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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夫妻一場》下

(2016-01-24 03:08:17) 下一個

8

八月過半,全家人都在為小非去西北上學忙活,他大姨剛出院,最不看好去西北,報誌願的時候她正病著,沒人告訴她,她潑冷水,說別以為去西北就大漠孤煙直,你過不慣的,思凡聽了這話不高興,一句話,她是她我是我,西北沒什麽不好。在娘家,小非坐在她姥姥跟前,思凡站著,他爸還在屋裏走,買了個計步器,說一天要走六千步,達標才行,他最怕死。他姥姥撫摸小非的頭,拖著那老腔老調,說馬上要上大學啦,出遠門啦,真快。小非不吱聲,隻顧玩手機,考上985,潘東獎勵他的蘋果。他姥姥突然轉向思凡,說小非一走,你還是搬回家裏住。思凡有點不自在,轉身去找水喝,掩飾。小非頭不抬,問,我媽幹嘛搬回來。思凡媽剛要說話,思凡連忙搶著,帶笑,端著肩,手裏一杯清水晃晃悠悠的,我一個人住舒服呢,巴不得,再說了,老大老二也有意見。思凡媽說,她們有意見是她們的,我和你爸同意你回來。思凡要流淚了,知女莫若母,老太太知道,小非一走,潘東又在蚌埠,思凡一個人,猛的鬆懈,生活節奏必然被打亂,回來家是好些,可是,她又怎能接受這種“憐憫”,盡管這種“憐憫”來自於娘親。如果回來,就等於說承認了她的依賴,依賴丈夫,依賴兒子,一個人沒法過,沒有自我。思凡敷衍著,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這話是霧是霾,模糊了生活中一些尖銳的、刺痛人的東西。小非還是低頭,我可以跟我媽視頻。思凡喃喃,說是可以視頻,可以的。她轉過身,因為她眼眶熱了,家裏的半截櫃,黑黝黝擋在她麵前,她比它高了,上麵還放著個餅幹盒子,綠漆的,幾十年前的老物件,還有一堆瓷瓶,幾隻瓷兔子,正當中,放著她們三姊妹小時候的合影,笑得很甜,思凡突然懷念小時候,盡管那日子裏,她沒有一天不想著衝出家庭,組建自己的家庭,可真等有了自己的家,又如何呢?思凡看著幾十年前的自己,黑白相片上了色,粉撲撲蘋果似的小臉蛋,她幾乎忘了自己年輕過。他爸突然叫了一聲,吃飯。他的人生隻剩下吃,可對中國人來說,吃本就是聚在一起的最好理由,這最後的十幾天,吃這件事,愈發的密集。

周末,潘東從蚌埠回來了,他本來沒有周末的,為了兒子,湊假,主要任務就是帶著去吃,先吃大飯店,吃夠了,第二天改吃小吃。小非要吃小龍蝦,思凡一直不讓,潘東回來了,又要去西北,就破天荒去前鋒小街吃。一盤刺目紅,炸過,拌上料,套上塑料手套,一家人貓在街邊大吃大嚼,小非和潘東並排坐著,都用右手,連嘴巴長得都像。潘東吃得差不多了,還有半盤子,小非獨享,他扯掉塑料手套,對小非,說這馬上要上大學了,有什麽打算。小非不解,說好好學習唄,什麽打算,以後我要出國。潘東和思凡對看了一眼,思凡笑嗬嗬地說,那你爸要好好賺錢了。我不用他的錢,小非鄭重地說,他說以後我拿全獎就出去,我可不學表哥那樣,你看大姨,手機都買不起了。潘東說,行,有這誌氣,老母豬都能上天了。三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小非突然又說,我上大學能談戀愛了吧。思凡和潘東都一愣。思凡沒開口,她看丈夫,他怎麽說是藝術,也是個考驗。潘東拖著調子,是長輩口氣,說小非,你十九了,成人了,談戀愛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影響前途啊。思凡見縫插針,說對,什麽事都要有個把握,你要談,就大大方方地談,也不妨介紹給爸爸媽媽,別像某些人,偷偷摸摸,見不得光。小非唯唯稱是。思凡偷瞄潘東,她這麽指桑罵槐說,他倒鎮定,哦不,他又開始吃了,沒戴手套,直接上手。這是掩飾,思凡私以為。

吃完,單位來電話,有請,思凡開車把爺倆放在小區門口,一個人朝區檢察院開,車快到單位門口,小非來電話了,聲音急促,說媽,爸打車去找你去了。思凡不解,說找我幹嘛,我這一會就回去,沒什麽大事。小非說不是,爸的兩部手機都落在你車上了。思凡腦子一嗡,兩部手機,他哪來的兩部手機?她隻知道一部,另一部是怎麽回事?前幾天單位的小年輕說,現在誰不是幾個賬號,手機幾部,QQ幾個號,微信微博,都有小號,思凡還不信,而且,即便手機落在她車上,何必著急來取?說沒問題,誰信?!思凡左手壓著胸脯,氣湧如山,她眼看憋不住,右手打著方向盤,停在路邊,她朝後座看,兩部手機仿佛兩個手雷,靜靜的,她探著身子抓起,一部新,一部舊,新的是智能手機,鎖著屏幕,舊的,是他從前淘汰的翻蓋,她輕輕彈開翻蓋,看通訊錄,看短信,沒什麽異常。或許是自己多想?潘東做生意,業務多,有兩部手機也正常。思凡正胡思亂想,手機震動著,思凡有職業敏感,看號碼,蚌埠的手機號,思凡迅速判斷,接,一定要接,她冷靜地像一隻蠍子,按下了接聽鍵,放在耳邊,不說話,時間滴答滴答,聽筒裏沒有聲音,但也沒有掛斷,思凡這才覺得自己遇到對手了,敵不動,我不動,話筒兩端,兩個人就那麽相對無言舉著電話六七秒鍾,突,急促的忙音,對方掛了。思凡迅速掃了一眼那號碼,再按刪除。一輛出租絕塵而來,潘東跳出車艙,左顧右盼,朝檢察院大門走,思凡這才緩緩啟動車子,跟上,行至老潘身邊,搖下車窗,故作驚異,說你怎麽來了?潘東拉開後車門,跳上車,兩部手機依舊躺在原處。思凡先發製人,說你怎麽比我還快,我剛加了個油。潘東訕訕地,說做生意,漏接電話可不行。思凡沒多說什麽,進了門,把車停穩,潘東拿著手機,故意走遠點,在空地上打電話,嗚哩哇啦,思凡明白,這電話是故意打給她聽的。

