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伊北.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關露:偷偷地活了之後又偷偷地死去

(2016-05-03 06:54:40) 下一個

                                    一

如果拿一種顏色比關露,我選過去裁旗袍用的老綠——近似於路邊的冬青葉。可質地上,又比冬青柔軟。這老綠,比嫩綠厚重,比正綠低調,比蒼綠輕靈。著附在身上,暗自華麗,不出挑,也不犯衝,和誰都能打成一片。遇紅則豔,遇黃則明,遇紫則淡,走到哪裏都爽爽朗朗,是天生的襯色胚子,默默付出的好材料。許是長期從事地下工作的緣故,關露的氣質,是內斂的。不卑不亢,少言寡語,一副深黑的單眼皮眸子,眉宇間隱含英氣,站在人堆裏,絕算不上觸目的美女。但又是清朗的,像一身洗白了的藍布衫,自有一種味道。當年上海《雜誌》社組織滬上文人去蘇州旅行,女作家中有蘇青和關露二人,滿身活潑的蘇青,對她亦是敬而遠之,不與關露笑鬧。根本不是一路人吧。能讓蘇青噤聲的女人,會有怎樣的一種平和的冷,說一不二,分明的清洌。仿佛學生時代幹練的輔導員,在場麵上,總是“正色”,不苟言笑,可對知心的人,往往又有種娓娓道來的溫婉。

父母早逝,關露身世飄零,但這無形中,也給了她走出來的機會。因為過早告別完整的家庭生活,家庭對於關露來說,可能並不是一個黑暗的所在。她的一生,都在尋找一個家,而不是打出封建家庭的幽靈塔。因此,在那個時代,茫茫一片的出走娜拉群體中,關露的獨特之處,就在於,她從出走之初,就沒有太重的激憤,代際之間的矛盾,在她身上,似乎沒有烙下刺目的印記。飛鳥入天,人生朝哪走,她自己選擇。但在民族危難鋪天蓋地的時代,關露選擇空間,其實又是有限的。自小孤苦,使得關露更加自尊自強,進步的路,幾乎是她唯一選擇。在南京讀書之時,她也曾和進步女學生一起驅趕女生宿舍指導員,也曾寫過熱衷於文學作品,也曾青春激憤,但更重要的是,她即將遭遇到戰爭。

時代浪潮把千千萬萬革命之士推向中國東方。1930年代的上海,因獨特的地位,成為中國革命和文藝的中心。革命是浪漫的,26歲,身居滬上,關露的興奮可想而知。這種興奮裏,有責任,上街貼抗戰標語,為抗日傷兵募捐,到前線慰勞抗日戰士,去紡織廠做宣傳,組織姐妹團,讀書班,詩歌小組,擔任組織高層的“交通”。從兩性的角度看,作為女性,關露在革命和戰爭中,自覺地扮演著配角。當然從某種方麵說,這也是一種力所能及。但在男性主導的時代,戰爭與革命,女性的參與,注定需要更大的付出,這種付出裏,夾纏著女人的無奈。

一首“春天裏來百花香”,讓關露的名字紅遍大街小巷。關露的文字裏,有種溫貧暖老的親切,她絕不會是在夜上海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而是有種“和暖的陽光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的革命樂觀。正如李安評《色戒》的一句話:一派病態的繁榮,當年的上海灘那個濁世裏,關露無異於一泓清泉,寫出這樣詞作的女子,深知人間苦痛,怎會做漢奸。世人誤解,事前也未免太不做分析判斷。1937年11月12日,上海淪陷,關露31歲,留在租界搞活動。次年春,她開始寫長篇《新舊時代》。大批文人搬離上海,上海的文藝界一時間人才急缺。男性主導的文壇,竟在民族革命戰火連天的局麵下,削弱了許多。一批女作家湧上來了。張愛玲、蘇青、關露、潘柳黛,群星璀璨。柯靈評張愛玲那句,隻有上海淪陷成全了她,不無深意,放在關露身上,也同樣合適。

