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北
小說連載
隱隱生在饑荒年代，又早產，在娘胎裏就不足，一下地，身體素質比別的孩子差了一截，竹西自己吃不上，餓得沒奶，所以，從月子地裏到兩歲，她一律跟大人一起吃稀飯，好一點的時候，有些米湯。誰承想隔年，挨家挨戶，房前屋後，埂上溝裏，都種上了蔬菜瓜果，第二年春夏小豐收，實現“瓜菜代”，困難一時消解了不少，青山一家日子好過了些。
隔壁湯婆子在第二年夏天生產，又是個男孩，取名小河。青山不喜歡他，他的存在，嚴重影響了田家的家庭和諧。鄰居們議論紛紛，湯家連生兩個小子，田家連生兩個閨女，二比〇，田家完敗。
剛開始，老太太給維揚和竹西打氣，“年輕，再接再厲，”可流言一多，維揚和竹西的聯盟很快解體，青山聽到父母常常夜裏爭吵，一個說，你肚子爭點氣，另一個說，這不光是女人的事，你該去衛生所查查。竹西還砸東西，咚隆一聲，醋瓶子飛到屋外來。
青山多少覺得有些幻滅，妹妹出生，客觀上說，這個家大了，可主觀上，她卻覺著這個家更加四分五裂，她不明白女孩有什麽不好，湯小江那弟弟，黑黢黢一個炭頭子，哪有隱隱水靈可愛，她不服氣，因此更恨湯家。
偏偏冤家路窄。放了學，阿爸阿媽還沒回來，阿奶做飯，青山帶著隱隱在門口玩，小江也帶著他弟來。小江朝前湊，青山嗬斥，“別過來。” 年級往上升，小江和青山拆在不同班，見麵比以前少。
“一塊玩唄。”小江嬉皮笑臉。
“不想沾你們家的臭氣。”青山堅壁清野，抱著妹妹走。“怎麽叫臭氣，我們包了指甲花呢。”小江伸出手，小指頭殷殷的橙紅。這季節流行用指甲花和著明礬搗碎，再用麻葉包著，裹在自家上，一夜，就了紅指甲。青山有些羨慕，盡管英氣逼人， 可她到底是女孩，在江都老家，她隻見過一回指甲花，是隔壁的阿姨弄的。
“你跟我玩，我就給你弄指甲花。”小江見有苗頭，笑嗬嗬引誘。
“誰稀罕你那破東西。”青山還是不買賬。
小江說：“這是好彩頭，包了這個，家裏就能有弟弟。”
這可觸到青山的黴頭了，“要那麽多弟弟幹嘛，一堆葫蘆頭，老婆都不找不到！”
小江立即接話，“我就找你做老婆。”話音沒落，青山氣得亂抖，放下妹妹，捏起個石頭子兒，就朝小江拍過去。竹西下班，打壩上過，跟青山撞了個正對麵。
“媽。”青山忙丟掉石頭，她對母親，始終忌憚。
“老二呢。”竹西一張臉皺得像豆腐皮。
“家門口呢。”青山撒了個謊。隱隱正坐在壩子草坪上。竹西一眼瞅見，“吃了毒草了，忘性這麽大？”說完徑直回家，留青山和隱隱在身後。小江湊上來，“你是不是你媽親生的。”
青山怔怔地，這一回，她沒反駁小江，李竹西是這個家最冰冷的一份子，她生了青山，又生了隱隱，可青山在家裏聽到最多的，還是兒子，兒子，兒子。女兒是前世的仇，兒子是今生的親。
“滾一邊去！”青山抱起隱隱。小江懷裏，二弟小河哇哇大哭，小茶壺在襠間呼呼噴水。
小江快活地，“呦，這小兔崽子，尿了！尿了！”
青山扭頭，自言自語，“這生男的到底哪好？”
老太太從門口出來，提著籃子，青山迎麵，“阿奶。”老太太道：“帶老二先回去吧。” 青山：“我跟你一起去。”老太太停住腳步，“讓你回去沒聽見！”
青山愣住了，阿奶很少朝她發火。二妹隱隱在懷裏，兩隻小手如兩條脆藕，慢慢舞動著。
阿奶走遠了。青山跺腳，“我招誰惹誰了！”