9

送小非去蘭州,一家三口坐火車,小非拿通知書能報一半車費,潘東說幹脆坐飛機,可思凡說,能省還是省,他們提早去,玩一下敦煌,鳴沙山月牙泉都玩遍,再去學校報到,依依惜別少不了,學校新校區偏,設施不齊全,綠化幾乎沒有,學校背後一片光禿禿的山,小非不覺得什麽,可思凡一看就哭了,都安排好,臨走,又是一哭。可這一趟送子求學,對思凡來說不是沒收獲,首先是潘東,換了環境,去大漠,安徽這一攤子事好像全無關了,新的環境,一個人特別像一家人,重新做人,他特別像“夫”,她特別是“妻”,她一下火車就崴了腳,他慌得四處找藥,走了幾裏路,才買到雲南白藥噴霧,舉著她的腳反複揉,上心得好像剛結婚那會,揉得思凡又是感動,又是感慨。可七天一過,回到自己家,思凡又仿佛從天堂掉到了地獄,她失眠了。她媽說得沒錯,她一個人待不住,十幾年,她跟小非幾乎天天在一起,潘東不在,小非也不在,她茫然無措,看電視,吃東西,都覺無味,到了一點,她像個鬼一樣,在屋裏走來走去,她給潘東打電話,潘東接了,這次是惺忪睡意之聲,他安慰她幾句,說要睡了。思凡覺得自己好笑,就算偷情,這個點,也該睡了。她臥在沙發上,隨意翻著手機,驀地,她停住了,是那天下午的號碼,她記憶力好,又有職業癖好,及時存起來,思凡手癢,她想知道,電話那頭的反應,已經過了一次招,十之八九是那個姓周的,她是懶得查,否則,做她這個工作的,查個電話不是難事。思凡坐正了,幾乎是端坐,如臨大敵,電視關到靜音,人在大屏幕裏動,像演啞劇。響了三聲,通了,思凡還是沉默不語,沒曾想,那邊卻發聲了。是程思凡吧,一個低沉女聲,聽不出年紀,思凡心砰砰直跳,她不說話,脊背卻立直,氣勢上,她一下就處弱勢。是程思凡嗎?對方又問一句,冷靜,尖銳。現在掛掉?不是她程思凡的風格,她清了清嗓子,努力義正辭嚴。我是,你是哪位?思凡沒了辦案時的霸氣。聽筒裏一陣笑聲,她說是你給我打的電話,你還問我是哪位?你說話真可笑。思凡咬牙切齒,問道,你是周婷婷?電話那頭,毫不停頓,氣勢洶洶道:我是,我隨時恭候你的到來。一陣忙音,程思凡直覺得天旋地轉,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在腦海裏,她想過無數次與這個周婷婷過招的景象,可千算萬算,怎麽也算不到是這樣。到底是兩代人!她還想著迂回,顧及這個那個,給他們家老潘留著裏子麵子,可人家呢,單刀直入!還得了?思凡氣得渾身亂顫,坐不住,在屋子裏亂走,角落裏,一缸魚在水族箱裏亂遊,水中燈照著箱體,藍藍的,如鬼似魅。驀地,手插進水裏,一隻金魚在劫難逃,思凡大叫一聲,猛一掄臂,金魚蹦都沒蹦,癱死在地板上。

一夜,思凡沒睡,魚死網破?對她沒好處,可人家下了戰書,毫無動作,不是她的脾氣。第二天一早,思凡給朱江打了個電話,思凡還沒問,朱江就明白說,周婷婷那邊他敲了,店部開會,他當眾說了男女問題上,要以此前走的一個副總為戒,管好自己,不能犯錯誤。思凡問什麽時候,朱江說大概是一周前,思凡聽了,大概知道朱江的“敲打”大抵對周婷婷無效,而且,很有可能激怒了周,潘東的脾氣她知道,越有阻礙,越是愛情,如果在過去,思凡可能就這麽算了,可這一回,她必須有回應,她跟朱江說,多觀察,不要輕舉妄動。掛了電話,思凡去單位打了一頭,區裏最近案子不少,但大案不多,別的區,甚至鄰市偶爾有交流,上頭都派思凡去,她文筆好,業務老練,反貪局青黃不接,她算中堅力量。此前,思凡推了幾回,因為小非要高考,領導表示理解,但現在,她沒了理由,下半年隻能好好幹,在單位,能多待會就多待會,可周婷婷的出現,讓她再次“有心無力”。在區裏走道,副局長喊住了她,說小程,上頭派你去做業務交流的事記得吧。思凡說記得。副局長說,周一到周四,四天,周五你也不用回來了,那離你丈夫那近,你們團聚團聚。思凡一聽,心裏熱乎乎的,你看,連一向苛刻的副局長,都那麽具有人情味,隻有潘東!夫妻一場,他為什麽不能從一而終!

