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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田氏六姊妹(5)

(2016-05-14 05:12:37) 下一個

一撮毛頭上包著白布,像負傷的遊擊隊員。

“怎麽,這麽能幹還能被二兩泥治住?”他湊到青山眼麵前,一張臉和青山隻相差幾公分,戲謔似的,“我這頭還沒好呢,有本事再來打啊?”

青山伸頭,牙齒先上去了,差點咬到一撮毛的鼻子。

“操,反動派亡我之心不死!弟兄們,上!”一撮毛轉頭號召小夥伴。沒人動, 他們早就聽說過新來的小蠻子的豐功偉績,而且,田青山如今馬陷淤泥,你怎麽著,幾個膽子小,隻是在一邊看戲。“怎麽,怕了,她現在就是一隻三條腿的蛤蟆,球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多久了,沒什麽可怕的,過去拽著她胳膊!”眾男孩接了一撮毛的指令,小步上前,青山反抗,可究竟寡不敵眾,兩隻胳膊被反扣著,仿佛他們是人民的審判團,她是反動派。一撮毛用食指在地上摳了一下,一小坨黑泥穩穩立在指間上,在青山雙目之間,晃來晃去,都能聞到腥臭味!“來個大花貓。”一撮毛在青山嘴的左邊抹了一道,“再來一下。”這次是右邊。“我殺了你!”青山金剛怒目,可完全不濟事,她隻是拚命扭動,像一隻擱淺的魚,可越扭陷越深,眾男孩幾乎控製不住青山,青山見時機大好,用額頭猛撞一撮毛的頭,可憐一撮毛舊傷沒好,又添新痛,疼得嗷嗷大叫,男孩們做鳥獸散了,青山的胳膊解放出來,她捉住一撮毛的小臂,用力一拉,一撮毛站不穩,哐一腳也踏入淤泥,迅速下陷,更青山像綁在一起的兩隻小鳥,都飛不動了。“你別亂動!再動死得快點。”青山和一撮毛胸貼胸,嘴裏的熱氣能哈到彼此臉上。

“快,讓他們把我們拉上去。”青山命令。一撮毛故作輕鬆,“用不著,這兒挺舒服的。”青山哼了一聲,手背到後頭,從地上挖了一大塊泥,一撮毛的話音剛落,泥就糊到他臉上去了。“舒服吧。”青山咯咯笑。一撮毛嘴硬,“舒服,舒服。”同伴們都笑了,可是,一撮毛卻不能忍受戰友們的笑聲,他扭轉黑臉大喊:“還不快拉!”眾人這才慌忙上前,一個拽住另一個,跟鎖鏈似的,也像拔河,好容易,終於把青山和一撮毛拉了出來。

“還鬥嗎?”青山平躺在安全地帶,雙眼望天,太陽落山了,西邊的暖紅點綴著天幕,一小團雲朵,金黃金黃,像是在天空中俯瞰這些孩子們。“黃金饃饃!”她身邊的一撮毛指著嚷。“是饃饃,是饃饃……”被他這麽一說,大家都開始懷念起吃的東西來,青山被說餓了。

“我都兩天沒吃上飯了。”一撮毛喃喃。青山的同情心瞬間被調動起來。兩天沒吃飯?是因為她要走了二兩油才得的懲罰?“為什麽不吃?” 青山認真問。“我媽說,這個月糧食不夠,隻能省著吃,一天吃一頓,前幾天家裏遭了老鼠,被偷了一些,得省著吃。”

青山聽罷,從自己小筐裏抄了一把野菜,塞到一撮毛書包裏,“拿回去。”一撮毛立刻有些不好意思, 之前的冤仇,仿佛瞬間被趕到了九霄雲外,孩子間的這點淘氣矛盾,在饑餓麵前,一下變得無比渺小,他們成了戰友,朋友,同仇敵愾,向饑餓發出抗議。

另一個男孩哭起來,他叫金孩,年紀更小,媽媽難產去世,家裏隻有一個爸爸。“想吃饃饃……”

哭聲會傳染, 一時間,除了青山和一撮毛,幾個孩子都哭了。

青山不顧一臉黑泥,站起來,振臂,“滿地都是大姑娘腿,挖啊,比饃饃好吃!”

