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淮河,土壩子像一條黃龍,隔開了淮河與田家庵,青山一路朝東,從北頭南下,過了日據時期建造的田家庵電廠,便是一片廣闊的菜田,叫做鍾郢子。它北麵是田家庵發電廠,南麵緊鄰運輸要六裏站,再往東,機械廠,肉廠, 田東化肥廠,一片新興的工業正在崛起,如此以來,這一片農田就顯得給外新異。這裏的蔬菜種植走在全市的最前頭,建國之初,本地蔬菜隻有蘿卜、白菜、蔥薑蒜之類, 再後來,番茄、花菜、水生空心菜、心裏美蘿卜,還有推廣種植的大白菜,基本都在鍾郢子一片首種。
夏季雨大,澇了一回,田裏泥濘一片,青山歪歪倒倒走,螞蚱飛過,她一揚手,摟住一隻,拇指蓋大,綠油油的,在指尖掙紮,青山隨意擰下它一條腿,綠色的小棒槌,大姑娘腿能吃,螞蚱腿有什麽不能?呸,酸的,青山吐了口唾沫。
公社大隊依稀可見了,一排平房,在田野裏尤突兀,門口一棵大槐樹,開花的時候被摘了個光。青山到門口,剛好碰到維揚的男同事出來,私自造訪是要受批評的,青山當然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張嘴就叫,“叔叔!”脆亮脆亮的。群眾關係搞好了才好去見父親。男同事曉得青山,一聽甜叫,答應了一聲,扭頭就嚷:“維揚,你家姑娘來了。”田維揚出來了,先是繃著臉,青山的心揪緊了,阿爸從沒跟她發過火,她更緊張,一雙眼睛虎虎的。 “自己過來的?”維揚問,他肩上有泥,深深的勒痕,抬筐培土沒少幹活,可他的麵容依舊舒展著,睜著一雙圓眼,隻是比青山的尺寸大些。青山點點頭,她用靦腆的姿態請求寬恕。
“進來吧。”維揚招招手,“晚上要小丁帶你回去,下午他應該過來。”
“我不回去!”青山脫口而出。又說:“我就住這。”
維揚的同事伸著脖子打趣:“這可不是女孩子住的地方。”
青山擰著頭,辮子輕擺,嘟嘴,“阿爸住哪兒我住哪兒!”同事笑嗬嗬領著青山,繞過一座土牆,三個大化糞池撲麵,一個已經建成使用,一個有成了型,幾個工友在挖著另一個。青山直覺得熏得腦子疼,忙捂住鼻子。“怎麽樣,我們就住這兒。”同事道。
青山硬著脖子,“阿爸受得了,我就受得了。”維揚知道女兒的脾氣,伸手牽著她,“別在這搗亂了,去那邊玩玩,有幾個小孩,別打架,挖挖野菜,你媽正需要呢。”青山聽說可以挖野菜,興致高昂,可又一聽是為阿媽挖,她又不樂意了。不遠處,是一片荒煙蔓草,過了一條土路,就是小潘莊,說那要見工廠,一片田地被征用,可好久都沒建起來,荒在哪兒。幾個孩子拎著籃子,走走停停,青山從公社大隊要了個小竹籃,趁著天光尚好,忙了起來。可一進田埂,她又有些迷惑,在姚家窪,阿奶的指導下,她挖來挖去,也隻知道一個大姑娘腿,青山努力回想,對了,還有薺菜,薺菜也能吃,阿奶還好像提供苦菜、米菜、灰菜,可她全都不認識啊!