小非走後,思凡不太愛回家,除了一周去一次父母那,剩下的,晚餐, 她很少在家做,做給誰吃呢?自做自吃?有甚味道?二十年,付出慣了,突然四大皆空,思凡不習慣。不習慣就坐咖啡廳,吃的,有什麽點什麽。這天,程思凡又在咖啡廳了,靠窗,紫色絨布麵卡座,她對麵,坐著劉燕,一回生,二回熟,劉燕跟思平丈夫老陸有業務往來,過去的事,既往不咎。兩個女人聊了一會人生感悟,點了餐,是三明治,大概吃了吃,思凡突然感慨,說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麽?劉燕笑笑,為了什麽?活著就是活著,僅此而已。思凡說,我付出那麽多年,得到什麽了?劉燕說,付出就是付出,別想著得到,這樣還心安些。思凡說,我就是不服氣。劉燕沒接話,端起咖啡杯,停了一會,說,你打算怎麽辦?思凡問,你有好辦法?劉燕說,你做反貪,辦法不比我多?思凡說,這畢竟不是犯罪,而且我不想鬧大。劉燕說,不鬧大有不鬧的辦法。思凡聽到這兒,大概有譜了,她找劉燕來,也是為了聽聽她的辦法。劉燕說,你有可靠的人麽?思凡愣了一下。

數來數去,在程思凡心裏,可靠的人,除了小非,隻有思平了。中學門口,思凡的車趴著,思平對思凡,說你當真要問?思凡說,當然當真。思平說你打電話不就完了,匿名的,思凡說不行,匿名電話沒有真實感,你就直接去問,說明困境,相信他會理解,這是刑偵手段。思平撇撇嘴,說這算什麽,老妹,別鬧了,真的,老潘人不錯,他愛玩,反正也不吃虧,小非也上大學了,你正是享受人生的好時候。思凡說,你房貸趕緊還我吧。思平求饒,說好了好了,我去問,借了點錢就成大爺了。思凡靜靜坐著,一刹那,她也有點懷疑劉燕給的法子是否好使,找一個被戴了綠帽子的男人,說他女人出軌的情形,一旦激怒他,搞不好就玉石俱焚,可劉燕又說她調查清楚了,在他們家,全靠周婷婷掙錢,這男人不會公開怎麽樣,再一個,周婷婷家族在當地有勢力,她丈夫不滿,也隻可能在私下使力,不會貿然掀開,所以,稍微點一下,他心知肚明,回了家,自然會跟周婷婷鬧,這叫圍魏救趙,隔山打牛。思凡辦案,一向光明,就是使用一些刑偵手段,也不過是借助高科技取證,竊聽,她想過,但始終沒打算用在潘東這件事上,更何況她還有公職,不方便拋頭露麵。思凡叮囑思平,簡單說說,直擊要害。學校放學了,學生朝門口擁,井噴,過了一會,才是老師出門,思凡和思平坐在車裏,瞅準了,思平下了車,螳螂捕蟬,思凡就坐在車裏,壓低鴨舌帽,看著她二姐走向那個男人,思凡心咚咚跳,哦,站住了,她二姐行,向來混不吝,搞定這點事,還不是問題。思平開始手舞足蹈了,思凡離得幾丈遠,都能捕捉到思平的唾沫星子,可周婷婷丈夫卻似乎不為所動,程思凡拿著望遠鏡,仔仔細細觀察著周婷婷丈夫,個子不高,頭有點禿,有肚子,看久了,引人同情,這樣一個男人,自己的女人出了軌,是難免吧,程思凡越想越遠,思平卻跳上車來。走吧,思平大喘氣。怎麽樣?思凡著急知道戰果。等會!思平猛罐礦泉水。車緩緩開動,上了207國道,思凡踩油門,什麽情況?!思平咽了一口水,急赤白臉道,搞什麽?!人家早都離婚了,還管你跟誰搞!刹車一踩,車輪摩擦地麵,思平沒係安全帶,水潑差點沒潑在擋風玻璃上。思凡圓睜兩眼,說什麽?!已經離婚了。

10

思凡第一次覺得,秋天,竟如此難熬。潘東接連兩個周末沒回家,小非去蘭州讀大學,飛鴿入天,思凡覺得兒子甚至把她忘了,她發信息,他要好久才回,有時,甚至完全不理,院裏最近也不平靜,接連兩個同事出問題,因為執法存在徇私,周婷婷依舊囂張,根據直覺,思凡認為她和潘東仍“膠著”,她找劉燕訴苦,劉燕說她也沒想到,現在的小女孩,這麽肆無忌憚,思凡冷笑道,也不小了,八三年的,是我們老了。劉燕笑笑,說女人還是要有自己,思凡說,你呢,離了婚之後就沒想著重找?劉燕說我傻啊,重找,再找也能有多好,那麽多複雜的關係要處理,孩子也大了,我做點生意,有點事做就行。思凡說,有一句話我我一直都沒好意思問。劉燕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杯子,說你問。思凡說,你當初看中老潘什麽?思凡說完,盯著劉燕的臉看,她恨不得不通過她臉上每一條細紋的變化,來看劉燕內心的變化,可她完全看不出來。劉燕這張多年保養細膩白皙的臉,似乎是沒有年紀的,這是歲月雕琢出的一張麵具,是池深潭,波瀾不驚。劉燕還是笑,說,都是過去式了,但妹妹,我不怕跟你說實話,老潘是未必是個好的丈夫,但是一個好的情人。思凡哦了一聲,表示不解。劉燕說,跟老潘在一起,能讓你忘卻現實的煩惱。思凡心裏有些不舒服了,盡管問之前,她已經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設,她苦笑說,他到底給我不少煩惱。劉燕說,老潘既世故,又天真,這樣的男人,既能給女人疼愛,又給女人疼愛他的空間。思凡恨道,可能射手座都這樣,管不住。劉燕笑,你還信這些。思凡說,不能全信,但也不可完全不信,射手座屬猴,整個野掉了。劉燕哈哈笑,說你這麽一講還真有點,射手座是半人半馬,再加上個猴,真成馬戲團了。

