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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田氏六姊妹(4)

(2016-05-12 05:54:49) 下一個

頂多半個小時,青山回來了,手裏捏著油瓶子,是維揚送去的那瓶,但瓶裏隻有一半的油,青山把瓶底往桌子上一磕,一擼袖子,“還剩一兩,他們家真是油葫蘆,說剛吃了一兩,下次再找他們要。”

維揚走過去,緊緊抱住女兒,他感覺好像抱住了一個小哪吒,下凡人間,就是為了鬧海的,哦不,這是河,那她就是個水猴子,在河裏誰也不敢惹,天不怕地不怕。青山扛著臉,與父親四目相接,那溫柔的感覺,隻有父女倆懂得, 這個世界上,在青山心裏,除了阿奶,就是阿爸了,到了這一刻,青山的內心又有了微妙變化,阿爸的分量似乎超過了阿奶,她尤記得幾年前,阿爸離開江都,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姓田,你也姓田,你是老田家的女兒。”青山喜歡姓田,她沒讀過古詩,不知道詩詞裏有句話叫“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更不知道田這個姓的來路,但她曉得自己家門口的水田,一方格一方格,映著天光,像明亮的小窗戶,也像阿爸的眼睛。

在阿爸懷中,女兒青山瞬間退掉了渾身霸氣,又成個姑娘了,“阿爸,我餓。”

“這不剛吃過麽,又餓。”竹西平躺在床上,“餓就躺倒,你這麽鬧,吃再多也會餓,到了晚上不能瞎動彈。”

青山朝竹西做了個鬼臉。阿媽永遠唱紅臉,跟她過不去。

“吃就吃點,油就當白撿的,你們也沒吃飽,都吃點,我來做。” 說著,老太太在屋子裏支起小鍋,粥有剩的,她打算炒個野菜。“棉花有嗎?幹淨的。”

“棉花?”維揚不解,但還是照拿。

隻見老太太捏著棉花,朝青山拿回來的那瓶油瓶口一沾,迅速在鍋裏蹭那麽一圈,跟著下野菜——大姑娘腿,急切切翻炒起來。一家人看得目瞪口呆。沾油擦鍋的法子,也隻有老太太能想得出來,省,摳,還是舊社會過來的人有辦法,這算是吃到油了,可又好像沒吃,恍恍惚惚真真假假之中,一頓飯就對付過去了。 在巨大的不間斷的饑餓麵前,掩耳盜鈴也成了必須,再說老太太有理啊,我用油了呀,你們看著我用的,何況這點油,還有支持一個月呢。所以,當野菜端到田家人麵前,再配上一碗比單位大食堂略略厚一點的稀粥,大家竟仿佛迎接節日版滿心歡喜了。

青山嘴壯,迅速喝光一碗,野菜一陣亂夾,塞嘴裏,還沒嚼完,就要下地再盛。

“姑娘家,端著點。”老太太說。

青山頭都不抬,“哦, 端著呢。”她以為是端著飯碗。

“意思是讓你矜持點。”老太太到底有點文化。

“什麽今吃?不會,大吃會。”青山混不吝。

“別吃了。”終於逼出了這句話,老太太心疼孫女,可她也得考慮媳婦竹西肚子裏的孩子。

青山的碗被沒收,她漲了一臉不高興。

老太太端著碗,去鍋裏打了最後的一份,端到竹西麵前。竹西竟得意地笑笑。她們是母女,可她們到底隻差十六歲,算命的說,竹西和青山,上輩子是姐妹,有了孽債,這輩子才做了母女。

青山盯著竹西,眼睛裏要飛出刀子。

“你媽在單位幹活辛苦,你媽要生弟弟了,生弟弟要有力氣,所以必須多吃點,等弟弟生出來了,你就也能多吃了。”阿奶喋喋著,可這套理論這套邏輯,在青山那裏根本行不通。憑什麽?!這油是她拿回來的,她憑什麽不能吃,再說,她吃了一碗,阿奶吃了一碗,阿爸吃了一碗,憑什麽阿媽吃兩碗。

“弟弟我來生!我吃兩碗。”青山脫口而出。三個大人又氣又笑,老太太輕拍著孫女,“可不許滿嘴胡沁,你怎麽能生弟弟,不許亂說,隻有媽媽能生弟弟。”

竹西接話道:“生生生,女人這輩子難道就隻能生孩子?媽不就生了一個?”

維揚嘬了一下灑在手邊的湯漬,“那媽一下就生出我來了。”

“你是神仙?能拉金屎還是能拉白米白麵?”

老太太攔話道:“行了,早點睡,省著點勁,還有維揚,明天上班別跟大老湯犯衝。”

維揚低頭,“知道。” 他是從來不惹事的人,可保不齊事情找上他。

那是一個艱苦又昂揚的年月,舊的一切沉入水底,新的時代如老蚌捧出的新珠,自帶神光,因此,即便餓著肚子,整座城市卻也運轉良好,民心齊整如淮河的草壩子,細細密密一層,維護著一川水東流。煤礦,造紙,鋼鐵,化肥齊齊上陣,淮南還正式成立了電視台,第一屆全國運動會上,淮南運動員丁照芳,在女子技巧單跳比賽上獲得冠軍。趙守章獲中國式摔跤金牌;洪家英打破女子雙輪射箭全國紀錄。剛巧這幾個人都是從淮河壩子邊走出去,淮河新村一片熱議,老太太說青山就該去搞體育,整天沒個坐性,不是跑到東,就是竄到西。

青山說:“我沒那力氣,餓都餓癟了。”

老太太說:“餓癟了還出去瘋? 跟著我挖野菜去。”

青山嘟嚕著嘴,“哪還有野菜,都黃盡了。”

“船塘子裏還有。” 老太太說。

船塘子停船,相當於河流延伸到岸邊的小小內湖,枯水季,船塘子長滿了各式野草,從田家庵淮河大壩起,一直長到姚家灣。年成不好,野菜早挖光了,但灘塗地帶,因為危險,還有些許殘留,那種叫做“大姑娘腿”的野菜則最為豐茂。老太太和青山穿著羊皮放水鞋,深一腳淺一腳,青山矮,老太太讓她在淺出采摘,可她不聽,直朝裏走。

“旋下去不得了,小心爛泥。”

“不怕,跳得出來。”為了口糧,青山可不顧那麽多,哪兒泛綠苗,她就往哪兒走,泥軟軟的,像走在雲上,青山的小筐底很快就滿了。薺菜?是薺菜?!青山眼閃綠光,步子加快了,彎腰,伸手,從根子上掐,不帶泥,不要連根拔,明年還能采——也就瞬間,好幾年的事似乎都在青山 腦子裏過了一遍,可身子卻撲嗵一沉,淤泥咬住了右腿,半個人下去了,青山倒沉著,左腿用力蹬,手拽著地上那點草皮,卻怎麽也吃不住力。她看得到阿奶,她在遠處,俯仰采摘。她想喊她,可這個念頭瞬間就被她自己掐滅了,剛誇海口不會陷泥沼,怎麽好意思求救,自己來吧,偏身子,扭動,仔仔細細,抵抗淤泥的牽扯力,可青山很快發現,這不但不可能,還隨時有越陷越深的危險。

塘坡子上來幾個人,背著書包,唱著歌,也在挖野菜,站在最前麵的,頭上纏著白紗布。 青山一下明白了。哼,來者不善,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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