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冬秀跟了胡適一輩子,在婚姻這件事上,她堅持到底,功德圓滿。雖踏著小腳步伐,做了一輩子家庭主婦,可她也算走遍海角天涯,用那種坐在抽水馬桶上犯便秘症的白玫瑰來比擬冬秀,似乎有點不大合適。
可她絕不是紅玫瑰。她少了紅玫瑰的冶豔,但又比白玫瑰多一份當仁不讓的霸氣,她其實更像一株野地裏的黑玫瑰,自成一格,以天生天養的氣質撼人。
同樣是舊式閨閣走出來的女子,朱安隻能在四合院的一方天地裏枯望清空,雲卷雲舒,都不與她相幹,而江冬秀,則能以臃腫體態,走遍大洋兩岸,跟海內外名流共持酒杯,泯一口甜澀的幹紅,說兩句互相都聽不懂的話,場麵奇崛。
她把麻將從北京玩到上海,從上海帶到紐約,之後再轉戰台北,一路搓過去,一百三十六張牌,張張都是熟人,活生生壘砌出小型萬裏長城。胡適無語,為成全愛妻,退避三舍,自覺跑去哥大圖書館找清淨,沒想到卻做出一番學問;在台北,他更是想要成套買房,供冬秀搓麻專用,幫她成就一個終身癖好。說也難怪,舊式婦女,識字不多,又沒有琴棋書畫的習慣,除了照顧老爺,生活哪有重點,麻將在中國如此繁盛,大抵就是因為中國人愛好較少,坐在一處,搓麻談話,遊樂也有了,交情也有了,沒準還能贏兩個錢貼補家用,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
江冬秀的麻將牌,搓出的是一種閑適,敢於安心狠搓麻將牌的女人,不是在尋找男人,便是太放心自己男人,江冬秀顯然是後者。她仿佛穩坐西天的女菩薩,對於胡適那兩下子,早就吃透,年輕的時候都不過爾爾,更別說老了以後,相濡以沫,夫妻關係平穩得固若金湯,他怎麽少得了她?天高任鳥飛,但終究有歸巢一日。
戀愛不講社會地位,聲名卓著的教授,也可能被丘比特之箭擊中,拜倒在女學生的石榴裙下,家庭生活有時候,誰又同你講學曆身份,在這裏,我們看到的隻有先生太太老公老婆,胡江的婚姻之潭倒映出的,不過是一個剽悍的女子組合著一個溫柔的男子,兩性的戰爭,超出了社會規則,隻在幾尺見方的廳庭中展開,勞苦功高許多年,江冬秀在家中的地位,細細琢磨,竟比胡適還高,熬至白頭,她未嚐不能臥在藤條大方塌上,做一回賈母,遙對著階下一大家子兒女,頤養天年。
張愛玲說過一句話,沒有用的女人,是最厲害的女人,因為她以婚姻為自己的事業,全身心經營,怎能不成功?的確,在這場世紀婚姻中,江冬秀堪稱完勝。她的成功,不知激勵了多少舊式婦女,在與新女性的對壘中,江冬秀,無招勝有招,一個“做自己”,成了她製勝的法寶。把握住大關節,不拘小節,江冬秀一生活得灑脫。
當年劇作家歐陽予倩因家人婚變,感慨於舊式女性命運,遂寫下話劇《回家以後》,試圖為舊女性尋找婚姻的出路:留學生陸治平學成歸來,回家探望父母和妻子吳自芳,可身在異國求學的治平,卻已經同新女性牛瑪麗結合。一個是包辦的鄉下妻子,一個是自由戀愛的戀人,接受了新思想洗禮的陸在回家之初,思想上無疑是偏向新女性的,可隨著對這位過去交涉不多的妻子吳自芳的深入了解,陸治平發現吳自芳也自有一種好處,知書達理,為人大度,不卑不亢,相比之下,牛瑪麗則被塑造得那樣潑辣不講理。
吳自芳,自己芬芳,這樣一個名字,包含了歐陽予倩太多的希望,她被賦予了一種被稱作“賢惠”的品格:丈夫漂流在外,另覓新歡,她表示理解,並以鄉村的耕讀之樂平衡獨守空房的孤苦,吳自芳的從容篤定,換回了陸治平的同情,進而使得他對她有了點愛,無限的希望就在未來……
話劇裏的吳自芳勝利了,可現實中呢,歐陽予倩美好的願望又何嚐變為現實,在新舊交替的時代,有多少舊式婦女被外出讀書的丈夫們拋棄,相對折中的辦法,也不過是放棄但不拋棄,姑且供養起來,裹著小腳不拾字的女人們,有多少真正得到過丈夫的愛?身居弱勢地位,沒有謀生手段,掌控不了經濟權,舊女性這個無聲的群體,慢慢地墜入曆史的深潭。
可偏江冬秀突圍出來了。