是,馬戲團,程思凡覺得自己的家也是個馬戲團,大姐是羊,見人就頂,但卻拗不過命,二姐是雞,有食就啄,可終究飛不高,她是牛,辛耕苦作,強頭擰頸,可為誰辛苦為誰忙?她一個人開車,夜半,她開著開著就哭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家,沒有溫度,她不願意回,車停在路邊,路燈普照,沒有人,路旁一隻野狗,不小,白色,髒兮兮,隔著馬路朝她望,思凡嚇得連忙搖上車窗,手機嗶嗶響了一聲,思凡拿起手機看,是商家發的國慶促銷短信,哦,國慶到了,過去,一到國慶,她恨不得分分秒秒擠出來,帶領全家去旅遊,人多,沒關係,照上,旅遊不光是看景點,關鍵是把握一家人相處的時間,可今年呢?思凡撥通小非電話,通了,沒聲音,接著是小聲地,他說你等一下。思凡隻好掛掉。過一會,潘小非打回來,說什麽事,我在圖書館呢,思凡一聽,有些愧疚,耽誤孩子學習了,小非又問什麽事思凡說,哦,沒事,國慶節我打算去你那一趟。小非說,不是才走的嗎?一句話噎得思凡氣短,但她還是鼓起勇氣試探,說上次不是沒玩好嘛,怎麽樣,國慶一起去張掖玩玩?那丹霞地貌不錯。小非一口回絕,我沒時間。思凡瞬間石化,她沒想到兒子會拒絕得如此幹脆,其實,去哪倒是其次,她隻是害怕孤單,行,他不去,我自己去,程思凡下定決心。可真等坐上火車的時候,思凡有些害怕,同時又有些佩服自己,單程二十幾個小時,一來一回,路上就是兩個晝夜,還不算旅遊時間,這在過去,一個人?不可想象,可這一次,她不知怎麽就有無限勇氣,哪知上車就吐,先到蘭州,看了看兒子,再重新上路,去張掖,大佛寺,平山湖大峽穀,黃,幹幹的黃,紅,赤霞霞的紅,天寬地廣,卻又荒蕪寂寞,程思凡對著丹霞群山,驀地,哭了。她為自己哭。風地裏,思凡給潘東打電話,潘東冷靜地,說到了啊,程思凡沒說話,風嘩啦啦刮,潘東說喂,喂,思凡一咬牙,說,我們離婚吧。

兩份離婚協議放在桌上,程思凡三個字簽得端端正正,潘東站在窗前,抽煙,思凡站在他背後,她不得不將他一軍,可潘東對於思凡,向來是兵來將敵水來土堰,他轉過頭,窗外,他頭頂有個月亮,又圓又白,遠遠看,好像超級賽亞人頭上的圈。潘東把煙頭壓滅,皺著眉,一臉痛心疾首,說我都不知道你整天在鬧什麽,我不顧家嗎?我沒拿錢回來嗎?家裏家外,我哪裏沒照顧到?沒給你麵子?讓你丟了臉。思凡冷笑,是,你是好演員。潘東說我沒覺得我有什麽不對。話趕話到這份上,思凡不打算藏著掖著,她說周婷婷是誰。潘東反應很快,說你又來了,有完沒完,每次回來都鬧一場,這還是家嗎?思凡說你別裝了,周婷婷都跟我通過電話了。潘東說通電話,什麽時候,怎麽沒跟我說,公司的一個小姑娘,做業務的脾氣暴點,你跟她一般見識幹嗎?你可是國家的人,能不能大度點,就是幹工作。思凡說幹工作幹到床上去了?潘東說你要這樣說我沒法跟你說了,鬧了一輩子,要不這樣吧,我辭職,回來,家裏的錢你負責賺吧,我也歇歇。思凡說潘東,你別模糊焦點,你跟周婷婷,全公司誰知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奸夫淫婦不得好死!潘東蹦起來,說都是逢場作戲,走得近一些,僅此而已,如果這樣你都要離婚,到哪都說不過去。思凡說你是過錯方,離婚你也是淨身出戶。潘東說我現在就淨身出戶好不好,都給你。

兩個人剛說的時候是背對背,說著說著,成麵對麵了,程思凡盯著潘東的臉,憤怒,天真,好像他從未犯過錯,委屈得像個孩子,程思凡胸中氣湧,可她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克製,再克製,她和潘東四目相對,時間好像靜止了。還是潘東先發難,不信打電話過去,現在就打,再不行我們約周出來,他一雙嘴翻飛著,思凡早都不信,做生意的,哪個不能說,又有幾句真話?可突然間,那張嘴上麵,一條血流從鼻孔墜落,劃過嘴唇,滴在地上,思凡叫,血!快仰頭,她下意識用手去捂,潘東仰頭,可血還是不停,思凡嚷嚷,說你自己捂著,頭仰著,她慌忙忙跑去廚房,毛巾,冷水,亂衝,衝了一身,又跑出來,擦血,捂在潘東的鼻子上,好不容易,血不流了,夫妻倆並排坐著,潘東頭靠後,思凡在前,不知為什麽,思凡突然覺得無比沮喪。鬧,十多年都在鬧,鬧出什麽了?她如果有勇氣離婚,早都離了,還能等到現在?歎氣,長長的,潘東就臉朝天花板說話,他說現在做生意不是好做的,到處都嚴,小縣城,零售上不去,上頭有指標,必須走團購,在小地方團購,大多數政府部門事業機關,沒有人脈怎麽行,我初來乍到,也是利用利用小周的關係,就這麽簡單,你看我這身體,我還能鬧嗎?退一萬步講,我心裏沒有你嗎?如果我想在外麵找,早多少年就找了,何必去小縣城找這麽一個女人?思凡,要不你離開我,就讓我沒有家,將來就是一條流浪的老狗,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人在江湖,你怨我,也正常,都是我活該。話說到這份上,程思凡百感交集,她已經分不清什麽真假,就算是假,也是戲假情真,既然都過了二十年,她還計較什麽,他有真心,有真心,程思凡怔怔的,潘東不再流血,他直起身子,環臂抱住她,他甚至唱著搖籃曲,催眠的,恍然如夢。潘東伸手夠著離婚協議,輕輕地,一下一下,撕了。