“國家不幸詩家幸”,戰爭讓她們的人生徹底改頭換麵。蘇青從少奶奶的生活突圍出來,熱辣辣地在滬上文壇直言不諱談女人,張愛玲則從香港轉回上海求生,一支綺麗纏綿的筆,寫盡女人傳奇。她們的寫作,背後都有一個謀生的背景,是不得不為,時事而逼。那關露呢,這位當年在淪陷區與張愛玲齊名的女作家,她的奇崛處,在於一種分裂,背後更艱巨的任務,讓她清醒與超脫,但同時也給予她精神的壓抑。革命的精彩與殘酷,迭加在這個女人身上,轉身的紅綠旗袍與一絲不亂的波浪頭下麵,卻是個扭曲的姿勢。1939年深秋,關露接到組織通知,去香港接受秘密任務,她的無間道生涯,就此開始。試想,在上世紀三十年代香港黏稠的空氣裏,於異國風格的港式飯店某個包裝良好的房間中,兩男一女表情凝重、竊竊私語。女的可能穿著旗袍,男的可能是西裝革履,也許都還夾著一支煙,都是風流人物,十足的羅曼蒂克。可這羅曼蒂克又不單單是那環境那行頭,不顧一切為革命,本身就是最大的浪漫。香港低窄的天空裏,關露穿著旗袍,端著手臂,踩著嗒嗒嗒的皮鞋聲,在深黑的夜,走過一個潮濕的轉角,前麵的天空有些暗紅,這是城市的燈火映天,還是黎明將至?黎明前窒息的黑,還是一下便把關露融了進去。

接受任務時,上級領導P叮囑她,千萬要注意,你在那裏隻能用耳朵和眼睛,不要用嘴巴……今後要有人說你是漢奸了,你可不要辯護,要辯護就糟了。關露堅定地答應了。不辯護,是為了大局,可不辯護,那就隻能成為“漢奸”。這個偽漢奸的身份,像一條毒蛇,糾纏了關露一生。接受任務的關露,來到汪偽特務頭子L夫婦身邊。據魯迅的公子周海嬰回憶,關露還曾和影星白楊一起去隆過鼻。那張整過容的照片,事隔多年,關露的親妹妹都認不出是她,可見修改力度之大。整容?是單純為了美,還是為了工作需要?看關露1939年的相片,高高的雲頭,淡淡的笑,碎花旗袍罩著披肩,帶著深色手套。平心而論,比同時代的女作家超出不少。在革命戰爭中,關露的女性身份,得到了凸顯,可這樣的凸顯,是幸還是不幸?

在上海極司非爾路76號的高門大戶裏,關露即將和特務頭子L夫婦見招拆招。對於關露來說,這段生活的艱難之處,就在於它是始終是“劍拔弩張”的,精神上的巨大壓力,使她多次向組織申請去蘇聯或者延安。電影《無間道》裏,陳永仁微笑著對他的心理醫生說,其實,我是個警察。這微笑,太沉重,光天化日,身份的錯位,仿佛一杯不加方糖的黑咖啡,越喝越有種清醒的苦痛。這時的關露,像極陳永仁,明知自己是好人,卻不得不與敵特為伍。鬥爭全所未有地複雜:一方麵,是關露姐妹對李士群夫婦曾經有恩,這是人情;另一方麵,關露想策反李士群,可李士群也想策反關露,同時他還想利用關露保持和地下黨的聯係,為自己留一條後路。這是各為其主,各有各的打算。所有問題都擺在桌麵上,彼此把對方看個透亮,這個前提下談策反,困難之大,可想而知。在這場貓鼠遊戲中,關露明顯處於下風——誤入虎穴,原來的暗鬥轉為明爭,隨時需要防範對方的攻擊。恰如伴虎,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怎能不內心糾結?1941年,L向關露表示自己政治上苦悶的心情,表達了想同組織聯係的意願,1942年2月,P由港赴滬,充分肯定了關露的工作,並安排關露撤出76號。

在深居76號的日子裏,關露以女情報人員的身份,出色地完成了組織派遣的任務。可就在這段日子裏,作為一個女人,關露失去了太多,最重要的是,她失去了一種正常的生活。當然,在革命戰爭年代,平凡生活,原本就是種奢望,但關露的絕望,在於空前的孤立。她仿佛一個人在走著夜路,周圍魑魅魍魎,她怎麽也走不到頭。1942年,剛從76號脫身的關露,又接到組織派遣,前往日本大使館日本海軍報導部合辦的《女聲》雜誌當編輯。《女聲》的主編日本女作家佐藤俊子有民主思想,關露需通過接近她,進而與日本方麵的組織取得聯係,搞到情報。