在舊式女性的婚戀道路上,她是順流而下的,依靠包辦成就婚姻,是福是禍天注定。她的突圍,在一開始,多少有些運氣的成分(不過她也苦等胡適13年才守得雲開月明),可就算是盲婚,她撞到胡適,又有什麽話說?若胡適換成魯迅,江冬秀的人生將會怎樣?是不是她也會在北京的一方天井了此殘生?又或者是魚死網破兩敗俱傷?我們不敢妄測。可換個方向看,在自由戀愛衝擊舊式婚姻的大潮中,江冬秀又是逆流而上的,她的飛升裏,有太多個人的努力:饒胡適有百般聰明,江冬秀平時放羊,關鍵時刻卻往往能奮力一擊,保住婚姻。
江冬秀婚姻,開頭悲喜劇,中間是鬧劇,結尾是溫柔的大團圓。這其中,中間一段最好看,江女士的以剛克柔的好戲,真令人拍案驚奇。
人本孤獨,所謂精神上的了解,原本就是奢望。誌摩小曼,才子佳人,般配愛侶,眾人引為美談,可誌摩生前,小曼又能理解誌摩多少?她來到誌摩的生活中,增添的苦痛,未必比歡樂少。
而胡適和冬秀的組合,因為學識差距甚大,所謂精神交流,可能在婚姻之初,胡才子便沒有太多的心理期待。
沒期待,才有意外。江冬秀給胡適的驚喜,是建立在紮實的物質生活基礎上的,胡適的身體她照顧,胡適的物品她保護,都說日久生情,這種堅守,恐怕不能不讓胡適對她生出一絲切實的好感,而在此類好感之上的意外感動,則仿佛夫妻庸常生活中的小禮物,頗能給胡適一些驚喜——婚姻生活上的不間斷墾荒,播種情感之苗,就仿佛差生提高成績,因為空間巨大,所以格外看得見效果。
江冬秀讀書自然不多,可憧憬於文人酸味戀愛的胡適,偶然遭遇冬秀那種天然質樸的關懷,就好像吃慣了山珍海味,突然來一頓家常的青菜豆腐,卻也鮮美異常。
江冬秀是白字大王,她給胡適寫信,遣詞造句生樸可愛,直抵人心。
胡適生病,她寫關懷道:“你前兩星期給我的信,你說十三四大概可以動生(身),你葉(叫)我不必寫信把你,故我就沒有寫信把你,但是你到今天也沒有回京,也沒有寫信把我,葉(叫)我這四天心裏著急的不得了。還是你又發病了,還是有另(外)的原故?我日晚掛念和著急。你這一次離京,我沒有一天心裏不發愁,加隻(之)你葉(叫)我盼望和著急,這是怎樣說發(法)呢?高先生說你到上海再不能住了,說你這一尚(向)又沒有一(以)前的身體好了。我今天聽他說你今天不狠(很)好,我心裏好比刀割一樣。無論如何,我求你見我的信就趕快回京為要。我病了三天了……”
胡適要去當官,她勸解道:“你現在好比他們叫你進虎口,就要說假話,他們就愛這一套。你在大會上說老實話,你就是壞人了。我勸你早日下台罷,免受他們這一班沒有信用的加你的罪,何苦呢?……你看了我這封信,又要怪我瞎聽來的,望你不要見怪我吧。我對與(於)你,至少沒有騙過你呀。”
沒有過多的修飾,反而顯示出一種處處為胡博士著想的赤誠,身為一個平凡的女子,江冬秀別有一套人生觀,這種人生觀,可能算不上複雜,但它卻是忠孝節義自成一體,不需要任何知識分子來“拯救”。在胡適的知識大廈裏,江冬秀就仿佛是動畫片《機器貓》裏神奇的魔術門,走過這門,便是另外一個精彩的世界。胡適的世界塵世紛擾,亂花漸欲迷人眼,可時不時走到冬秀的門裏去,卻能很難得的,呼吸到了野外的新鮮空氣。有這樣一個枕邊人,胡適未嚐不幸運。
胡博士才貌雙全,聲名卓著,有大把女性愛慕,絲毫不令人意外。對於這樣一個胡適,江冬秀的底線是,心可以出去放放風,但身一定要回家——這是對她正牌夫人地位的確保,天不變,夫人地位不變。
1926年,胡適準備去英國出差,臨行前冬秀卻與他一大鬧:她反對胡適為徐誌摩和陸小曼做媒。江冬秀不是不害怕胡適受徐陸愛情的影響,使自己步了張幼儀的後塵。隻要名分在,一切都好說。
胡適一生明戀暗戀不少,與美國麗人W的戀愛固然可歌可泣,溫婉纏綿,可到底有點紙上談兵,況且這段戀情,在胡江二人結合之時,已然明日黃花,冬秀沒必要吃那一口過了期的老醋。
可也不是沒有危難時刻。
1923年,胡適去杭州養病,造訪南山煙霞洞,借住友人金複三居士在清修寺的房子養病。在杭州讀書的表妹C聽聞胡適抵杭,便頻頻上山造訪,暑假開始,她索性搬來與胡博士隔壁而住。這樣的交往,山風明月,似乎並無越軌之處,此二人整日裏也無非讀書看報,聊天散步。這種戀愛,對於胡適來說,仿佛是續接一場未完成的初戀,在美國同W戛然而止的戀愛,此時被搬到風景如畫的杭州,在這場戀愛裏,胡適享受到的,是在與江冬秀婚姻中找尋不到的文藝氣質:聽風,讀畫,吟詩,此種戀愛,從五四開始,便吹遍神州大地,文人墨客趨之若鶩,可事實上,這種戀愛真的可靠嗎?
