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夜間沒有輪渡,維揚和青山到姚家灣找艘船,船民跟維揚相熟,願意送一程。當然不是白送,兔皮帽子充當過路費。
“坐好了。”船老大轉頭擺槳,“今天潮大。” 維揚抱住青山,船身搖搖晃晃,抵抗著向東而去的水流, 直朝河對麵劃去。這是青山第一次麵對夜間的淮河,凝重,遲滯,隨時都可能吞沒一切。雞皮疙瘩起來了, 胳膊上,腿上,青山忙用手胡拉,好讓皮膚上那些凸起消散下去。她抱緊阿爸,體溫能讓她平複。
她忽然想起來阿奶說過的,便問:“河裏有水鬼嗎?”
船老大很認真地,“有。”依舊努力滑動雙槳,船頭一點小燈,蚌瓦套著油火,隨水波起起伏伏。維揚笑著說:“水鬼隻抓不聽話的小孩。”青山立刻反駁:“我不是小孩,我也不怕它。”船老大對維揚,“你這個丫頭,以後不得了。”維揚說:“比兒子還管事。”青山又問:“水鬼什麽樣?”船老大說:“跟猴子差不多。”青山著急,“我講真的,水鬼什麽樣,你見過嗎?”見青山如此,船老大瞬間嚴肅,借著一點點光,能發現他臉上的皺紋都展開了,他聲調低沉,“那一年發大水,我們都去撈人,房子都泡了,可日本兵還來搶東西,我就帶著一個老鄉上船,可日本兵還是追了上來,他們也有船,讓老鄉把包裹叫出來,也是個晚上,就在岸邊不遠,老鄉剛遞過包裹,日本人接了,水底下突然伸出一隻手,硬生生把日本兵拽了下去,那晚風平浪靜,河麵上根本不可能有事發生,可日本兵就是掉下去了,沒人影了,後來也有人說,日本兵的屍體找到了,但隻剩骨頭了,可他的小腿骨上,有五個黑色的手指印,他被水鬼吃了,也叫水猴子……”青山渾身發抖,維揚拉她到懷裏,喃喃道:“不說了不說了,到站了到站了。” 陸地漸漸近了。
船老大拋了錨,在淺水等著,青山和維揚上了岸, 青山不忘轉頭,叮囑,“小心水鬼!”船老大嗬嗬笑,揮揮手。“大河伯”維揚有個把熟人,剛來淮南的時候,他過來過幾次,收兔子皮、黃鼠狼皮,偶爾還能收到狐狸,做皮子是個專業技術,當地農民不會弄,所以也樂得交換,維揚會給他們一些新鮮玩意。維揚是在上海待過的人,來淮南後,除了在皮毛號做皮子,捋豬鬃,幾個礦區的消費合作社他都跑過,這些是供銷合作社的源頭,到了1950年供銷社正式成立,維揚接觸的貨更多,皮毛號的土畜產品是出口的,相應的,也會進口一些,什麽絲綢棉布,日用百貨,煙酒藥品,但大多憑票才能購買。這二年,吃最緊俏,有票都買不到,農民們對這些商品的興趣就小了。
一路漆黑,偶有狗叫,青山緊緊牽著維揚的手,加快步伐。空氣濕漉漉,月亮瘦得隻剩半張臉,青山從那犬吠中都能聽出餓聲來,她也餓了,可她知道必須忍住。原來這就是“大河伯”,高高低低的路,遠沒有淮河以南好走,不遠處有燈火,鬼火似的,維揚直朝上撲。
院門口,維揚敲了敲柵欄,大煉鋼鐵,鐵門早被收走了,沒人應,維揚又敲木頭窗框子。有人應答了。不多會,走出個年輕後生,披著褂子,跟維揚差不多高。“哪來的跟屁蟲?”後生問。維揚笑道:“我女兒,從老家來的。”後生說:“這日子你還敢接?”維揚道:“一家人,死活都在一起。”後生沒再多問。維揚從衣服裏頭拿出一包東西,遞給後生。後生接過去,打開,就著月光,翻看。"隻有土黴素啊。”後生的口氣有些不滿。維揚道:“還有一藥廠剛生產的六神丸。”後生立刻說:“不行不行,就這麽一點,不能給你三根。”
青山好奇,插話,“三根什麽?”後生笑了,“三根青皮大蘿卜,可水嫩可好吃了。”維揚還在央求。後生顯然是個難說話的人。終於,青山道:“就要三根。”後生停了下來,笑笑,剛準備教育教育這個小姑娘,就聽到青山說:“我這手鐲給你,銀子的。”兩個大人不說話了。青山真把銀手鐲從腕子上褪下來,臨空舉著朝後生。這是阿奶給她的出生禮物。維揚連忙阻止,“拿回去,胡鬧!”青山心疼父親,執拗,“爸,給他,我們要蘿卜,阿媽要蘿卜,吃了蘿卜才能生弟弟。”維揚愣住。青山接過三根青皮大蘿卜,抱在懷裏。
返程的船上,青山還抱著蘿卜,好像抱著三個人參娃娃,維揚抱著青山,她是他的頭生女,心肝寶貝兒。
“湯婆子也是大肚子。”青山突然來這一句。維揚沒接話,他動了一下,改變姿勢,顯然他有些意外。青山又說:“弟弟好還是妹妹好?”維揚還是沒說話。他沒法回答,他想要兒子,迫切地,可如果他說,弟弟好, 那顯然對青山是個打擊,因為她也是女孩,但維揚又不想說,一樣好。迂回了半天,他隻能反問:“你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青山說:“妹妹好。”
輪到維揚不理解了。“弟弟不好嗎?”