大老湯急匆匆青山身邊走過，他現在是皮毛號的幹部了，管團組織工作。維揚不是黨員，入團年紀又太大，但並不妨礙大老湯管著他。
大老湯走出幾丈遠，才又回頭，朝青山，幾乎是喊：“你爸呢？”
青山討厭這種態度，更討厭大老湯那張肥臉。
“問你話呢，小丫頭片子。”大老湯作睥睨狀。
青山笑嗬嗬道：“問誰呢？小丫頭片子，跟我妹妹說話？對不起，再等一年吧你，她還不會說話。”
大老湯手一擺，“跟你爸說，明天上午十點，一小操場，開大會！不許遲到！”
青山繃著臉，走自己的。“不去後果自負！”大老湯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青山知道深淺。
第二天有些毛毛雨。
田區第一小學小操場，人頭攢動，青山拽著真維揚的胳膊，“阿爸，我想看。”是她非要跟著阿爸來。
廣播裏傳出女播音員嘹亮的聲音，“讓我們向雷鋒同誌學習！學雷鋒，做好事！爭做社會主義好青年！”
維揚抱起青山，兩臂輕輕一抬，青山隻覺得身子一輕，穩穩坐在了父親的肩膀上。
主席台上，紅桌布上放著電話筒，一位男領導在發言。大致意思是，號召青年做好人好事。說到最後，男領導發問：“大家生活中一定做過許多好事，見過許多好人！”
青山踴躍，小臂一舉，小手一揮，尖嗓子刺破那寧靜的空當，“做過！”
全場肅穆，轉瞬，笑聲轟然。男領導的注意成功被吸引了，維揚連忙把女兒放下來，他知道，出這種風頭可不是什麽好事，可已然來不及了。男領導溫柔的嗓音從話筒裏傳出來，“小同學，來，上台來說一說，你都做過什麽好人好事啊？”
青山腦子裏的弦叮鈴一響，抬頭看看阿爸，謔，一臉的烏雲密布。她的手被阿爸攥得有點痛。
“小同學……”男領導的呼喚聲不止。青山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去吧。好好說。”阿爸目光柔和了。船已起了錨，隨波逐流罷了。青山低著頭，打大人們的腿縫中穿過，渾身發麻，上了台，對著話筒，她的嘴巴像被膠水黏住了。
“小同學，你都做過什麽好事啊？”男領導的眼鏡片比醬油瓶底子都厚。
“我……我……”青山的大腦迅速運轉，可轉了轉去，隻是一片汪洋，並沒有魚兒躍出水麵。
“或者說，你做過什麽事，人家跟你說謝謝了。”
青山哦了一聲，笑眯眯對著話筒，“我把做作業給同學抄。”
全場嗡得一下，笑開了。男領導忙阻止，“小同學，這樣可不好。”
青山立即將功補過，“我幫女同學打男同學。”
男領導麵目更加嚴肅，“小同學，你這樣是不對的！雷鋒同誌也不會讚賞你這樣做。”
台下笑聲更大了。維揚兩手插進頭發裏，痛苦得臉都變了形。
青山麵紅耳赤，急了，口笨舌拙，“那我幫阿奶挖野菜算不算好人好事。”
男領導聲調緩和下來，“挖野菜給誰吃呀？”
青山道：“給我自己吃，然後我的米飯給阿媽吃。”
男領導犯難：“嗯……這也不能算好人好事。”
青山搶白道：“這怎麽不算好人好事，阿媽吃了白米飯，就能生弟弟！”
天雷地火，台下的人已經笑倒了一大片。
大老湯對著維揚起哄，拍他肩膀，“老弟，努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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