11

一冬無雨雪。到過年,江淮之間都幹得要命,好多人臉上起皮,可程思凡卻容光煥發,院裏人都說,程老師年輕,又開玩笑,說不會要生二胎了吧,思凡啐他們一口,可心裏是舒服的,潘東整個冬天,表現不錯,按時回家,並且,他們恢複了夫妻生活,到年下,更是放了個大假,小非回來,一家三口四處走親戚,家又像個家了。不過,思凡沒放鬆警惕,她跟朱江保持聯係,問情況,朱江說,店總和小周,的確走得沒那麽近了,小周最近業務幹得一般,思凡一聽,心放在肚子裏,妥妥的,逢場作戲,用完就丟,絕情,得看絕在誰身上,思凡覺得潘東的絕情是好事。有思凡的力挺,朱江往上走得也很快,元旦提了副總,到年,這小子知恩圖報,孝敬二十條淮王魚,全是活的,潘東休假最後一天,思凡拎到娘家,親自下廚,一次全燒了,大家熱鬧。老大思念病歪歪的,但已經能上桌了,大姐夫過年沒回來,據說忙著賺錢,思念兒子在美國,機票貴,洋節聖誕剛回來,中國新年就不會來了,思念負能量 大,飯桌上,思凡給她夾魚,思念用筷子擋,說不行,我吃不了魚,過敏,思凡的魚在桌子上空轉了個九十度,放到她老娘碗裏。思凡媽說,老大,這可是好東西,多少年沒吃過,思念說,吃不慣,有土腥味,思平接過話,說吃的就是這個土腥味,真是沾了三妹的福了。思平說,二姐,吃不完你帶點。老陸和孩子過年還有業務,回娘家,思平一個人。小非一直在玩手機,這時刻卻突然插嘴,問,說二姨,寒寒的微博,是不是店小二不二,思平說我不太清楚。寒寒是思平兒子。小非舉著手機,就是他,我順著姨夫的微博找的,他關注了姨夫,姨夫也關注了他,你看他在玩雪呢。思平笑說去了東北就這點好,雪多,又說,現在小孩子都是,什麽微博,我就不會弄。思凡說二姐你落伍了。小非說,我爸用,潘東接話道,現在哪還有心思玩這些,工作都忙不過來了。思凡爸到點要午睡,潘東急著要回蚌埠店裏,飯吃到一點多就散了,桌上殘羹冷炙,思凡媽要留,思凡說素菜別留,致癌,葷的留就留了,思凡媽指著大瓷湯盆裏的淮王魚,說那魚給潘東帶點,思凡說算了,潘東不喜歡吃淡的,思凡媽說,不要緊,潘東愛吃辣,我剛做的剁椒,放點進去,說著,思凡媽就拿勺,從廚房台子上一隻大瓷壇子裏,挖出幾勺剁椒醬,磕在小碗裏,又把那淮王魚湯,倒了不少進保溫桶,再曬剁椒,魚湯染了色,有紅有白,點綴著十分可愛。思凡嗔道,對他這麽好,他能明白麽。思凡媽說,明不明白,你倆都是兩口子,這湯是你做的,他吃在嘴裏,總歸有幾分不同。小非探頭進來,說姥姥,搞什麽好吃的,思凡媽說,你不吃的,你爸愛吃辣,你這點不隨他。吃完飯說了會話,蚌埠有車來接,潘東告辭,臨上車,思凡應給帶上保溫桶,潘東不要,思凡說你帶上,到那邊吃,辣的,你喜歡,潘東再三說不用,店裏什麽沒有,思凡說是我做的,潘東嫌麻煩,說下次回來吃,思凡不依,說你帶上,給朱江他們吃也行,就是一個家的念想,潘東拗不過,隻好帶上了。

一頓飯吃完,就算出了年了,小非日日找同學玩,上大學後第一個寒假,高中同學熱乎勁還沒過,這個年,思凡的心定定的,風平浪靜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她從未希望得到太多,隻希望一切平順,丈夫像丈夫,孩子像孩子。思凡甚至約了劉燕出來,坐坐,喝喝茶,說說知心話,她問得很深,甚至於問劉燕,為什麽跟丈夫離婚,劉燕答得很虛,說是性格不合,思凡就沒多問,劉燕問思凡,最近老潘怎麽樣,思凡說挺老實的。劉燕神色凝重,說那個周婷婷還在活動,最近到淮南來搶生意。思凡笑笑,估計在蚌埠混不下去了吧,劉燕說,據說店裏,除了朱江就是她了,店總對她不錯。思凡神經緊張,但嘴還是硬的,說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過了今年,老潘就不在蚌埠幹了,她有多大能耐使多大,跟咱無關。劉燕說,我們老了,現在這些小丫頭,我們隻能守,不能攻。思凡說你怎麽消息這麽靈通,劉燕說有微博啊,那小蹄子經常在微博炫,思凡皺眉,說還有這事。思凡不玩微博,幹檢察工作那麽多年,在這方麵,她多少有些落後於時代,非但微博,電視劇,廣場舞,逛街,美容,她都不喜歡,她的日常,被三件事分割開來,帶孩子,工作,盯潘東。