青山笑嘻嘻道:“弟弟也好,但阿媽這次如果生了妹妹,那她就要繼續生弟弟,我們家的人就多了,就沒人敢欺負我們了。” 維揚一時不知如何應答。青山看著父親,她相信父親為自己的話感動了,這是她想要獲得的,在父親麵前,她永遠想要做一個乖孩子,善解人意,排憂解難,可她這樣說,田維揚又哪裏能夠知道,這個年紀尚幼的女孩,是不想要讓弟弟搶走自己的愛。是,弟弟比天大,遠在江都,阿奶就反複跟青山說過這個道理,因此,青山對於弟弟兩個字,情感是複雜的。
“沒人欺負我們家。”維揚鼻子發酸,但還說著善意的假話。
“ 有我呢。”青山說,“我會把他們打垮。”青山舉著拳頭,忽然,她想起什麽似的,問,“來弟弟還是來妹妹,歸誰管。”
維揚笑,“老天爺。”
多年之後,青山怎麽也不到,她在淮河中央的船上說過的話,會成為田家的讖語,那個夜晚,田維揚和田青山到家的時候,李竹西已經順利生產。青山抱著三個蘿卜,臥室床上的媽虛榮得像一條垂死的魚,竹西在哭,青山瞬間明白了。“阿媽,蘿卜來了。”青山以為這能給阿媽安慰。
李竹西哭得更厲害了。田維揚坐在門口,抽煙,一夜沒睡。老太太倒是一如既往高興,忙前忙後,和接生婆一起給孩子洗澡,放進小包被,新生命很乖,眉眼俊俏,選了竹西臉型,鴨蛋臉,五官則隨維揚,大眼睛,小鼻子小嘴。青山全程陪同,充滿了好奇——她第一次領悟生命。
接生婆煮好了蘿卜湯,端到竹西跟前,冷涼了喝。
天亮了。老太太抱著孩子,喊了維揚一聲,沒人應,她加重了聲音。
田維揚過來了。老太太踢了他一腳,“蔫啦?”
維揚嘟囔:“沒有。”
老太太逗了逗懷中孩子,不看維揚,隻說,“咱們二姑娘叫什麽名字呀?”
維揚明白在問他,雖興致不高,但還是從櫃子裏摸出一本書,翻開,食指從上往下劃拉,順著找,終於說,“哦,這兒,叫隱隱,田隱隱。”
青山躺在隔間床上,睡得不實,捕捉到一點動靜,立刻活蹦亂跳,“隱隱隱隱,小蜜蜂嚶嚶嚶,小嚶嚶。”她架著兩臂,圍著妹妹做小蜜蜂狀。
“ 這蘿卜怎麽就這麽一點……”竹西在裏屋發出喟歎。
維揚剛準備應答,青山便說:“媽,省著點吃,這可是我用銀鐲子換來的。”
老太太著急,忙捉起青山的手臂,果真沒了。“你這孩子怎麽……維揚,怎麽回事?!”
維揚憋紅了臉。隻聽到竹西在裏屋說:“媽,換了就換了吧,不能吃不能用的,我累成這樣,也沒見您心疼。”
維揚喝道:“少說兩句!”
竹西不滿:“媽——你聽聽維揚什麽樣子!”老太太不說話,已經算幫兒子了。屋子裏靜默,許久,新生兒突然爆炸般哭起來,怎麽哄都不行。維揚、青山圍在一邊,幹急使不上勁兒。
“餓的。”老太太下了斷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