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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的力量:批判與重建 ——伊北訪談錄

(2016-04-24 18:25:22) 下一個

【《中國圖書評論》雜誌的張娟女士對我進行過一次訪談,很愉快的交談經曆,高山流水,明心見性。現時代,能夠認認真真談論文學本身的人實在可貴,圖書評論還在堅守,盡管隻是小小一隅,也要發出自己的聲音。我始終認為這個時代裏文學應該是邊緣的,時代在沸騰著,我們感同身受,被浪潮推到岸邊,細聽細看。】

 

 

文學的力量:批判與重建

——伊北訪談錄

 

《中國圖書評論》張娟(以下簡稱ZJ):成為一個作家,最初的那個觸發點很引人好奇,比如馬爾克斯是在看了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之後,忽發感慨說:“啊,原來小說可以這麽寫啊”,然後引發了自己的寫作激情,從而一發不可收。請問,你的那個觸發點是什麽呢?

 

伊北(以下簡稱YB):從小讀西方名著和中國古典名著,的確對那些“大作品”有歎為觀止的感覺,我接觸到大多是中國古典和西方現實主義和批判形式主義的東西,不過我寫作並沒有受誰的觸發,隻是想要自我表達。寫作歸根到底是一種發現,用你自己的方式,表達你自己的發現。

 

ZJ:每個人都有表達的欲望,但卻常常缺乏發現的眼光,日常生活是讓人沉下去的,因為太習慣而熟視無睹,頭腦和心靈都變得僵硬麻木,就會產生很多諸如空虛、無聊等情緒,那麽如何發現呢?

 

YB:我現在越來越覺得發現其實並不難,難就難在你怎麽表達,或者說表達本身就是發現。有時候怎麽寫對於內容傳達出來的感覺有很大的影響,結構,敘述的口氣,敘述的角度有時候能決定你寫的東西的路向。結構、口氣和視角,有時候是藝術,也是政治。好像我記得是蒙田說過,我不關注你說什麽,我關注你怎麽說。想要在題材上又多大的突破已經是不可能,想要發現多麽幽微細致別人未見的東西也是很難,現在外麵光怪陸離,可以寫的其實是非常多的,我們要考慮是怎麽寫它。時代給予了我們一盤菜,生的,怎麽炒,看你。炒熟是一個境界,炒得色香味俱全又是一個境界。

 

ZJ:炒菜,很有意思的比喻,這就是你很獨特的個人體驗吧。一個作家開始寫東西之後,會慢慢形成一些自己的理念,一個沒有自己的創作理念體係的作家不會走得很遠,我在你的作品中也看到一些論述,非常特別,自成體係,有沒有自己梳理過呢?我們先來探討一下為什麽寫吧?

 

YB:談理念範疇很大了,我不敢說我有什麽理念,但至少還清楚為什麽寫。我覺得我有點跟不上潮流,現在散文、隨筆的趨勢是“非虛構”,往往寫破碎的現實,但我的主題隨筆卻是希望中從中曆史材料和現實中汲取力量,因為我覺得文學是要給人力量的,現在我越來越覺得僅僅揭露是不夠的,揭露的事情可以留給新聞去做。至於小說的創作,我也許還是落伍,我不喜歡在小說中玩敘述的遊戲,而是想要集中塑造形象,他們是時代的光束聚焦的一個灼熱點。我希望讀了我的東西,你會有複雜感,犀利,但必須也有關懷。文學是夢。不管噩夢美夢,大家需要被治愈。

 

ZJ:我想“非虛構”之所以受到大家的關注,可能是因為我們過於平淡的生活都需要強有力的現實來衝擊一下吧,你的主題隨筆也同樣帶來衝擊,隻不過更溫和一些。好的作家隻有溫情是不夠的,很容易流於膚淺,還必須毒辣,一擊即中人們的心靈缺口,你是如何將溫情和毒辣很好融合的呢?