晚上十點,小非進門,思凡貓在電腦前,伸脖子叫,說怎麽這時候才回來,打電話也不接,小非說唱歌呢。思凡說,這微博怎麽玩?小非說怎麽,你老人家也開始搞社交了?思凡說去,你媽我就這麽落伍?思凡握著鼠標,亂點著,說要注冊,假如我要搜一個人,怎麽搜?小非掏出手機,說媽,你怎麽還用電腦上,你說,找誰,手機就能看。思凡有點不好意思,說,你搜,叫“周小可愛不可愛”,看看這人有什麽動靜,小非說媽,你辦案呢?我這光榮!小非握著手機刷著,說有了,我給你念,上了大學,小非已經有點油氣,說呦嗬,這女挺綠茶啊,思凡問有沒有照片。思凡不敢直麵,小非傳達,反倒好些。小非說,哦,沒有照片,這人挺愛炫的,老發一些買了什麽包,吃了什麽飯,最近一條是……小非刷到下麵,又刷回去,拇指翻飛,他說哦,她最近一條是:老公帶來的淮王魚湯,黃臉婆做的,享受哦。小非沒反應過來,嘟囔著,說,這女的怎麽跟我們吃得一樣,他一抬頭,卻見思凡額頭青筋暴起,她一伸手,便將那“愛瘋”手機奪了過來,屏幕上一碗魚湯,乳白得可愛,偏偏那湯麵上,飄著橙紅的碎剁椒,王八蛋!思凡大叫,小非這才如夢初醒,說,是她。

12

發威,程思凡腦袋裏就這兩個字,發威,潘東推不動,就整這女的,她不能再在店裏待,就算弄不跨,吃點苦頭也好。小非義氣,說媽,我去幫你罵這個賤人一頓,思凡感動,眼泛淚花,兒子永遠站在她這邊,態度有,就夠了。她說小非,你也成人了,不過這是上一代的事,你別摻和。小非說,我不摻和,可總不能任由別人欺負我媽。小非握拳頭。思凡說,總有辦法,總有辦法。小非說,媽,你有沒有想過跟爸離婚。思凡驚訝,說,你希望離?小非說,我希望你快樂。春深了,思凡的心卻一天天冷,她見了劉燕兩麵,劉燕也主張給周婷婷一點教訓,思凡想來想去,還是給朱江打了個電話。見麵是在上窯,蚌埠和淮南交界的小鎮,兩個人都開車,見了麵,轉道去上窯森林公園,邊走邊聊。程思凡大致說了說,朱江不傻,一點就透,在那個名叫“仙人指路”的橋上,朱江表態。他說嫂子你放心,這件事,我來辦,上頭有走人的先例,作風問題,目前這一段,還是個大問題。思凡說,我的顧慮你知道吧。朱江說,投鼠忌器,我知道嫂子的意思,我會保全店總。思凡說,怎麽保全?朱江說,現身說法。思凡詫異,現身說法?誰現身?朱江說嫂子到時候就知道了。有這話,思凡放心,朱江一向靠譜,那就等。偶爾,朱江和思凡會通個電話,思凡因工作原因去蚌埠,他們偶爾見個麵,地下黨似的,說完就走。

由春入夏,特別迅猛,程思凡覺得,好像剛脫了棉服,就能穿短袖衫了,程思凡心如火燒,等著周婷婷的壞消息。她恨不得集團立刻下旨,炒了周婷婷的魷魚,就算不炒魷魚,最少也應該調離蚌埠店,不讓她繼續興風作浪。七月,消息傳來,說集團開始下來查情況,思凡問,查誰,查她和老潘?朱江說不,差我和周婷婷。思凡大驚,問怎麽回事。朱江說,周婷婷剛來的時候,對我示好,我沒理睬,我有老婆孩子呢,但證據我留下了。思凡又驚又歎,驚的是,周婷婷的無節操,歎的是,朱江這麽個人,竟比老潘覺悟高那麽多,思凡說放心,我保你。朱江笑笑,說,我是嫂子扶上來的,為嫂子做點事,我心甘情願。剩下的就是等。公司麵上沒動靜,可底下,早炸了鍋,思凡知道朱江的壓力,他這一舉,是壯士斷腕,扳不倒周婷婷,他自己鐵定出問題,就是搬倒了周,他和老潘的關係,又怎麽處?先做再說。思凡有些興奮,老潘回家,他不說,她也不提,兩個人都在演戲,過了八月,思凡和朱江聯係更頻,朱說集團處理結果很快會下來,對周不利。思凡說,你辦事我放心。就這麽又等了半個月,八月快過完了,朱江約思凡見麵,還在上窯,還是森林公園。這回朱江先到,在小涼亭等,思凡走過去,看到他一個背影。朱江穿西裝,筆挺,顯得很精神。思凡笑吟吟,說不好意思來晚了,朱江說嫂子坐,思凡就在涼亭橫梁台子坐下。思凡不說話,她有種不好的預感,盡管朱江全程微笑,但她仍覺有股涼意。猛然間沒話,尷尬,還是朱江挑頭,他說嫂子,我馬上要調去宿州了。思凡心一沉,果不其然,她問,怎麽突然走?朱江說,上頭的意思,停一下,又說,不過周婷婷也降了半級。思凡撐不住,不再裝淑女,說什麽,才半級,怎麽回事,是老潘嗎?老潘保她?我靠!儀態,還要什麽儀態,思凡一隻腿蹺在橫梁上。朱江倒很平靜,他說店總有店總的考慮,周的業務量很大,別人比不了,留著她有用。思凡泫然,這一役,損兵折將,她說朱江,你放心,老潘的工作,我去做,你不會有損失。朱江胡啦一下臉,說嫂子,我是平調,沒有損失,我老婆本來就沒事做,正好跟著一起去,未來的事,未來再說,我做這一場,是為嫂子,隻是為嫂子。思凡望著朱江的臉,他的眉眼,無限溫柔,他跟著說,我覺得嫂子好,思凡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可一細想,她不免自憐,隻說,再好有什麽用,不過是個落伍的人。思凡背過身,朱江突然從背後抱住她,手箍緊,思凡心快跳出來,拚命掙紮,說小朱,你幹嗎,這樣不行,朱江把頭埋在她脖頸,說思凡,別動,就一會。思凡不動了,脖頸一陣一陣熱氣,她覺得癢,但卻靜靜的,四下蟲叫得歡,思凡終於扳開了朱江的手,轉過身,扶住他的肩,她扛著臉,程思凡這才意識到,朱江竟這麽高,窄窄的一張臉,很有幾分英俊。去吧,程思凡說。朱江說,我永遠是你的朋友,思凡笑笑,她明白,自己隻能孤軍奮戰了。