多年之後,曾經在赴港之前去杭州小遊的張愛玲,就曾以西湖為故事背景,寫下小說《五四遺事》。故事中,張愛玲以一貫的反諷姿態,顛破五四浪漫愛情的神話:羅某人最後的坐擁三美,支起桌子就能開一桌麻將,到底不還是沒能走出封建婚姻的藩籬嗎?其實,話說回來,封建婚姻未嚐不好,隻要兩情相悅,亦能白頭到老,關鍵是要看男女雙方如何去對待,婚姻的問題,不該隻出在“封建”二字上,男女兩性的博弈,各朝各代,綿延不絕,即便是在今天,女性解放的口號喊得震天,圍城裏的困擾,依舊存在。從這個角度看,江冬秀當年的奮力拚殺,更覺可貴,她的舉動,對今天麻纏在婚姻中的女性,格外具有指導意義。
也許當年,胡適就根本沒想過要離婚。三個月的戀愛,好比他婚姻生活的味精,調配出絕美菜品。可十月一到,理性的胡博士,還是照樣回北京教課。這段戀愛,仿佛水過沙地,眼看便會了無痕跡。
是徐誌摩泄露了天機。詩人回到北京,竟對嫂夫人透露了“煙霞門”事件。
她生命的全部精彩,都是他帶來的,失去了他,就等於失去未來。
江冬秀不能不孤注一擲!她一手扯過一個兒子,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聲淚俱下,台詞大致如下:你好!你好!你要那個狐狸精,要同我離婚!好!好!我先殺兩個兒子,再自殺!一哭二鬧三上吊,封建時代農村婦女表達不滿的手段,無非自殘。拿刀劈開婚姻生活的路,這樣戲劇化的場景,現在恐怕隻能在懷舊港劇裏看到。
秀才遇到兵,習慣喜歡說理的胡適被震懵了,一旦離婚,玉石俱焚,胡適不能不慎重考慮。
江冬秀的一把刀,徹底宣判了C的出局。婚戀的戰場,從來都是你死我活。河東獅一吼,C女士再沒機會走進胡適的生活,雖私下裏有來往,卻終少了長相廝守的完美。1925年,C女士畢業離開杭州前,給胡博士修書一封,博士回複詞作一首:多謝寄詩來,提起當年舊夢。提起娟娟山月,使我心痛。 殷勤說與寄詩人,及早相忘好。莫教迷疑殘夢,誤了君年少。
沒想到C女士卻癡心不改,精神上執著追隨胡博士,先入東南大學,選擇胡適未竟的農學專業,之後又赴美留學,選擇胡適母校康奈爾大學,從事農學研究,終身未嫁。當然,這是另外一段佳話。
夫妻之間誰占上風,誰處下風,往往需要一個事件來奠定,唐僧原本如何敵得過孫悟空,可一頂花帽下來,金箍縮額,緊箍咒一念,孫悟空天大的本事,照樣得投降。“菜刀門”一戰,無疑是江冬秀念給胡適的一首緊箍大咒。我想從這個時候起,江冬秀可能才算是徹底拋棄婚嫁以來的自卑,理所當然地在胡適的生活裏,扮演一個女王的角色,胡適對她,隻能以柔克剛,即便是一個水果刀飛到臉上,他也不過嘀咕幾句了事。
不成功便成仁,有了這勇氣,江冬秀扭轉乾坤了。她把舊女性在家庭裏的地位,提高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從此,胡家便有了一套新“三從四得”:太太出門要跟從,太太命令要服從,太太說錯要盲從;太太化妝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記得,太太打罵要忍得,太太花錢要舍得。
細細品來,胡適先生當真是經濟適用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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