又是情報工作。宿命像張逃不脫的網,關露仿佛注定吃情報這碗飯。關露這段時間的生活,相對76號的日子,是和煦的,這同時也是關露在上海文壇逐漸上升的一個階段。1943年8月,日本在本土召開所謂的“大東亞學者代表大會”,關露經組織同意,前往打探情報。出發前,中國方麵的赴日代表包括關露、張愛玲全被登報,並且配發照片。這當然是日偽拉文人下水的手段,可身擔重任,關露沒有選擇的餘地,“漢奸”名聲遠播。

在《女聲》當編輯的日子裏,關露和佐藤俊子的交往值得我們注意。佐藤原本是關露觀察的對象,可這兩位女性之間的交往,因為真心的參與,竟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戰爭帶來的對立。更何況,即便敵我有分歧有對立,敵在明,我在暗,虛與委蛇也有了餘地,關露的生活,畢竟有了一絲暖意。1945年,佐藤俊子去世時,關露寫下的懷念篇章,字字含情,她並沒有因為她是日本人便“另眼相待”,二人之間的友情確真,具有某種純潔的底色。女性天空的對接,有時候,也會有種相互扶持的感動。

1945年8月,日本無條件投降。關露圓滿完成任務,赴蘇北解放區,可“漢奸”陰雲,依舊籠罩在她頭上,一個出盡風頭的“女漢奸”,在淮陰的街道,會經常遭到進步青年的唾罵。革命勝利了,為革命付出的女性,卻依然蒙受不白之冤,關露痛苦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可關露一生的折磨,從這裏又接上了斷點。如果說滬上時期的折磨,依靠堅定的精神支撐,還可以扛過去。但這時候的關露,遭遇的卻是精神世界的崩塌,關露將自己對組織的追求寫成一首詩,交給《新華日報》副刊,相關工作人員卻說:關露的詩可以發表,但要換一個署名。國民黨正在攻擊我們收容了一批漢奸……如果我們的報上出現關露名字的作品,就會在群眾中造成不好影響,有人就會以此為口實攻擊我們。

句句都在理上,有苦說不出。關露精神分裂了,直到P送來了相關材料,關露心情才開朗起來,逐漸恢複了健康。1955年,因為受上級領導P案件的影響,關露被捕,關押在功德林監獄。1957年3月26日,才被釋放出獄。1966年,文革開始,次年7月1日,年逾花甲的關露再次被捕,關押在秦城監獄。直到1975年5月25日出獄,關露一案,尚未有確切結論。這時的關露,已經年近古稀,她對組織沒有任何怨言,隻希望得到一個公正的曆史結論。

作為一個女戰士,關露的女性的身份,在大多數情況下,是被淡化的。身為革命的一份子,為組織付出,她是驕傲的,可對於身為女人的個人體驗,關露卻很少提及。在她為數不少的文字中,革命的浪漫與現實充斥其間,但我們很難在這裏,找到張愛玲蘇青筆下的那種女性體驗。幹革命,男女都一樣,關露想發揮她最大的效用,為社會服務。關露的全部熱情,似乎都撲在了寫作與革命上。因為工作性質的特殊,她的情感一直很低調,可她兩次情感的最終失敗,卻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劇。

1932年,26歲的關露與S結合,可革命工作的繁忙,卻讓關露無暇顧及家庭生活,在與S結合的日子裏,關露似乎不隻有懷過一次孕,可帝國主義的戰火已經燒到祖國的土地,大家都在抗戰,關露怎麽能願意落後。她是女人,她需要丈夫,她也定是愛孩子的,可在民族革命的關口,讓她坐在家裏坐月子帶孩子,年輕氣盛的關露,怎麽能答應?革命和女性自我的發展,在這裏形成了衝突,在生孩子和鬧革命之間,關露選擇了後者,但這也帶來了一個小家庭的崩塌,很快,關露便與S離了婚。假如關露有了這兩個孩子,這個女人的未來生活,將會發生怎樣的轉變?是不是會埋下幸福的種子,又或者最起碼,結局不會如此孤苦?打掉孩子的關露,失去的,是做母親的權力,在某種程度上說,這也算是一種剝奪。