“對,比饃饃好吃!”一撮毛響應。孩子們不哭了,紛紛為自己那張嘴忙碌起來。

“小蠻子。”一撮毛說。

“小侉子。”青山回應,毫不客氣,可兩個人之間,已沒有此前的劍拔弩張了。

太陽沉下去,淮河水靜默東流,奶奶過來了,望著一排遠去的書包,摸了摸青山的頭,“你也該上學了。”

“我不上學。”青山揚臉回應,“我要去山南萬頭豬場養豬。”

黑臉泥娃娃,奶奶被唬得一跳。

“你這臉怎麽搞的?”奶奶問。

青山該上學了,維揚一直在考慮這事, 他剛來田家庵的時候,全區隻有公立小學四所,民辦一所,可等到青山來,小學教育也跟著“躍進”,而且是公辦、社辦、群眾辦齊齊上陣,區裏的小學驟增至二十所,其中公辦的就達到十三所,學校多了,入學率還有要求,必須達到95%,因此,來勸孩子入學做工作成了上頭下發的任務,青山剛到沒多久,街道辦便來跟維揚打了好幾次招呼。你女兒該入學了,新社會,哪還能做文盲。

竹西不樂意,她不識字。“我也要讀,”母親大人發威,挺著肚子,歪在床上。一聽母親要讀,本來不想讀的青山反倒來勁了,“都是小孩讀書的,大人不能讀的。”青山眨巴著眼,這時候她成小孩了,她存心氣媽媽。維揚在一邊,笑說:“你先去讀,讀懂了,回來教媽媽?”青山兩眼一翻,說:“我教不了,媽媽還是生妹妹呢。”竹西一聽,氣得兩眼直瞪,手邊一把蒲扇,抓著就仍過去,“生了妹妹你就別上學了,帶妹妹,當初就該給你取名招弟,什麽青山綠水,大字不識幾個,還非往古詩詞上湊,揚州好,你怎麽不待在揚州?”這話是說給維揚聽的。

竹西不是不知道,城市戶口總好過農村戶口,人往高處走,維揚舉家遷徙,也是逼不得已,可竹西就是想找茬。老太太進來了,“誰也不看,端著一小盆大姑娘腿,“到哪哪就是家,都是一家人,沒分別。”

又是大姑娘腿,竹西一看就來氣,一手扶著肚子,一手托著腰,從床上下地,朝門口走,“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不吃,可這肚子裏的孩子可能吃呢。”

青山見阿爸一臉窘迫,奶奶也不說話,存心解圍,說:“媽媽好吃。”

竹西氣得腦漲,轉過頭伸手要打,哪知頭一暈,倒了下去。

“媽!”青山連忙上去扶,可她小小的身子,哪裏扛著住一座肉山。

李竹西被送到街道診所了,那年代缺醫少藥,但大夫說,李竹西的頭暈病不用藥——餓的。孕婦需要營養,不吃不行。竹西醒來,得知自己的病因,更加不滿,老太太不在,她就一個勁兒訓斥維揚。維揚隻能聽著,他雖是五尺大漢,可也不能從地裏變出吃的來。江淮一馬平川,山貨是稀罕物,農業種植又歸組織管,根本沒有可趁之機。“我再想想辦法。”維揚說。

青山知道自己闖了禍,上學的積極性立刻提高了,背上阿奶準備好的書包,鉛筆頭一個,連書本都沒有,青山沿著淮河的土壩子走,到淮舜北路南行,很快就到了田一小。

已經上課了,老師沒來,班級裏亂成一團,青山走到門口,全班霎時安靜,都盯著她看。打過一撮毛,她早已是當地童子軍裏的名人。

“怎麽了?我臉上有字?”

沒人應答。目光如針如劍。青山大搖大擺朝裏走,見有個空位,書包一摘,甩在桌子上,咣當,“怎麽還不上課,人呢。” 後排同學身子朝後,直咧嘴,都怕女霸王。

門外衝進個男孩,舉著小紅旗,“老師說了,明去南農化肥廠,還是拾焦炭糊子!” 大煉鋼鐵需要燒煤燒炭,煤炭產量不足,小學生也成了發動對象,拾焦炭糊子,就是大煉鋼鐵。

走到課桌前,看到青山在,他放下手臂,先是驚詫,一張臉上五官都動起來,然後笑嘻嘻說了句,“來啦!”

是一撮毛,怎麽又是他!青山覺得奇怪,但更奇怪的是,她對他並不反感。

一撮毛高舉紅旗,吆喝,“都聽好了,咱們班來了新同學,叫……”一撮毛轉頭看青山。

“田青山。”說完她坐下了。

“對,田青山以後就是咱們的同學,咱們的革命戰友,誰欺負她,跟她過不去,就是跟我湯小泉過不去!” 湯小泉說得唾沫橫飛。

青山覺得好笑,但心海裏卻有一股暖流衝過。

“砸焦炭糊子用什麽砸。”青山問。

“每人帶個小錘子。”湯小泉對大家喊,又偏頭對青山,“你沒有我幫你帶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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