 

YB:溫情和毒辣,這個命題很有趣。我覺得毒辣主要在於發現,你需要有一種批判的眼光,才能發現平常不那麽容易發現的東西,溫情是包容,你發現之後隻有批判是不夠的,還需要重建。我曾經有過一段時間隻有毒辣,犀利的筆觸,後來我發現那是不夠的,文學的力量如果隻是毀壞,那會非常遺憾。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好的文藝都是有點英雄主義的。

 

ZJ:然後是寫什麽?作家一般都會寫他熟悉的生活,年輕作者更是傾向於對自身經驗的熱衷。你的作品可以分為三大塊,第一塊比重最大,是你的民國隨筆係列,目前已經出版了《愛恨都已傾城》《你若盛開清風自來》《半生素衣》《流蘇與娜拉》等,還有已經完成的《蚤滿華袍:晚年張愛玲》,為什麽對這類題材這麽感興趣呢?是和你的專業有關嗎?或者這類主題隨筆如何觸動了你呢?

 

YB:最初是跟自己的專業有些關係,但寫民國,也是對當下品格的反思,我樂於從民國時代的人物身上打撈出一些美好的質素出來。當然可能會被人認為不夠全麵。但我始終強調,對於過去,我們可以力圖全麵地去了解,但轉而呈現,我希望有美好。比如對林徽因和陸小曼的爭論,很多,對於她們的為人怎樣,也很多爭執,但我寫林,著重寫她的心路曆程和一種“不墜落”的精神,寫陸,著重寫她的任性以及後來的償還,所謂“半生素衣”。曆史是不斷被建構的,大的曆史是這樣,個人的曆史同樣是,揭露醜惡是建構,發現美好更不容易。我對古人更寬宥。

 

ZJ:曆史確實是在不斷建構之中,一般的說法曆史好像隻與那些大人物有關,但你曾說更關注“逆流而上”的人,關注“小人物的絕地反擊”,而且所寫的多為女性,作為男性作家,為什麽對女性有更多的關照?

 

YB:這個問題我以前回答過。關注女性是因為女性的命運往往更有戲劇性,因為相對於男權,女性是弱勢的。所以與其說我關注女性,不如說我關注弱勢群體,有時候我也關注都市邊緣人,關注寵物,關注老人,關注孩子……我寫民國女性,寫小人物,的確是因為喜歡看他們的掙紮,然後反擊。

 

ZJ:第二部分是長篇小說,《被結婚》和《北京浮生記》,關於“養老”的小說也已經完成,都是關注當下年輕人的生活處境的,年齡到了被迫結婚,為了房子疲於奔命等等殘酷嘈雜又不得不直麵的現實,這應該算是“社會問題”小說,以文學幹預現實,但是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改變現實呢?

 

YB:我覺得不算幹預現實,說幹預現實太過於“80”年代了,那時候的純文學成為社會發聲筒,一下被推到了很高的位置,中文係是考大學的大熱門,我覺得那其實是非常態的,文學不應該是大棒,也不是盾牌。你隻是文字,沒有那個力量“幹預”現實,文學是旁觀者,但我覺得文學可以“關懷”,“關懷”現實比“幹預”現實更準確。所以我寫長篇小說,也是對現實的關懷。我是寫我自己的感受。生活在這個時代,又活在北京這樣一個與時代的呼吸同起同落的地方,你不可能對時代毫無感觸,所以我也未必讚同一些人特地去體驗生活,我覺得對我們這代來說,在這個大都市掙紮求生本身,就已經是殘酷的生活。生活的本來麵目,是逼到我們麵前的。被結婚,北漂的屌絲男,養老的衝擊,愛情的快餐化,我寫我們這一代的感受,中國化的感受。

 

ZJ:是的,也許關懷比幹預更有力量,現實狀況這麽嚴酷,太深的刺激讀者也會受不了,所以更期待被治愈被撫慰。前麵我們談了你作品的兩大部分,那麽你既關注當下,又關注曆史,在這兩種視角轉換之中,有沒有一些獨特的感受和全新的認知?

 

YB:這不是視角,我覺得更可能是關注的點。獨特的感知和全新的認知都在書裏了。大家可以去看。我喜歡悲喜交集的東西,我挖的曆史和捕捉的現實,誤解我的人可能隻當熱鬧看看,其實我想說它們的內涵都是很重的。

 

ZJ:第三部分我要特意提一下,短篇小說集《臭伉儷》,我個人非常喜歡這部作品,經常拿起來讀一讀。你在後記中說,你寫的都是“驚情”,“真正的傳奇在於內心的掙紮和糾結”,你如何看待這部作品?又如何看待短篇小說創作呢?