朱江的手續很快就辦完,走了之後,某個周末,潘東回來提了一句,說朱江走了。思凡故作驚詫,說去哪了,沒聽說過。潘東說去宿州,主持一個店,那邊的店長不得力。思凡笑笑說,那你少了一名得力幹將。潘東說,我走也是遲早的事。思凡沒搭話,說,你們這個工作,反正是沒個定性,早回來早好。潘東說,我爭取回淮南店。思凡笑笑,以你自己的工作為準,這麽多年,說回來說多少次了,形勢比人強,我不強求。話說完,思凡自己都嚇了一跳,什麽時候她這麽灑脫了,是,灑脫,她仔細想想,這話竟是真心話。回來如何,不回來又如何,現如今,她隻是不服氣,要鬥一鬥姓周的女人。過了夏天,思凡去蚌埠更勤,多半是交流,一來二去,跟那邊的業務尖子都混熟了,但思凡從來不去老潘店裏,朱江走了,她沒了內應,去了等於羊入虎口,她不去丟這個臉。秋天打頭,她跟劉燕又聚了幾回,劉燕說,她生意不好做,過一陣,可能出去跑跑。思凡歎氣,說,跑,跑吧,我們都是四海為家的人。劉燕說嗨,是孩子結婚,讓我去上海住一陣,沒了丈夫,就隨兒女吧。由這話思凡想到自己,她苦笑,我以後可能連孩子都靠不上。

13

周婷婷停職了,出乎所有人意料,風聲傳出來,說什麽都有,朱江給思凡打電話,說聽說周婷婷被抓了,思凡沒大驚小怪,隻說,她這樣的人被抓,正常。朱江說就怕咬出店總。思凡笑笑,說老潘這方麵還在意。正說著,老潘進門,麵色凝重,思凡忙掛了電話,說回來啦,老潘魔魔怔怔,說哦,是。思凡說,怎麽,今天不是周末,店裏不忙。老潘說,是,最近生意一般。思凡問,沒事吧?老潘頓了一下,說沒事,沒什麽事。思凡說有事可要跟我說啊,我們夫妻一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肯定幫。老潘望著思凡,像望了一個世紀,許久,才說,凡凡。思凡微笑,內心卻無比震動,他叫她凡凡,多久沒這麽叫了?十年?二十年?老潘繼續說,凡凡,你在蚌埠檢察院有熟人吧。思凡笑意頓減,什麽,難不成,他想撈她?可笑,不過是正常詢問,他就忍不住了?這麽憐香惜玉。程思凡冷冷地,說不太熟,沒什麽交流。老潘說哦,那算了,我可能很快就調回來工作。思凡還是很冷,說那是好事,我們夫妻終於團聚了。老潘說,集團最近可能讓我去進修。思凡說進修好,她口氣淡淡的,她沒想到自己竟也能如此絕情。夫妻倆就坐在飯桌旁,沒有話,他不說,她也不問,她是勝利者,終於終於,她扳回一城,老潘咳嗽了一下,思凡沒遞紙,要在平時,早一張麵紙抽出來了,不過這一回,思凡倒是幫老潘夾了個菜,說這是你喜歡的回鍋肉。

周婷婷的消息沒再聽到,檢察院沒查出什麽,但她還是去躲風聲,老潘被集團“冷藏”,回淮南休息,準備外派進修,真等回來了,思凡倒有些不待見他了,過去盼星星盼月亮,可如今是這樣的姿態回歸,思凡非得折磨折磨他才過癮。洗衣服,他洗,做飯,他做,晚上睡覺,一個臥室,一個書房,梁祝都懶得做。思凡開始投身工作,不過,她做事向來有數,她對老潘隻是小小懲罰,敵人打倒了,丈夫還是自己的丈夫,她從來不是敵我不分。她暗示了老潘好幾次,馬上要有個重要節日,老潘都答,哦,我知道知道。思凡想,行,知道就行,結婚二十周年紀念,外加她四十五歲生日,都在九月底,到時候她打算大辦,好好請幾桌,漲漲威風。有了盼頭,思凡就有了生活的動力,她開始忙著采買,哦,這個家很長時間沒開夥了,油鹽醬醋都不全,另外食材,一律要最新鮮的,她打電話給朱江,說淮王魚去哪買,朱江爽快,說要多少條,思凡說就家裏請客,要給三五條就行。朱江打包票說肯定鮮活送到,臨到頭三天,魚果然送到了。一個大白色塑料泡沫盒子,老潘在家收的,沒拆開,思凡到家,老潘問是什麽,思凡說,淮王魚,老攀登時有些色變。思凡冷笑,說,怎麽,吃夠了?還是不喜歡吃?潘東沒好氣,說要吃你吃,思凡說,怎麽,你不會忘了吧?老潘說我知道。思凡說知道就好。老潘一悶頭,看報紙去了,他現在真有點老幹部樣。

