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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田氏六姊妹(6)

(2016-05-18 16:59:00) 下一個

青山覺得奇怪,這個湯小泉對她的態度,為什麽來了個180°大轉彎,難道有的人就是這樣,你對他越凶,他對你越好?晚上,青山縮在阿奶懷裏,冷不丁問:“奶,那個大老湯家跟我們家以前就認識?”老太太說:“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青山嚷著要聽。奶奶小聲用家鄉話說著,“大老湯祖上跟日本人做過生意,還是在上海的時候……”青山跟著話問:“上海什麽樣?遠嗎?”老太太笑笑,說:“跟你見過的都不一樣,但也不可能一樣了,上海很遠。”聽奶奶這麽一說,青山來了興趣,早把大老湯家的事拋到腦後了。“上海的人都吃什麽?也吃大姑娘腿嗎?”青山問。老太太樂了,“上海人也吃大姑娘腿。”

隔壁房間有響動,維揚起來給竹西拿水喝,老太太伸手捂住青山的眼睛,“睡吧。”

隔天去南農化肥廠,湯小江真給青山帶了一把小錘子。一群小孩混在煤渣堆裏,手握小錘,咚咚作響,煉鐵需要用焦炭,小學生們也在力所能及地為革命做貢獻。

青山從來不願落後,不大會工夫,一小筐就滿了。

“請你吃餅子。”湯小江湊到青山旁邊,青山沒閃躲。兩個人走爐渣灰堆子後頭。小江用那黑黢黢的手,從懷裏掏出一張薄薄的米餅,近乎透明,瞬間幾個手指印。

本能地,青山對米餅親近,伸手抓了一半,囫圇地往嘴裏填。

“我爸弄的,從大河伯,我爸最有辦法。”湯小江炫耀著,這令青山反感,她討厭大老湯那張自以為是的臉,她不明白他們家為什麽總是張揚跋扈。

“什麽大河伯?”田青山還是忍不住問。小江得意,手舞足蹈道:“這你就不懂了,這是土話,河伯,就是河北的意思,東西南北的北,我們這裏說北就說伯。”小江嘟著嘴,上下嘴唇圈成個圈,好像魚浮上水麵唼喋,一次一次念,伯伯伯。青山憤然,湯小江不過是第二代移民,比她還小幾個月呢,就染了一身當地匪氣。青山背過臉,不理他,但嘴裏依舊吃著。

小江打著轉,又湊到她臉跟前,“聽說你媽又要生了,我媽也快了,我媽給我生個弟弟,你媽給你生個妹妹。”

青山不像大人們,她原本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男孩女孩都一樣,可小江這麽一說,她偏要為女孩們辯護,“生女孩怎麽了?你怎麽知道你媽就一定生男孩,我媽就生女孩。”

小江急赤白臉,“人家都說了,你媽肚子是圓的,我媽肚子是尖的,肚子圓生女孩,肚子尖生男孩。”

“放屁!”青山登時站起,一點米餅的小尾巴丟到小江臉上。小江委屈,他認為自己說得都是實情,這也是他最大的優點,不說假話。“不能浪費糧食啊!"小江接住了,跟在青山屁股後頭。

同學們的目光刷得聚攏在他手上那一點點米餅上。小江連忙塞進嘴裏,吞了。

大老湯確實有辦法,1960年,家裏孩子還能吃上米餅,盡管薄,但已經是天大的實力和幸運。城裏鄉下,多半人一身瘦骨,兩眼爆凸,好像久未進食的小獸,也有胖的,隻不過是浮腫,餓得浮腫,朝腿脛骨一按一個肉坑,彈不起來。像李竹西這種孕婦,就分不清是胖還是浮腫了。六月,為了讓糧食收成有點盼頭,副食品供給有點想頭,市裏從各單位抽調勞動力,皮毛號當然也要有人去,這“好差事”落在田維揚身上,他隻能服從,跟著大夥吃住在長青社,家裏留給老太太照料,他偶爾回來一次,並說,如果有事,就找單位的運輸員小丁帶話。小丁工作需要,有自行車。

竹西妊娠反應厲害,已經不去廠裏上班,但廠裏那頓飯不能省,一鍋薄粥,也算一個人的口糧。“青山,拿個小鋁飯盒來。”竹西在裏屋喊,有氣無力。老太太在廚房忙活,她隻能使喚女兒。