“你也來了。”青山耳邊響起個聲音,一抬頭,是湯小江。青山第一反應,脫口而出,“你怎麽來了?”小江笑道:“挖野菜啊!”說著,他朝青山的空籃筐裏覷了一眼,“給你一點。”小江抓了一把給青山。青山忙躲著,“我自己有手。” 小江知道青山的脾氣,點頭嗬嗬走了,但他沒走遠,就在青山幾米開外逡巡。青山以為小江要看她笑話,低頭一陣亂拔,先放進籃子裏再說。
“你那些東西都沒法吃。”小江歪著脖子朝青山喊。
“我屬牛的,什麽都能吃!”青山也不知道自己這脾氣是哪來的,反正她見到湯小江不發一通火不算完。
“你不是屬龍嗎?”小江問。
“要你管!”青山喝斥,轉而又想,找個姓湯的可惡,連她屬什麽都摸清了,一準沒有好心眼。小江不做聲,繼續挖自己的,青山亂挖了一陣,七七八八的草根草皮沒少往籃子裏放,到底沒看到大姑娘腿,太陽西墜,青山著急了,“知道你不早說,哪個是能吃的!”青山開始朝小江發脾氣。小江這才湊過來,兩個人湊在地埂旁,他撥開亂草,一種一種找,一種一種說,青山一睹真容,看清了什麽是米菜、苦菜、萹蓄、馬蘭,什麽是灰菜、 馬齒莧、地膚、龍葵。龍葵的果子指甲蓋大小,深紫色,小江拽了一把,遞到青山眼跟前,“嚐嚐。”青山狐疑,“這能吃。”“嚐嚐吧。”小江吹了吹灰。青山捏一顆放進嘴裏,微酸的口感彌漫開,“你真有兩下子。” 青山由衷地。小江得意,“在這塊地方,沒有我不知道的。”青山看不慣他這樣子,便問:“你知道什麽?你才吃過幾兩鹽?”小江道:“就拿蔬菜來說吧,現在供應緊張,好多東西吃不到,像黃心烏白菜、蘆小橋韭菜、泥裏崴辣椒,還有石頭埠蘿卜,對,石頭埠大青皮蘿卜,比什麽心裏美蘿卜好吃多了,不過今年估計連石頭埠都沒有,得去大河伯。”
這是小江第二次在青山麵前提到“大河伯”,她警覺,跟著道:“大河伯被你說得好像跟大上海似的。”小江道:“我也沒去過,聽我爸說的。”
西邊的天紅透了。太陽不懂饑餓,天地無情。“我想吃荷包蛋。”青山說。小江道:“什麽是荷包蛋。”青山道:“土包子。”
遠處跑來個人,聲音先到,“田青山!田青山!”
逆著光,青山看不清那人,隻有個剪影,等近了,才知道是個中年男人,“快跟我走。”青山不肯。 小江叫他:“小丁叔,出什麽事了。”小丁是皮毛號的運輸員,有一輛自行車,小江叫小丁,青山才想起來阿爸來之前交代過,說有事找他。
“快跟我走。”小丁又說,青山看得到他一頭汗。“我爸呢?”青山問。
小丁急道:“你爸先回去了,你跟我走,你媽快生了。”青山心裏咯噔一下,終於來了,腳下的步子加快,瓜熟蒂落,這件事終於來了。
小江在身後喊:“我媽也快生了,怎麽不帶我走呀!”
小丁牽著青山,朝著夕陽的放下走去。
竹西疼了一個下午,她說是青山氣的,老太太有經驗,早早找了兩個接生婆,在家裏等著,羊水一破就差不多了。這是大事,老太太不敢大意,皮毛號有人下午去鍾郢,老太太催他快點去,給維揚帶話,讓他早點回來,至於青山,她以為小孩子隻是鬧脾氣,肚子餓了自然會回,便沒多想。青山回來了,竹西還躺在床上,一聲聲輕喚。床邊備著盆熱水。接生婆在絞手巾。
“去保健院啊。”維揚著急,此時本市已經有保健院了。老太太道:“說要去,不聽。”
竹西疼中還堅持,“我就在家生,死活都在這了!”
青山回來了,立在門口,她不敢進屋,阿媽的叫聲裏全是痛苦,她難以想象,女人怎麽會有這麽一遭。
“男的出去吧。”接生婆說。
老太太搡維揚和青山去外屋。青山道:“我是女的。”老太太堅決,“那也不行。”
布門簾放下,爺倆隻能聽聲。“水破了!”接生婆像發現了新大陸。青山全身一緊,握住了阿爸的手。跟著是竹西痛苦的叫喊,剛開始是象聲詞,跟著竹西開始說話了,“田維揚你不是人!田維揚我要殺了你……”青山聽了奇怪,好像阿爸在阿媽口中是殺人犯,過了一會,竹西換了一個口風,變成要吃的,“我要吃雞!我要吃白饅頭!我要吃大青皮蘿卜!田維揚,你給我弄來!你不弄來你不是人!”
維揚站不住了,青山明顯感覺阿爸的手在抖,驀地,她響起湯小江說什麽大河伯,便仰頭朝阿爸爸,“大河伯有大青皮蘿卜。”維揚沒聽清,低頭看女兒。青山又說一句,“大河伯有大青皮蘿卜。 ”維揚像是觸了電一般,一邊喃喃,一邊抓起褂子,穿上後,又從箱子裏找出一隻兔皮帽, “大河伯,大河伯,”維揚又像個少年了,“竹西,你堅持住啊!我去給你找吃的!堅持住啊!”田維揚一陣風似的出了門,外麵一片漆黑,青山追上去,“阿爸!”她輕喚。“你回去。”維揚沒時間解釋,隻好用祈使句。“你去大河伯嗎?”青山問,“我也去。”黑暗中, 維揚停了兩秒,隨即,牽起青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