數著數著,思凡的大日子到了,是個周末,一大早,思凡就像所有家庭婦女一樣,趕到菜市,買最新鮮的蔬菜,買回來,老潘不在,思凡沒理論,趕緊做菜,人都快來了。十點多,思平第一個上門,帶著禮物,一個hello kitty的玩偶,她說老三永遠是最可愛的,你看你跟它多像,跟著,思凡爸媽來了,到了就給思凡紅包,說是壓歲錢,思凡笑說,我這歲數,還壓什麽, 最後是思念來,她拎了二斤橘子,思凡知道大姐故意拆台,也不理論,她就是嫉妒,沒用,現在該她程思凡風光了。思凡和老母親在廚房忙著,思凡媽問,潘東呢,思凡說,下去看麻將了吧,老這樣,退下來了,有點顯老。思凡媽說,老了好,老了就不折騰了。思凡說,折騰?孫悟空再厲害,能跳出如來佛的五指山。嗶嗶,手機響了兩下,思凡正在炒菜,她讓她媽代炒,自己空出手,翻看,哦,是朱江發的,一行小字:生日快樂,永遠年輕。不知怎麽的,思凡竟然眼眶一熱,但她趕緊揉了揉,接過鏟子,繼續炒,一邊炒一邊說,噯,這油煙機該換了,熏人。午間十二點,所有菜燒好,正當中,是一盆淮王魚湯,乳白乳白,思凡解了圍裙,落座,眾人跟著坐了。思念說,咦,妹夫呢,思平說,對啊,姐夫呢,思凡說我打個電話,真是的,打麻將入迷了。眾人看著思凡,一通電話撥出去,回音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再撥,還是關機。老母親驚驚咋咋,說不會出什麽事了吧,老三,你下去看看。思凡也擔心,披了衣服,急忙忙下去,找了一圈,沒蹤影。上來後,沒精打采,但思凡知道,麵子還要顧,她張羅著,說老潘店裏有點急事,我們先吃,嗨,幹這個工作,就是沒譜,沒準。眾人疑惑,但還是先吃,飯桌上冷冷清清,唯獨思念神氣活現,她站起來,一勺一勺喝淮王魚湯,喝完了吃魚肉,一個勁說,老三真有福氣,真有福氣。思凡當然聽得出姐姐的諷刺,剛開始忍著,聽到最後,思凡一拍桌子,砰,思念嚇得一驚,跟著兩手捂住脖子,說卡住了,卡住了,我沒法呼吸了。一家人瞬間亂成一團,這個說,用飯頂,那個說,喝白水,七手八腳七嘴八舌了一圈,沒用,思念從脖子到臉都紅了,沒辦法,隻好送醫院,思平叫車,二老扶著思念下樓,思凡忙著去裏屋取錢。取出來的時候,屋子裏已沒人了,思凡驀地望見一桌子菜,眼淚嘩得就下來了, 她右手一抹,下樓。

一折騰就是一天。 醫院裏,思念躺在病床上,嗓子裏的魚刺取出來了,可嗓子劃破了,更糟糕是,她有點心髒病發,思平給大姐夫打電話,思念在病床上還不忘阻攔,說不行,他不能請假,請假扣錢很多,思凡看著姐姐,心想,沒救了,都沒救了。思平心疼思凡,好好的一個生日會,毀得麵目全非,她對思凡說,回去吧,這裏我看著,睡一覺就好了。思凡回到家,一桌子菜已經冷了,鈍了,葷油凝結,一盤白凍,素菜凋謝,發黑,中間一盆子淮王魚湯,還剩一點底,魚骨頭露出來,怪模怪樣,滿是殺氣。手機響,是個上海的號,思凡接了,那邊傳來個熟悉的聲音,是劉燕,她說凡凡,思凡驚得一身雞皮疙瘩,可人家不管,繼續叫,凡凡,老潘到上海來了,你們沒事吧,我們在新天地呢,你還別說,老潘舞跳得真不錯……話還沒說,思凡隨手,啪,按掛了,她有些暈,她知道,他就是故意的,故意的!故意在她生日,在結婚紀念日這天玩這一招,他狠著呢!什麽一日夫妻百日恩,呸!思凡一會哭一會笑,一會又唱了幾段小虎隊的《庸人自擾》,這是她從前愛聽的歌。唱累了,思凡就扯下沙發上鋪著的毛巾被,裹著,躺在地板上,兩眼一黑,盡情流淚。天亮了,思凡洗了個澡,她竟然破天荒化了點妝,左看看,右看看,還不算太老。她四十六了。她給院裏打了個電話,說要休個年假,主管副院長二話沒說就批了,說小程啊,去吧,好好跟家人團聚團聚。思凡不置可否。她的確想出去走走,說走就走的旅行?這在過去是她不敢想的。火車站,售票大廳,售票窗口前,這時節竟排起長龍,輪到思凡了,售票員是個小姑娘,麵無表情,說去哪,思凡遞上鈔票,輕輕地說了聲,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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