 

YB:短篇小說對於技巧的要求更高。但更要求一種內核,你對人事的思考,長篇你這一段寫不好,下一段還可以繼續寫,短篇不給你這個機會的。我也很喜歡《臭伉儷》這部小說集,代表我一個階段的小思考,雖然有的是幼稚的,但翠嫩也有翠嫩的好處。至於“驚情”,我的意思是想寫平常事中的不平常,我需要這個翻轉的,因為如果僅僅是獵奇,我覺得看社會新聞就可以了。文學還需要更進一步,雖然現在這一步越來越難。以至於有些大作家都開始寫抽象意義上的東西,或許中國現在才開始逐漸走向“現代主義”。但我更青睞現實主義的作品。

 

ZJ:最後到技巧層麵,就是怎麽寫?如你所說,你更青睞現實主義,而且作品也基本是現實主義的路子,有沒有嚐試比較試驗的寫法?

 

YB:目前還沒有嚐試過太實驗的東西。可能我為人為文都比較保守。我接受潮流的東西很慢,就好像都過去好久了,我才知道,哦,有個女歌手唱了首歌叫《我的歌聲裏》,一聽,哦,挺好的,咬字挺新鮮的。

 

ZJ:對一個作家來說,閱讀,閱曆,思考,都必不可少,閱曆和思考是非常個人化的,閱讀卻有借鑒意義,你能梳理一下你的閱讀史嗎?曾經受到過中外那些作家作品的影響?又是如何克服這一影響而形成自己風格的?比如你早期的作品能看到張愛玲的影子,但後來境界逐漸開闊風格日趨多樣化。

 

YB:因為是學現代文學出身,所以受張愛玲的影響是有的,但不僅僅是她,我非常看重現代作家的作品,他們給我們後來的寫作者留下了很多餘地。因為白話文寫作是從他們開始的,以前都是寫文言,比如冰心的東西現在很多人不愛讀,但我覺得她有她的優點,她為美文寫作留下了很大的餘地,如果你想寫美文,你要思考的,那麽OK,去看冰心。鬱達夫為第一人稱的自敘式寫作留餘地,後來的一批私小說家,比如衛慧、棉棉什麽的,其實都是這一路的變體。你要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雖然未必站得上去,但也要努努力。至於張愛玲,她反倒是個個例,非常獨特,同時又很傳統,你讀她的東西很容易受影響,但我不喜歡她寫作的路向,一律下沉,她的人生不快樂,晚年生活更是觸目驚心。

    我早年閱讀過很多中國古典名著和西方名著,我們這一代小時候去讀名著是一種時髦,但那時候不完全懂,現在有的連情節也忘記了。比如初中讀《追憶似水年華》,好幾卷,讀一點就讀不下去了。我覺得一部作品對於個人來說,讀下去是很重要的,《紅樓夢》《水滸傳》這些是能讀下去的,三言二拍我就有點讀不下去,《飄》《安娜卡列寧娜》是能讀下去的,《白癡》就都不下去,有些影響可能是潛移默化,培養你的語感,對文字的敏感度,“無用之用”對於你的影響有時候你自己是無知無覺的,但那種影響又非常深入。

 

ZJ:作為80後,你如何看待當下年輕人的處境?社會結構日益穩固,留給年輕人的機會和空間越來越狹窄,生活圈縮小,沉溺於虛擬的網絡世界,絕望、孤獨、焦慮情緒蔓延……有人說,我們是沒有未來的一代,你怎麽看我們的時代呢?

 

YB:我覺得這個時代很豐富了,物質上,但對於年輕人來說又是貧瘠的,因為常常我們沒有選擇,我們沒必要誇大自己的苦悶,但又不得不說,我們確實苦悶。也許每一代都是這樣,苦悶的東西大多相同吧。生的苦悶,性的苦悶,自我實現的苦悶。我們現代很多人處於第一階段,生的苦悶。

 

ZJ:作為作家,對於我們的文學傳統,你覺得應該繼承什麽批判什麽?對於批評視野裏經常出現的50後、70後、80後作家,以代際來劃分作家群的做法是否合理?