1937年七七事變後,關露認識了W。1938年,關露在啟秀女中教高中語文的時候,住W家。後來關露被組織派去做情報工作,她曾和W約定,日寇投降就結婚。可等到抗戰勝利,關露來到淮陰,等到的,卻不是一場盛大的婚禮,而是一封W的絕交信。“漢奸”的困擾,折斷了關露原應有的幸福,W當然有種種不得已,他還有更重要的革命工作要做。但作為關露最親密戀人戰友朋友,在關露困難的時候,他卻不能站在她身邊,這是何等的遺憾,男性世界對於女性的懲罰,又何等的嚴酷。

1949年,關露和W在北京重逢,W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勸關露忘掉過去,重新生活。曾經滄海難為水,人到中年,滿心傷痛,關露又怎麽可能再愛上別人,所謂刻骨銘心的愛,就是不跟這個人在一起,就永遠不會覺得幸福,人生的錯過,使她不能不關閉自己情感的大門。

文革時期,關露被打入大牢,她在獄中讀《紅色娘子軍》劇本,對洪常青與吳清華不曾相愛,深感遺憾,寫下詩句:椰林遺憾未為家,孤鶩長空戀落霞。 自古英雄情義重,常青焉不愛清華。——洪吳的故事裏,無疑投射了她逝去戀愛的影子。她一直不曾忘記W,可生命太短,她已經沒有機會。

1982年,關露被平反,恢複名譽,可這時的她,已經是滿頭白發,周身病痛。這年冬天,關露服安眠藥自殺。從外麵回來的小保姆發現時,關露已經告別了人世,身邊唯一的告慰,隻是枕旁的一個大塑料娃娃。她留下的信封上寫著: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信封裏裝著W年輕時送她的一張照片,背麵書:你關心我一時,我關心你一世。這行字下麵,有關露題詩曰: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我獨癡。一個偷偷生活過的女子,又偷偷地死去了。

統觀關露一生,最精彩的一段在哪裏?上世紀三十四年代的上海。和蘇青張愛玲一樣,上海的淪陷成全了她,但她一生苦痛,也正從這裏開始。寫作成就她才女的聲名,讓她在上海灘頭,格外突出;與特務周旋成就她誌士的壯烈,這是她一生的豐功偉績。但值得思考的是,革命的犧牲固然偉大,可身為女人,關露在革命中處於什麽位置上?革命終究是男性的事業,勝利的果實,關露又何嚐分享?女性的天空是晦暗的,即便是在充滿希望的革命之途,她們於黑夜出發,卻終沒有看到黎明的曙光。

微信公眾號:yibeiweixin

[ 打印 ]
閱讀 ()評論 (8)
評論
linmiu 回複 悄悄話 因為博主的這篇文章,我剛知道了王知還這個名字,也以服從大局的名義被迫與王炳南離婚,也是孤苦一生、入獄十年,王炳南這個人好像命很硬呀。
linmiu 回複 悄悄話 關露是因為和王炳南分手才出現精神問題,王炳南當年打結婚報告,被周恩來否絕了,因為他做外事工作需要形象,正是人們心中的大聖人周總理和鄧大姐阻止了這場婚姻,關露不精神崩潰才怪呢。需要你的時候以高大上的名義讓你做犧牲,之後所有負麵的東西卻要獨自承受,她所敬愛的偉人和戀人都如此翻臉無情,不要說她的老上級潘漢年自身難保,還連累無辜。關露最後的自殺是柔弱無聲的抗議,王炳南還來參加了告別式。
影像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做地下工作的,隻能是偷偷的。間諜,特務會有好下場嗎?共產黨也不例外。
她把一生貢獻給了黨。但黨給了她甚麽?
X723 回複 悄悄話 做間諜是殺頭的生意,死在敵人手中得到一個一錢不值的烈土稱號.死在自己人手中還要背上一個入零冊的叛徒稱號.都是你自己走上這條不歸路,怪不得別人!
瀛客 回複 悄悄話 被監禁時還有希望,自由後才真正絕望。
碧葉金陽 回複 悄悄話 在蘇青的小說裏把關露寫得蠻不堪的,極盡挖苦嘲諷,也許蘇青那時和陳公博曖昧,在汪偽政府頗被看重,所以看見關露不免有些吃味。
菊香書屋 回複 悄悄話 李士群,潘漢年,王炳南,鄧穎超
Dataoying34 回複 悄悄話 這是多麽淒歷而又令人同情的故事。拍成電影或寫成長篇都好。這個時代的糾纏,反側,不知席倦了多少個清白的少男少女。搞得好多人麵目全非,洗都洗不乾淨。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