斷了。” 青山問:“傳什麽呢?”阿奶說:“就是傳這個姓。”青山問:“我也姓田,我也可以傳這個姓。”阿奶說:“將來你要嫁人,嫁了人,有了孩子,孩子不可以跟你姓,這樣,就再也沒有人姓田了。”青山打破砂鍋問到底,“這不公平,孩子可以跟我姓。”阿奶知道跟青山軸勁兒上來了,說不通,隻好匆匆結束話題。“別吵到你媽媽,睡吧。”青山不情不願地躺下,不情不願地閉上眼,旋即又睜開,她偏過身子,臉朝著搖籃,妹妹隱隱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