 

YB:我不太讚同,這好像進化論,一代壓過一代,新一代來了,老一代就過時了?是這樣嗎?每一個作家都有“過時”的危機感。但好的作品其實是不那麽容易就過時的,《圍城》《邊城》《傾城之戀》,都是幾十年了,過時嗎?所以不能這樣說。現在90後冒頭了,是不是80後就過時了?80後成了主流,70後就過時了?未必。至少80後,90後,現在還沒有出現什麽大作家,大作品,仍需繼續努力。

 

ZJ:2010年北師大文學碩士畢業,到現在三年的時間出版了十本書,大多數比較暢銷,而且你有自己的工作不是專業作家,寫作的時間又被壓縮不少,所以這堪稱一個奇跡,你是如何做的呢?寫得太快會不會導致浮躁淩厲?

 

YB:我寫得比較快,因為寫到第三本的時候技術上的難題已經克服了,對於文字表達沒有什麽障礙,我的小說寫得還是不多,也不夠好,《臭伉儷》是我滿意的,但長篇小說還需要磨煉。至於散文隨筆,我比較放得開,想怎麽寫就怎麽寫,現在寫散文越來越一氣嗬成,我喜歡這種狀態。

 

ZJ:這讓我想到蘇東坡對自己的評價“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滔滔汩汩,雖一日千裏無難”,這自然是一種非常好的境界了,不過可能要經過千錘百煉之後才能低到,所以創作中也必然會遇到問題和困境吧,是否已經克服了?對接下來的創作計劃和方向有什麽期許嗎?

 

YB:有困境的,但一個寫作者你必須學會自我成長,寫作好比爬山,要翻山頭的,無論是技術還是思想表達,你都要警惕。接下來寫一個長篇,希望更有力量。我覺得具體就是要解決一個又一個問題,你的發現,比如你想寫什麽題材,也需要機會和緣分,比如我寫現在的年輕人被迫結婚,在北京生活女高男低的情況,還有養老的情況,這是題材上的巧遇。還有就是怎麽寫也需要摸索,敘述的口氣,敘述的視角,以及寫長篇的結構,短篇的精神,都需要你一點點從寫作中摸索。沒有近路可走。寫作也是修行,領悟靠自己。

 

ZJ:客觀來說,你算得上是暢銷書作家,但同時在作品中又堅持嚴肅文學的立場和思考,比如在題材的別致性上又關注對人性的洞察與剖析,這樣在身份認同上會不會有些模糊和尷尬,你是如何處理作品在麵向市場、取悅讀者和堅持作家的獨立性之間的矛盾的?

 

YB:堅守與市場其實一直是一種矛盾,我覺得到了我們這一代作家,已經不是非常自我了,至少我寫的時候肯定會考慮讀者,但一旦考慮了讀者,寫出來又不是特別滿意,比如《臭伉儷》,對於裏麵的短篇小說有幾篇我還是很滿意的,但是因為缺乏市場運作,看到的人不多,我也覺得很遺憾,反倒是我早期不成熟的長篇《被結婚》接受的人會更多。這也是非常尷尬的情況。人總是貪心的,每個寫作者都希望得到更多的認同這也是肯定的,沒有人是寫了隻為給自己看的,所以每個作家都希望自己的書暢銷,但同時嚴肅的立場又是對自己內心的拷問。或許時間會說明一切,我不知道,我隻能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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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szchj 回複 悄悄話 象作者這樣用心堅持的人多了,中國的文化品質自然慢慢就上去了
伊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inmiu' 的評論 : 嗯嗯 陸小曼後半生比較沉寂,所以是這個意思。
linmiu 回複 悄悄話 剛知道博主是一位專業作家,失敬、失敬,怪不得筆力這麽勁道!
之前看您寫民國女性,準確而有新意,還以為是位女士呢,男作家能把女性描繪得這樣細膩而犀利,角度又很獨特,可見功力非凡。
您寫陸小曼的那本《半生素衣》,看題目無論如何想不到是陸小曼,為什麽起這個名字,好像是描述徐誌摩走了之後的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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