田青山按圖索驥,拿到麵前,她實在覺得阿媽的態度不友好,她不喜歡她這種對生活厭倦的態度。“擱這兒了。”放下飯盒,青山坐回小板凳。

“別坐著了,拿著飯盒,去我廠裏打飯去,進了廠子走到頂裏頭,那食堂,別人問你,你就說是李竹西女兒,會說吧?”竹西一口氣講下來。青山操起飯盒,背過臉,撇撇嘴。竹西接著說:“你就在廠裏把飯吃了,多吃點,你是小孩沒人說你。” 青山隻能照辦。可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麽阿媽總和她爭,想方設法擠兌她。“阿奶!我出去一下!”青山扯著嗓子喊,廚房裏沒動靜,阿奶出門去了。她沒了最後的稻草,隻好夾住飯盒,朝春燕醬園廠而去。

“你誰家的呀?”食堂門口,果然有人攔住青山。青山不管,鑽過好幾個臂膀,地老鼠一樣前進,終於,一座小山包攔住了她。“違反紀律可是要被抓起來的。”青山抬頭,竟是湯婆子。她跟他全家都過過招,心裏有了幾分底氣,斜著眼,怒氣衝衝看著她。她肚子隆起,身材比尋常婦女寬了一倍。“這兒,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小丁小吳,把這孩子轟出去。” 青山嚷道:“我媽生病了,我替她來的吃的。”這個時候,青山堅決承認竹西是她媽,她們是同一陣線。湯婆子皮笑肉不笑說:“替吃?這可是新社會,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你媽的活你替她幹了麽?哦,活沒幹,躲在家裏享福,吃飯的時候倒有嘴巴來吃了。”青山認死理,“說了她不舒服。”湯婆子目望四周,尋求支援:“我舒服?全廠那麽婦女懷孕生孩子,哪個不是堅持上班?我們家老大我就是在醬園廠生的,生前一分鍾我還在幹活呢。都是一路革命過來的,哪那麽嬌氣?所以我說,李竹西根本就是還沒改造過來,還是舊社會那一套。”青山傻了,她畢竟年紀小,徒有愣勁,湯婆子的那一套話,她根本不會說,何況人家又是主場。肚子又發出警告,咕嚕咕嚕,算了,闖吧,刀山火海,這頓飯也要吃上,青山低著頭繼續前進,好像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直奔粥鍋。“這是要闖共產主義大本營嗎?”湯婆子尖叫了。保衛科來人了,三四個大漢, 青山終於被請了出去。

青山沒哭,到家都沒哭,隻是走在淮河大壩這一路,她直覺得雙腳無力,兩眼腫脹,這是她來淮之後的第一個重大挫折。跟湯小江鬥,跟大老湯家鬥,她都取得過勝利,可她終究鬥不過醬園廠,在她看來,那是個龐然大物,根本無從鬥起。也正是這一回,她多少明白了母親李竹西在廠子裏的位置——她是不受歡迎的,沒有分量的,至少是沒人特別給她麵子,當然這跟湯婆子的起哄有關,可不就一碗稀粥麽,有什麽大不了。青山的自尊受不了,可正因為這樣,她更加怨阿媽了,為什麽她就不能爭點氣?為什麽她的話完全不好使?為什麽別人不把她當回事?十分鍾的路,青山走了二十分鍾,想來想去,青山覺著,可能還是因為他們家是個外來戶。

到家,進門,竹西躺在床上,阿奶坐在窗戶底下做針線,青山把鋁飯盒朝桌子上一撂,哐當一聲。竹西一聽氣氛不對,笑問:“吃完啦?”青山不理她,隻朝老太太,“阿奶,還有飯嗎?”老太太隻說了聲“呦!”田青山就明白了,又是阿媽,吃光喝盡!她就是蝗蟲!蝗蟲!竹西嚷嚷著:“廚房簍子裏還有點大姑娘腿,燙燙。”

背景聲嗡嗡嗡,都是阿媽的咒語,青山背對著人,大踏步朝門外走。老太太問去哪,青山說到壩上走走。竹西說餓了還不省點勁兒在家待著。青山猛回頭,怒目,“待能待飽嗎?!”

竹西對老太太,“媽你看看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青山早三兩步跳出門外,她打算沿著壩子,去找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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